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2日
今天晚上我被一個聲音驚醒,我想了一會兒才辨出是電話鈴聲,我爬起來時,它已響了好幾下,我剛走到電話機旁鈴聲卻停了。我還是拎起了話筒用帶著惺忪睡意的聲音說:“喂?”我沒有再回床睡而是坐在那附近的沙發上。是你嗎?又會是誰呢?那劃破夜色的鈴聲使我不能再平靜,我回想起幾年前我的一位女友給我講述的故事。她的丈夫住院已經好久了。由於醫院裏嚴格限製探視時間,他死的那天,她未能陪伴在他的身旁。喪夫的切膚之痛是如此難以釋懷,那天晚上,她久久不能入睡。坐在黑暗裏,她突然聽見電話鈴聲,她感到非常驚奇,吊唁的人會這麽晚打電話來嗎?她把手伸向話筒的時候,她驚訝地看到一個奇怪的現象:電話機旁升起一個顫動的光環。剛一接聽驚訝就變成了恐慌,電話另一端有一個很遙遠的聲音,吃力地說:“瑪爾塔,”那個聲音在深夜的風嘯聲和噪音中說,“我想在走之前跟你告別。”是她丈夫的聲音。說完這句話的片刻之間有呼嘯的風聲,然後電話被切斷了,又是一片寂靜。
那時候,我為她深深的惶恐不安而同情,試想:死者為了與活人聯係居然選擇了最先進的工具,這是多麽古怪啊!然而這個故事同樣震動了我敏感的心靈。在心靈的深處,也許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有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另外一個世界給我打來電話向我告別。我已埋葬了我的女兒、我的丈夫和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男人。他們死了,消失了,而我卻像一個輪船失事中的幸存者那樣繼續活著。激流把我帶到一個孤島上,我失去了我的同伴的消息,就在船傾覆的那一刻,他們全都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他們可能被淹死了——我幾乎可以肯定——不過也許他們並沒有死。盡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還是不斷仔細觀察著附近的小島,等待著看見一點人煙,一個求救信號,一些能向我證明他們還和我一起生活在同一個藍天下的東西。
埃內斯托死的那天晚上,我被一聲巨響驚醒,奧古斯托打開燈驚呼“誰?”房間裏沒有別人,沒有任何反常的跡象。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開衣櫥門時才發現裏麵一團糟,衣架、襪子、鞋、褲衩全都摔了下來。
我現在可以說“埃內斯托死的那天晚上”,而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剛接到他的一封信,根本想象不到發生了什麽。我還一直以為潮濕的氣候侵蝕了隔板的支架,承重過大它才塌下來的。依拉莉亞才四歲,剛開始進幼兒園,我和她還有奧古斯托的生活如今已經變得很安穩平靜了。那天下午,在拉丁語愛好者聚會之後,我到一家咖啡館給埃內斯托寫信。再過兩個月將有一次在曼托瓦(1)的集會,這是我們盼望已久的重逢機會,回家前我寄出了信,從第二個星期起我就開始等回信了。第二個星期我沒有接到他的回信,又過了幾個星期也沒有。我從沒有等過這麽久。首先我以為可能是郵遞員誤投了或者是他病了,不能去工作的地方取信,一個月後我又給他寫了一張短箋,卻依然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隨著時光的流逝,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所在往裏注水的房子,起先水流很細,剛剛漫過水泥結構,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水流越來越大,越來越湍急,在它的衝擊下,水泥變成了沙子,房子也支撐不住了,雖然外表並沒有變化,但我知道這不是真實的,隻要輕輕一碰,就可以使它從裏到外全部倒塌,就像紙做的城堡一樣。
當我去赴聚會的時候,我消瘦而憔悴。在曼托瓦露了一下麵之後我就直接去了費拉拉,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的診所裏一個人也沒有,從街上看,診所的護窗板仿佛常年關著。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圖書館查閱那幾個月的報紙,在一篇短評裏,我看到了我要找的東西,一天深夜出診歸來,他的汽車突然失控撞上一棵大梧桐樹,他即刻就死了。那天的日期和時間恰與我家衣櫥倒塌的時間相吻合。
有一次,在拉茲曼太太經常給我帶來的那些舊雜誌裏的一本裏,我在關於星宿的專欄上讀到那些暴死的人屬於火星第八宮。根據那篇文章,出生時星座呈此形狀的人是注定不能平平安安地在**死去的。誰知道埃內斯托和依拉莉亞頭上的那片天空是不是閃爍著這樣一對不祥的星座。在相隔二十年後,女兒竟以與父親同樣的方式死去:駕車撞在一棵樹上。
埃內斯托死後,我徘徊在崩潰的邊緣,精疲力竭。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最近幾種照亮我的光,並不來自我的內心而隻是一種反射。我在觀察中體會到的幸福及對生活的熱愛本不屬於我,我隻是起了一麵鏡子的作用。埃內斯托發著光,而我隻是反射它。他死了,一切又重歸於混沌。看到依拉莉亞非但不能使我愉悅反而會激怒我,我受了如此沉重的打擊,甚至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埃內斯托的女兒。我的這種變化沒能逃過她的眼睛,這孩子敏感的觸角馬上感到了我對她的排斥,因而變得刁蠻而專橫。現在是她變成了年輕而生機勃勃的植物了,而我則是等待窒息而死的老樹,她像獵狗似的嗅著我的負罪感,利用它來製服我,家庭變成了一個充滿尖叫和爭吵的小小的地獄。
為了減輕我的負擔,奧古斯托雇了一個保姆來照料孩子,起先他想培養她對昆蟲的興趣,但試了幾次,她都大嚷:“真惡心!”他也隻好作罷。在很短的時間裏他突然顯得很老態,簡直像他女兒的祖父了,他對她很好但也很疏遠。站在鏡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老了,麵部的輪廓隱約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滄桑感。不修邊幅是一種對自己輕蔑的方式。由於有了學校和保姆,我又有了許多自由支配的時間。煩躁不安逼著我一刻也不能停下來,我開著車像修剪枯葉似的在卡爾索的街道上來回奔馳。
我重新開始閱讀在拉奎拉時讀過的一些宗教讀物。我狂躁地企圖在那些書頁中找到答案。我一邊走一邊重複著阿戈斯蒂諾(2)對她母親的死寫的話:“我們不要因為失去了她而傷心,而要因為曾經擁有她而慶幸。”
一位女友帶我去見了一位聽懺悔的神父兩三次,在這之後我卻更感到煩躁不安。他的話充滿了虛情假意,竭力歌頌忠貞,好像忠貞是街上第一家商店裏擺賣的食品。我不能為埃內斯托的死找到理由,而發現我自身沒有發光的事實,要找到一種解釋的嚐試變得更為艱難。你看,當我遇到了他,當我們之間產生了愛情,突然之間我自信,我的一生有了依靠,我為自己活著而感到幸福,為我周圍存在的一切感到幸福,我覺得我走到了生命的製高點,最堅不可摧的那一點,我以為在那兒沒有人沒有什麽可以動搖我。我的內心擁有一種懂得所有人而有的自豪感。多年以來我以為自己靠著自己的雙腳走了很多路,然而事實上我的路沒有一步是自己走的,即使我沒有意識到,事實上我的身下卻有一匹馬,是它馱著我走了所有的路,而不是我。當馬兒倒下的那一刻我才看見了自己的雙腳,它們是如此之纖弱,我想走,而我的踝骨卻是如此之疲軟,我的腳步就像是剛出生的孩子或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蹣跚不穩。有一度我曾想抓住任何一根拐杖,宗教是一根,工作是另一根。而這種想法沒有持續多久。我幾乎馬上發現這又是無數次錯誤中的一次。到了四十歲再也沒有容納錯誤的空間了。如果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是**的,那就要鼓起勇氣對著鏡子看看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我要從頭開始走。那麽從哪裏?從我自己,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在哪兒?我是誰?我最後一次作為我自己存在是什麽時候?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那段時間,我每個下午都在高原上徘徊。有幾次,當我憑直覺感到寂寞會進一步惡化我的情緒時,我進了城,把自己淹沒在人海裏,我在最繁華的街道上來回走,希望找到某種解脫。現在我就像有了一份工作一樣,奧古斯托出門時我也出門,他回來時我也回家。我的醫生對他說,人在精神衰竭時,有時是會想要不停地活動。既然我沒有要自殺的念頭,那麽放我到外麵去走走並沒有什麽壞處。根據他的說法,跑著跑著我就會恢複平靜的。奧古斯托接受了他的解釋,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還是懶得多管事,隻想太太平平地生活,反正隻要他不來管我,不來打擾我的煩躁和不安,我就感激不盡了。
醫生說的話有一點是對的,在那巨大的抑鬱情感中沒有要自殺的念頭。這令人奇怪,但確實如此,即使在剛得知埃內斯托死訊後,我也沒想過要自殺,不要以為是我放不下依拉莉亞。我對你說過,那段時間裏她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主要是因為我憑直覺感到他如此突然的死亡不是也不應該是、不可能是命中該絕。其中包含著某種意義,我隱約看見這層意義在我麵前,就像一級巨大的台階,那就是我要逾越的東西嗎?也許是,但我不能想象它們後麵是什麽,我不知道一旦我登上台階會看到什麽。
一天我開車來到一個我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那兒有個小小的教堂,教堂周圍是一片不大的墓地,墳丘兩側的山坡上覆蓋著矮樹林,在其中一個丘陵的頂部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古堡遺跡的頂。教堂再過去一些有兩三家農舍,母雞們自由自在地在街上刨土,一隻黑狗狂吠著,路牌上寫著薩馬托爾紮。薩馬托爾紮這個名字聽起來和孤獨在讀音上相似,正是我整理思緒的好地方。從那兒有一條石子山路向前延伸著,我開始信步向前走,不管它會把我帶向何方。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但越是向前走我就越不想停下來,時不時會有一隻鬆鴉驚擾我的寂寞。有一樣東西在召喚著我向前,直到我的麵前出現了一片林中空地時我才知道那是什麽。我看見那片空地有一棵巨大的櫟樹寧靜而雄偉,枝條根根舒展仿佛正在迎接我的到來。
說起來好笑,我一看到它心就開始狂跳,就像一隻興高采烈的小兔子,以前我隻有在看到埃內斯托時心才會如此狂跳。我坐在樹下輕撫著它,我把臉和頸靠在它的樹幹上。
認識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我曾在我的希臘語筆記本的扉頁上這樣寫著。在櫟樹下那句塵封的話語突然又重新回到我的心間,認識自己。空氣啊,我要呼吸!
(1) 曼托瓦,意大利北部城市。
(2) 阿戈斯蒂諾,聖人,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