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
這些日子我的情緒變得煩躁不安,我說不清這種焦灼從何而來,仿佛身體就是如此,自有它的平衡,而隻要一點點外因,這種平衡就能被破壞。昨天早晨,拉茲曼太太買完東西順便來看我的時候,見我臉色不好便說,在她看來是受了月亮的影響。事實上,昨夜恰巧是月圓,既然月亮能引起海潮的漲落,能使菜園裏的苦苣長得更快,它當然也能影響我們的情緒,因為人賴以生存的也是水、空氣、礦物質和其他一些元素。臨走時,她給我留下一堆數目可觀的舊雜誌,所以整整一天我就在故事中恍惚而過。我每次都會上當,剛翻開的時候,我總是對自己說,好吧,我就翻一翻,不超過半小時,然後就開始做一些更正經、更重要的事,而每一次不讀到最後一個字我總不會罷休。我為摩納哥公主的不幸身亡而難過,為她的姐姐與平民之間的悲慘愛情而憤慨,任何詳細報道的令人傷感的消息都讓我心動,然後是那些信!那些主角的勇氣真讓我吃驚!我不是個固守傳統、迂腐守舊的人,至少我自己不這麽認為,然而我不否認有些所謂的前衛自由的確令我瞠目結舌。
今天氣溫進一步下降,我沒有在花園裏散步,因為我怕凜冽的寒風加上我心中的酷冷會把我像一根染霜的枯枝似的輕易折斷。我不知道你是否還在讀,如果你更了解我的一些話,你或許會拒絕往下念,然而在這緊要關頭,我不允許自己背離,我不能就此擱筆,不能就此逃避。雖然這個秘密我保守了好多年,但現在我卻不能了。我曾對你說過,最初看見你因為缺乏自我而迷惑的時候,我感受到的是更深的迷惑。我知道你缺乏自我的原因與你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緊緊地連在一起。我可以忍著悲傷告訴你,你的母親去了哪兒,但我卻無法回答關於你的父親的問題。我怎麽能夠呢?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個夏天依拉莉亞到土耳其做了一次長途旅行,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懷孕了。她已經過了三十歲,女人到了那種年紀,如果還沒有孩子,就會產生一種渴望,不惜任何代價想要一個,至於用什麽方式,和誰,並不重要。
而且在那個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女權主義者,你的母親和她的一群女友形成了一個捍衛女權主義的社會圈子,她們提倡的東西中有許多是正確的,是能博得別人同感的東西。但也有牽強附會的成分,以及不健康和被扭曲的思想。其中之一即:女人完全是她們身體的主人,因此生不生孩子完全取決於她們。男人的存在隻是生理的需要,因此他們隻是生殖的工具。你的母親並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她的另外幾個女友也通過這種方式有了孩子。你知道,這並不是完全不可思議。創造生命的能力在某種意義上具有無上的權威。死亡、黑暗和一切變化無常的世事因此而遠離,你把你的一部分重新注入世界,在這個生命的奇跡麵前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
你的母親和她的女友們以動物界的法則來支持她們的理論。“女人,”她們說道,“隻有在結合時才與男人在一起,然後就分道揚鑣,而孩子留在母親身旁。”我無法肯定這是對或是錯,但我知道我們是人,每個人都有一張臉,一張與別人不同的臉,這張臉我們要帶著一生一世。印度羚生下來就是印度羚,獅子生下來就是獅子,它們與它們同一家族中的其他成員長得一樣,在自然界中同類動物的外形是一樣的,隻有人才有一張各不相同的臉。臉,你懂嗎?臉上有著一切,有你的故事,有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甚至遠房被遺忘的叔伯的痕跡。在那背後有你從你的先輩那兒繼承來的品性,或好或壞。臉是我們的第一身份,它使我們能擁有生活並說:瞧,我在這兒。因為長到十三四歲的時候你就會默默地在鏡子前坐上幾個小時,我知道你在尋找的正是這個。當然你也關注著你臉上的青春痘和小黑點,或者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好大,但你當然還看見了別的東西。除了母親給你的臉部特征,你揣度著那個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男子的相貌。你的母親和她的女友們忽視的正是這一點:有一天,她們的孩子觀察著鏡子中的自己的時候,必然會發現在他們的生命中還有另一個人,而他們想知道關於這個人的一切,有的人甚至一生都在追尋他們的親生父親是誰。
依拉莉亞認為遺傳學在人的生命進化中幾乎無足輕重。對她而言,教育、環境、成長的方式才是舉足輕重的東西。對她的觀念我不敢苟同,就我而言,兩者是並重的,環境一半,與生俱來的東西占另一半。
直到你上學之前這一直不是個問題,你從來沒有問起過你的父親,而我也提防著不向你提及他。一進小學門,你的夥伴們和你的老師提的問題馬上使你意識到你的生命中一直缺少著什麽東西。當然,在你的班上有好多孩子的父母分居,或以別的形式不正常地居住在一起,但沒有一個人在提起自己的父親時是像你一般的一片空白。當你隻有六七歲的時候,我又怎樣來向你解釋你母親的作為呢?再說,除了你母親是在土耳其懷上你之外,我對此也是一無所知。這樣,為了編一個略微可信的故事,我抓住了唯一真實的線索——你的出生地。
我買了一本東方的童話,每天晚上給你念一個故事,根據這些,我編了一個有關你身世的童話,你還記得嗎?你的父親和母親分別是兩個伊斯蘭教國家的王子和公主,同所有王子和公主一樣他們之間有著生死不渝的愛情。當時宮廷中有許多人忌妒他們的愛情,尤其是一個叫大維西爾的有權有勢的壞人。正是他給公主和她繈褓中的嬰兒施了巫術。幸虧一個忠實的仆人及時通知了王子,公主才得以乘著夜色,喬裝成農婦,逃離城堡,藏身於這個你一睜眼就看到的城市。
“我是王子的女兒?”你於是問我,兩眼中溢滿了驚喜。“當然,”我說,“不過這是個極其重大的機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想通過這個離奇的故事得到些什麽呢?不,我決不奢求什麽,我隻是希望它能再給你帶來幾年平靜的生活。我知道有一天你會不再相信我愚蠢的神話,我也知道有一天你可能會開始憎恨我。然而我卻不得不這樣對你說,即使鼓起我心中本不多的所有的勇氣,我也不敢對你說:“我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或許連你母親也不知道。”
那是一個提倡性解放的時代,**被看作是人體的正常功能,隻要願意就可以**,今天和這個,明天和另一個。我見過你母親身邊曾有幾個年輕人,而她和他們的關係沒有一個超過一個月。依拉莉亞情緒的變化無常使她用情不專的程度往往超過他人。雖然我從沒有阻止過她,也不曾以某種形式批評過她,但我對這種突如其來崇尚自由的時尚卻非常不安。不僅僅因為**泛濫,更為了感情的日趨貧乏。當禁果不再稱為禁果,人們也不再推崇忠貞不渝之後,真情也不複存在了。在我看來,依拉莉亞和她的女友們就像是歡宴上的一群客人,苦於傷風鼻塞,又不能失禮,被迫不辨滋味地把主人奉上的食品通通吞下:不管是胡蘿卜、烤肉還是甜餡餅,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的味道。
性解放的潮流對你母親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但或許還有什麽別的東西使她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們對我們大腦的運轉功能又有多少了解呢?很多,但不是全部,在她大腦深處的無意識部分,是否憑直覺將那個男人當作了她的父親?這一點誰也無從證明。也許很多不安、很多變化無常都來自這一點。從童年到成年,她從未向我提過這個問題,我讓她成長的偽裝環境是完美無缺的,然而當她旅行歸來,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一切重又在我的心中出現。誰也不能逃避虛偽,逃避謊言。或者說,隻能逃避一時,然而當你已忘卻它們的時候,某一刻它們又重新露麵,而這時它們已不像當初那麽容易駕馭,那樣貌似無辜了。在那段不為人所注意的長長歲月裏,它們已經變成可怕的怪物、無所不食的魔鬼。你發現,在一瞬間裏你已經被它們製服,它們正以極度的凶殘與貪婪要把你和周圍的一切吞噬。你十歲的一天,哭著從學校回來。“你說謊!”你對我說,然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你終於發現了童話的謊言。
“說謊的人”可以作為我的自傳的標題,從小到我隻說過一個謊言。然而,這個謊言毀了三條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