02
當你將來第一次體驗到愛情時你就會懂得它的作用是多麽多樣而可笑。當你還沒有戀愛,你的心還是自由的,你的目光不被任何人所吸引時,所有你感興趣的男人中沒有一個人注意你;一旦你心有所屬,別的人對你再也不重要時,所有的人都跟著你,追求你,用甜言蜜語包圍你。這是我先前所說的心靈之窗在起作用,敞開的窗戶使身體把光傳給靈魂,而靈魂又把光傳給身體,它們就像兩麵鏡子相互輝映。在很短的時間裏,它們就給你的周圍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光環。而光環對男人的吸引就像蜂蜜對熊的吸引一樣。奧古斯托也沒有逃脫這一作用,而我,也許你感到奇怪,覺得對他溫柔體貼並非難事。當然如果奧古斯托更世故更陰險一些,並不難猜出發生了什麽。自我們結婚以來,生平第一次我開始感謝他的那些蟲子。
我思念埃內斯托嗎?當然,事實上除了思念他我什麽也沒做。但“思念”不是一個確切的詞,與其說思念不如說我為他而存在,他存在於我的心中,每一舉一動,每一個想法,我們都是一個人。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定由我寫第一封信,因為他不能這麽做;必須由我找到一個可信任的幫我保管信件的女友,把地址告訴他,他才能寫。在萬靈節(6)的前一天我給他寄出了第一封信,接下來的一個時期是我們的關係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即使是最偉大、最真摯的愛情由於時空的間隔也難免疑竇叢生。早晨一睜開眼睛,外麵還漆黑一片,靜謐中,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奧古斯托的身旁。那是一天中我唯一無須隱藏自己的情感的片刻。我重新回憶著那三個星期。我問自己,如果埃內斯托隻是一個在溫泉工作的因無聊而與那些單身少婦調情取樂的獵豔者呢?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而他又杳無音信,這種懷疑就越來越真實。於是我對自己說:那好吧,即使我的一切都是事實,即使我在溫泉的表現像一個最天真的傻女人,這段經曆也未必是無益的。如果我沒有讓這些事發生,那麽我到死也體會不到做女人的滋味。你懂嗎?我是在以某種方式勸自己撒開手以減輕所受到的傷害。
父親和奧古斯托都注意到了我情緒的惡化:我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會發怒,他們中任何一個剛走進房間,我就馬上離開去另一間,我需要清靜,要一個人待著。我不斷地把我們在一起的幾個星期像放電影似的在腦海裏重現,我瘋狂地一幀一幀地尋找著不良的征兆,尋找著可以使我認定他是真愛我還是欺騙我的證據。這樣的折磨持續了多久?一個半月近兩個月。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我終於接到了他的來信,五頁紙,流暢大氣的筆跡。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就這樣在寫信和等待之中,冬天和春天飛逝而去。對埃內斯托的思念使我忽視了時光的流逝,我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一個不明確的未來之上,希望不久能重新見到他。
他的來信的深刻內涵消除了我對聯係著我們之間的情感的疑慮。我們的愛情是偉大的,就像所有真摯的愛情一樣,它幾乎超越了一般意義上需要朝夕相守的那種愛情。也許你覺得奇怪,為什麽時空的間隔沒有使我們受盡折磨,說沒有受折磨是不確切的。我和埃內斯托都忍受著相隔遙遠、分居兩地的煎熬,但這種折磨中還融合著別的情緒,在等待的情感中,痛苦被排到了第二位。我們都是結了婚的成年人,我們知道事情不可能以另一種方式進展,如果這一切都發生在今天,不到一個月我就會向奧古斯托提出分居,而他也會向他的妻子提出,於是聖誕節前我們就已經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這樣會更好些嗎?我不知道,事實上我總覺得唾手可得的關係會使愛情變得平淡無奇,會把飽滿的**化為一時的迷戀。你知道做麵包的時候如果酵母在麵粉中沒有和好會怎麽樣?麵包不是均勻地膨脹開,而是一端高漲起來,甚至裂開,和的麵裂開就像火山熔岩似的流下來。感情也一樣,需要均衡。
在那個時候,擁有一個情人,並要見到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對於埃內斯托而言當然要容易得多,他是一個醫生,可以炮製一個會議或什麽緊急的事,而對像我這樣一個無所事事的純粹家庭婦女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必須給自己想出一些可以讓我離開幾個小時甚至幾天都不引起人懷疑的事由來。於是在複活節前,我在一個拉丁語業餘愛好者的社團注了冊。社團成員一周聚會一次,而且經常組織文化旅遊活動,奧古斯托知道我對古典語言的偏愛非但沒有懷疑,甚至非常高興我把從前的愛好重又拾起來。
那年的夏天踩著飛快的舞步來了。6月底,像每年一樣,埃內斯托去了溫泉,而我和父親、丈夫則到海邊度假。在那個月裏我設法使奧古斯托相信我還沒有放棄要一個孩子的念頭。於是8月31日早晨,帶著同一個箱子,穿著去年穿過的同一件衣服,我在奧古斯托的陪伴下去乘開往波雷塔的火車。在旅行途中,由於興奮我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縱使窗外是與去年相同的景色,對我而言卻是如此之不同。
我在溫泉又住了三個星期,在那三個星期裏,我過得比我一生任何其餘的日子都有意義。有一天埃內斯托正在工作,我獨自一人在公園裏散步,心裏想著那一刻中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立刻死掉。說來奇怪,不過最大的快樂就像最大最大的不幸一樣,都會使你產生這一矛盾的想法。我有一種感覺,仿佛一個人行走了好久,好像是在一條未挖成的路上行軍,或是在矮樹叢裏走。為了前進我用斧子辟出了一條地道,周圍除了我身邊的一切什麽也看不見:我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何方,在我的麵前也許有個深淵,一個溪穀,一個城市或者一個沙漠。然後突然之間矮樹叢麵前豁然開朗,無意中我已來到了一片高地,我猛然發現自己已在一座高山的頂上,不久太陽升起來了,我的麵前山巒層疊,一切都是蒼翠欲滴,一陣微風在山頂上吹過,撫過山頂,撫過我的心靈,撫過我的思緒。時不時腳下傳來狗吠聲和教堂的鍾聲,一切在那一刻都神奇地變得親切而邈遠。我的內心和我身外的一切都變得如此清晰,再沒有山重水複,再沒有陰影疊嶂,我不想再下山,不願再回到矮樹叢中,我想跳入那滿目蒼翠,永遠留在那兒,我希望在生命的製高點終結我的生命,我把這種想法保存到黃昏埃內斯托回來的時候。然而吃晚飯的時候我沒有勇氣說出口,我怕他會笑我。直到深夜,他進了我的房間,把我擁在懷裏的時候,我才靠近他的耳朵對他說,我原想說“我想死”的,然而你猜我說了什麽?我說:“我想要一個孩子。”
離開波雷塔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懷孕了,我相信埃內斯托也知道這件事,因為最後幾天他顯得心神不定,而且常常沉默不語,我卻絲毫也沒有這樣。我的身體在受孕的第二天就發生了變化,**突然膨脹,顯得結實,臉上的皮膚也更為光潔。那麽短的時間身體就適應了新的狀況,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憑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雖然我沒有做任何檢查,雖然我的腹部還是扁平的,但我卻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麽。突然之間我覺得心中栽種了一棵光明的種子,我的身體變化著,並開始延展,變得沉重,在這以前我從未體驗過類似的感覺。
隻有當我一個人坐在火車上時,我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在埃內斯托身邊的時候,我從未懷疑過我會要留下這個孩子:奧古斯托、的裏雅斯特的生活、人們的閑言碎語是如此之遙遠。在那一刻那一個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切近,孕期的飛速向前逼著我一定得盡快做出決定,而且一旦決定,就要永遠堅持下去。荒謬的是,我馬上意識到打胎將比保留這個孩子更困難,打胎是逃不過奧古斯托的眼睛的,在這麽多年來一直堅持要一個孩子之後,突然要打胎,我如何來向他解釋呢?而且我也不願意打掉它,那個在我體內孕育的小生命並不是一個需要被鏟除的錯誤,它完成了我的一個夙願,也許是我這一生最大最熱切的願望。
當一個女人全身心地愛著一個男人的時候,最自然的事情就是想要一個孩子。這不是一個聰明或愚蠢的問題。這個選擇也無法用理智來識別衡量:認識埃內斯托前,我想象著有一個孩子,因為我已到了一定的年紀而且非常孤獨,因為我是個女人,如果女人沒有其他事可幹,至少可以生孩子。你懂嗎?如果要買一輛車的話我也同樣會這樣憑理智做決定。
但是當那天晚上我對埃內斯托說“我想要個孩子”的時候,事情卻完全不同,所有理念都反對這個決定,然而這個決定卻比任何理念都強烈。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決定,而是一種狂想,是一種永遠擁有的渴望。我要埃內斯托存在於我的體內,和我在一起,永遠在我身邊。現在當你讀著我的所作所為,可能你會因恐懼而發抖。你將自問為什麽以前從未發覺我的內心深處是如此之可鄙?當火車到達的裏雅斯特站時,我做了我唯一可做的事,我從車上下來,表現得像一個溫柔的、深愛著自己丈夫的妻子,奧古斯托吃了一驚,但他沒有多問,而是乖乖地就範了。
一個月之後,說這個孩子是他的已經合情合理了。我告訴他醫生檢查結果的那一天,他上午就扔下辦公室的事回來了,一整天他都陪著我籌劃著為了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在家中要做的一些改變。當我靠近父親的耳朵大聲向他報告喜訊時,我的父親用幹枯的雙手握住我的手,緊緊地握了一會兒,眼睛濕潤而發紅。他的耳朵變聾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不但進一步限製了他的生活,而且大大減弱了他的日常推理能力,他說一句話和另一句話之間會突然停頓,突然偏離或突然冒出無關緊要的回憶。我不知道為什麽,然而麵對著他的眼淚,我沒有被感動而是有些厭倦。因為我在其中隻看到虛假的成分。無論如何,他的小外孫女兒是看不到他了。在我懷孕六個月的時候,他毫無痛苦地在睡夢中死去了。望著躺在棺材中的他,那幹癟和衰老模樣使我震驚。他的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表情,無喜無怨而冷漠。
很自然在拿到檢查結果之後,我寫了封信給埃內斯托,不到十天他就回信了。我等了幾個鍾頭才看信,我很緊張,生怕信中有一些不愉快的話。直到將近黃昏的時候,我才決定讀信,為了舉止自由一些,我把自己關在一個咖啡館的廁所裏。他的話很通情達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說,“但既然你已經決定,我尊重你的意見。”
從那天起,一切障礙都排除了,我開始靜靜地等待著做母親。我感到自己是個魔鬼嗎?我是嗎?我不知道。在懷孕期間和以後的許多年裏我從來也沒有懷疑或後悔過,我怎能裝著愛一個男人而腹中又懷著另一個我真愛的男人的孩子呢?不過你要看到,事情從來也不是這樣簡單的,任何事都不是黑白分明的,每一種染料中都有深淺不同的色調變化。我要對奧古斯托表現得溫存和充滿愛意並不費力,因為我真心愛著他。但我對他的愛和對埃內斯托的愛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像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一樣愛他,而是像一個妹妹愛一個令人有些乏味的哥哥那樣愛他。如果他不是如此善良,那情況將有很大的改觀,我絕不會想到給他生個孩子或是和他一起生活,然而他並不壞,隻是一潭死水般墨守成規罷了。除此之外,他畢竟是溫柔而善良的。他很高興有個孩子,而我也樂意給他一個。我為什麽要泄露這個秘密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們三個人都將陷入不幸之中,至少我曾經是這樣想的。現在有變化和選擇的自由,我所做的一切也許顯得可怕,然而那時候——在我生活的時代和環境中——這種情況是很普遍的,我不能說每對夫妻中都有這種情況發生,但一個女人在一個婚姻的外衣下懷著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並不是絕無僅有的事。那麽又發生了什麽呢?我想什麽也不會發生,那個孩子像他所有的兄弟一樣慢慢地長大,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會引起任何懷疑。家庭的觀念在那時有著極其深厚的根基,要摧毀它僅有一個非親生的孩子是不夠的。對你的母親也一樣,出生後,她就成了我和奧古斯托的女兒,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依拉莉亞是愛的果實而不是偶然或傳統的需要或無聊的產物,我原以為憑這一點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我真是大錯特錯了!
不管怎麽說在最初的幾年裏一切都很正常,風平浪靜,無波無瀾。我想我是一個十分溫情脈脈、小心翼翼的母親。在第一個夏天我就養成了習慣,每年最熱的季節帶孩子到亞得裏亞海的海濱勝地去。我們租了一間房子,而奧古斯托每隔兩三個星期便來和我們一起度一次周末。
在那片海灘上,埃內斯托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女兒。當然他隻是裝作一個陌生人,在散步的時候走近我們,然後在離我們一步之遙的地方撐一把遮陽傘,當奧古斯托不在的時候他就這樣假裝讀一本書或一張報紙,偷偷地看上我們幾個小時。晚上,他就給我寫長信,把他腦子裏想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他對我們的感情以及他看到的一切。差不多相同的時候,他的妻子也生了一個孩子,他放棄了在溫泉的季節性兼職,在他的城市費拉拉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在依拉莉亞出生後的三年裏,除了那些裝作純屬偶然的相見,我們沒有再見麵,我的時間全部被孩子占滿了。每天清晨我醒來,就因為看到她在身邊而感到無比愉悅,這樣即使我想做到的事也沒有時間了。
最後一次在溫泉逗留期間,我們分手前不久,埃內斯托和我商定,“每天晚上,”他說,“在11點整,不管我在什麽地方,什麽環境裏,我都會到露天去,在天空中找到天狼星。你也這麽做,這樣即使我們相隔遙遠,即使我們很久沒有見麵,即使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消息,我們的思想會在那兒奇跡般地靠得很近。”然後我們一起走到旅館的陽台上,他舉起手在群星之間,在獵戶座和船尾座之間指給我看天狼星的位置。
(1) 卡爾索,南斯拉夫西北和意大利交界處。
(2) 蒙魯皮諾城堡,位於的裏雅斯特附近的一個小鎮。
(3) 白雲石山,位於阿爾卑斯山東部。
(4) 翁布裏亞,意大利中部大區。
(5) 費拉拉,意大利北部城市。
(6) 萬靈節,天主教節日,紀念已逝世的信徒,一般為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