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

今天早晨9點差幾分的時候,沃爾特夫婦帶了一小袋蟲子來看我。那些蟲子是他們從一位愛好釣魚的侄子那兒要來的,是一些幼小的麵粉蛀蟲。在沃爾特先生的幫助下,我小心翼翼地把小鳥從盒子裏抱出來,我清晰地感到它的心在它柔軟的羽毛下瘋狂地跳動著。我用一個小小的金屬鑷子從盤上夾起蟲子喂它,盡管我對著它的小嘴搖晃著蟲子,示意它有多麽美味,可它就是不肯嚐一口,於是沃爾特先生說:“你用一支牙簽把它的小嘴撬開,然後用手把它的嘴張著。”然而我當然不敢那麽做,我突然想起我們從前養的許多鳥,喂食時要用食物碰它們嘴的邊緣。果然就像這後麵有彈簧一樣,我這樣一做它就張開了嘴。它隻吃了三條蟲子就飽了。沃爾特太太已經煮好了咖啡——自從我的手受傷之後就不能做了,我們一起坐下來聊了一會兒。如果沒有他們的好心幫助,我的生活就更困難了,不久他們將去苗圃買一些鱗基和種子以便在來年春天使用,他們邀我一起去,但我沒有給他們明確的答複,隻說明天上午9點在電話裏再決定。

那天是5月8日,早上我在花園裏料理那些植物,耬鬥菜開花了,櫻桃樹上也結滿了花朵。午飯的時候,你的母親出乎意料地來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我的背後,然後大叫一聲:“給你一個驚喜!”我嚇得連掃帚都掉了。她假裝出來的歡欣雀躍的樣子很不自然,她臉色蠟黃,嘴唇蒼白得像個病人,說話的時候,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撥弄著頭發,或把它們從臉上拂開,或拉扯著它們,或把一縷頭發塞在嘴裏。

那段日子裏,她總是這樣。望著她,我已經不再擔心了,至少不比以往更擔心了,我問她你在哪兒,她說把你放在了一個朋友家裏。朝屋裏走去的時候,她從口袋裏抽出一小束皺巴巴的“勿忘我”,說:“今天是母親節。”然後站在那兒不動了,手裏握著花,眼睛望著我,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做進一步的表示。於是那進一步的表示就由我來做,我走近她,熱情地擁抱她,並對她說謝謝。當我的身體碰到她的時候,一種強烈的悲傷與不安襲上我的心頭,她的身體是僵硬不自然的,她的心中分明有一種陌生的抗拒,這種抗拒並沒有因為我抱緊她而軟化,相反變得更僵硬了,我覺得她的身體裏仿佛是空的,就像冰冷的洞穴一般,呼出冰冷的空氣。我清楚地記得我當時想到的是你,我自問,一個小孩在一個狀況淪落至此的母親身邊會怎樣呢?隨著時光的流逝,隨著她的狀況愈來愈糟,我擔心你和你的成長。你的母親忌妒心極重,盡量不把你帶來見我。她不許你受到我的不良影響。如果說我已經毀了她,那麽你決不能再讓我給毀了。

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在擁抱之後,我就去了廚房。天氣很溫和,我們把餐桌搭在了紫藤架下,鋪上綠白相間的小方格桌布,在桌子中央,一個小花瓶裏插著那束“勿忘我”,你看見了嗎?在我跳躍的思緒裏,每一個細節都以難以置信的精確貯存在那裏,難道我當時就意識到那將是我們的最後一麵?或者,是在悲劇之後,我人為地延長著與她共度的時光?誰知道呢,誰又能講清楚呢?

因為當時我什麽也沒有準備,我就做了一些番茄醬。快做好時,我問依拉莉亞喜歡何種麵條,她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一句“隨便”,於是我就下了螺旋形麵條。當我們都在桌邊坐下來之後,我問了幾個有關你的問題,而她的回答卻總是閃爍其詞。一群昆蟲在我的頭頂上飛,飛進花叢又飛出來,嗡嗡的聲音幾乎蓋過了我們的談話聲。突然間,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掉進了你母親的盤子,“是隻馬蜂,弄死它,弄死它!”她大叫著從椅子上跳起來,打翻了一切。於是我伸手扶住桌子,我看見是隻熊蜂,我說:“不是馬蜂,是隻熊蜂,不要緊的!”我把它弄走後,又給她添上麵條。她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對著麵前的食物,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手中的叉子,把它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然後她雙肘支在桌上說:“我需要錢。”桌布上打翻過麵條的地方留下了一大攤汙漬。

有關錢的問題早在幾個月前就已提上日程了。在前一年裏的聖誕前夕,依拉莉亞就對我坦白說,為了她的精神分析醫生,她簽了一些單據,我進一步追問,她就開始躲躲閃閃。“一些保證書,”她說,“隻是些單純的形式的東西。”這就是她的令人恐怖的態度,碰到重要的事情,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她用這種方式把她的焦慮轉嫁給我,一旦轉嫁完畢她就不肯再給我必要的信息,讓我能夠幫助她。所有這一切都摻雜著一種虐待和折磨,除此之外就是她需要別人為她操心。常常是當她不願談下去時,就用一些俏皮話來搪塞。

比如說“我得了卵巢癌。”而我在急匆匆焦慮地調查了一番之後,發現她隻是去做了一些任何女人都要做的例行檢查。你懂嗎?這就像那個古老的“狼來了”的傳說。最後幾年她不斷地編造一些悲劇性的謊言,而我早已不再相信她了,或者說相信得少些了,所以當她告訴我她簽了一些單據時,我並沒有留意,也沒有進一步詢問。我已經厭煩透了她的充滿血腥的謊言。然而即使我堅持追問下去,即使我早一些意識到,事情也無法挽回,單據也已經簽了,事先沒有向我透露過半句。

真正的災難出現在2月底的時候。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依拉莉亞簽的單據擔保償還她的醫生3億裏拉,在那兩個月裏她擔保的企業破產了,有一個將近20億的洞需要填補,銀行開始催債。這時候你的母親才跑到我跟前來痛哭,問我該怎麽辦,作擔保的事實上是你和她住的房子,銀行最終要的也就是這個。你可以想象當時我該有多麽憤怒。三十多歲的人了,非但不能養活自己,還拿自己唯一的財產開玩笑,那套公寓是在你出生的時候我才轉到她名下的。我怒氣衝天但掩飾著沒讓她看出來,為了不給她增加精神壓力我假裝平靜地說:“讓我們看看我們還能做些什麽?”

看到她已經陷入一種徹底的麻木不仁的狀態,我就找了一個好律師。我突然充當起偵探來,為了打贏和銀行之間的官司,我收集了所有可能有用的證據。這才知道她那位醫生一直開劑量很重的精神病藥給她吃已經有好幾年了,還在給她做心理治療的期間,如果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就讓她喝威士忌。他別的什麽也不做,隻是一味地重複說她是老師最寵愛的學生,也是最有天賦的一個,說她很快就會成功,可以開一個診所,以她的例子,去治療別人。一想到這些話我就渾身哆嗦,你能想象像依拉莉亞這樣一個神經脆弱、思想混沌、毫無主見的人有一天能去治療別人嗎?如果悲劇沒有發生,我幾乎肯定她會瞞著我去扮演這種偽善者的角色。

當然她從不敢明確地對我說出她的打算,每當我問她為什麽不以某種方式把她大學文學係裏學到的東西學以致用時,她總是報以狡黠的一笑,說:“你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用上它們的……”

有許多東西光是想起來就已經傷感,要說出口則更令人痛心。在那些令我痛苦不堪的日子裏,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這件事我從沒有和你談起過,至今我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但是既然我已決定不向你做任何隱瞞,我就全說了。你看,猛然之間我如夢初醒,你的母親其實一點都不聰明。我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認識到這一點並且接受它的,一方麵是因為我們對於自己的子女總是盲目相信,另一方麵是因為她虛偽的才識和口才使她得以渾水摸魚,蒙騙別人的視聽。如果我有勇氣及時認識到這一點,我就可以更好地保護她,就可以用更果斷更強硬的方式愛她。保護她或許能挽救她。

然而當我認識到這至關重要的一點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當我全盤考慮了事情的複雜性之後得出結論,唯一的出路就是宣布她沒有辨認和控製自己行為的能力,起訴指使欺騙她的人,當我告訴她我和律師做出的決定時,你的母親一下子就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嚷道:“這完全是你要奪走我的孩子的陰謀!”然而我深信在她的內心深處想看到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一旦她被認為無辨認和控製自己行為的能力,那麽她一生對事業的憧憬都將被毀掉。蒙著眼睛在萬丈深淵邊徘徊,卻還以為自己在草坪上野餐。在那次發作之後,她責令我清算了律師的費用,再不許管她的事。她又自己找了一位律師谘詢,並一直瞞著我直到送“勿忘我”的那一天。

當她雙肘支撐在桌上向我要錢的時候,你能體會到我的心態嗎?當然我明白我在談的是你的母親,而也許此刻你在我的言辭中聽到的隻是殘酷的冷漠,因而你覺得你有理由恨我。但是請你記住我一開始就對你說的話:你的母親是我的女兒,我失去的要比你失去的多得多!當你失去她的時候,你還天真懵懂,不諳世事,而我卻不是!如果你時不時地覺得我談到她的語氣含著冷漠,那麽請你試著去體會我有多麽痛苦,這種痛苦是不能用言語來表達的。因而冷漠隻是表麵的,要感謝時空的間隔我才得以繼續寫下去。

當她要我為她償債時,生平第一次我對她說“不”,“絕對不”。“我不是瑞士銀行,”我回答她,“我沒有這麽多錢,就算我有,也不會給你,你已經到了為你的行為負責的年齡了。我隻有一份房產,而我已經把它記到你的名下,如果它在你手中失去,這不關我的事。”這時,她開始啼哭,邊哭邊講,但往往一句話隻開了個頭就又開始講另一句,從這些支離破碎的話中我辨不出任何頭緒,也毫無邏輯可言。在抱怨了十多分鍾之後,她又老調重彈,數落她的父親並強加給他一些罪狀,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對她的漠不關心。“我要得到補償,你懂嗎?”她惡狠狠地瞪著我,嚷道。那時候,不知為什麽,我勃然大怒。我原來發誓要帶到墳墓中的秘密衝口而出。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想把它們吞回去,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隻要我能收回這些話,但是已經太晚了。那句“你的父親並不是你真正的父親”已經被她聽見。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簡直是麵如土色,她慢慢地站起來,抓住我,用微弱得勉強能辨別的聲音問:“你說什麽?”不知為什麽,我竟恢複了平靜,答道:“你沒聽錯,我說你的父親並不是我的丈夫。”

依拉莉亞什麽反應?她轉身就走,她的步子與其說像一個普通人,還不如說是個機器人。她朝著花園的出口走去。“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我用滿含怨恨的聲音朝她喊道。

為什麽我沒有站起來,沒有去追她,為什麽事實上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去阻止她?因為我也被自己的話驚呆了,請你試著去體會,一個你如此堅定地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突然之間泄露了出來,在一瞬間,它就像隻金絲雀從洞開的籠門中飛出,投向一個人的懷裏,而這個人偏偏是這個世上它唯一不該飛向的人。

那天黃昏6點,當我仍然心神不定地在花園裏給繡球花澆水的時候,一隊巡警來通知我車禍的事。

時間已經不早了,我要歇會兒了。我喂了布克和百舌鳥,我吃了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我已成碎片的心靈盔甲不允許我長時間地情緒激動。為了繼續寫下去,我必須調節一下,重新喘口氣。

你知道,你的母親並沒有馬上死去,而是在生死之間掙紮了十天。在那些日子裏,我每天都陪在她的身旁,希望她能在某一刻睜開眼睛,給我一個機會來請求寬恕。我們兩人關在一個布滿醫療器械的小房間裏,一個小電視屏顯示出她的心還在跳,另一個則表明她的大腦幾乎停止了運轉。她的主治醫生告訴我,有時候病人在聽了他們以前愛聽的聲音之後病情會好轉,於是我設法找到了她兒時就喜歡的歌帶,用一個小放音機一連給她放上幾個小時,這種方式應該是有效的,因為放了幾個小時後,她臉部的表情就發生了變化,臉龐舒展開來,嘴唇開始像剛吮過奶的新生兒一般微微地嚅動著,就像一個滿意的微笑。誰知道呢?也許在她大腦深處的一小塊地方還保存著童年安然的回憶,而那一刻她就在那兒找到了避難的港灣。那小小的變化在我的心中注滿了歡愉。碰到這種情況,人們總是抓住哪怕是一點點的希望。我不停地親吻她的頭,重複著:“寶貝,你一定要挺過去,我們還有一大段日子要在一起生活,我們要重新開始,用另一種方式。”這樣對她說的時候,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幕情景:在她四五歲的時候,我看見她抱著她心愛的娃娃在花園裏走來走去,邊走邊不停地對她的娃娃說話。我當時在廚房裏,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但是她的笑聲時不時傳來,笑聲響亮而歡樂。我對自己說,如果她曾經快樂過,那麽她一定還能快樂。為了讓她重生,我們就要從那裏,從她的孩提時代開始。

當然,車禍一發生,醫生們就對我說過,即使她僥幸能存活的話,她的狀況也不可能恢複到從前了,她有可能癱瘓,甚至隻有一部分身體有知覺。但你知道嗎?母親的私心使我隻祈求她活下去,而怎樣活著並不重要,相反,用輪椅推她、給她梳洗、喂食,把我的一生都用來照料她將是減輕我罪過的最好方法。如果我的愛足夠真誠,足夠偉大,我應該能挽回她的生命,然而最後事實證明有人比我更愛她:在第九天的黃昏,她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了,她停止了呼吸。我馬上就發覺了,因為我就在她的身邊,然而我沒有馬上通知值班護士,因為我想和她多待一會兒。我親吻著她的臉,用我的雙手緊握著她的手,就像她孩提時代那樣。“寶貝,”我不斷地重複著,“寶貝……”然後,我沒有鬆開手,而是雙膝跪倒在床腳,開始祈禱,祈禱著,我痛哭失聲。

當護士把手搭在我的肩頭時,我還在哭。“走吧,過來。”她對我說,“我給你一片鎮靜藥。”鎮靜藥我不要,我不要任何能減輕我的痛苦的東西,我在那兒,直到他們把她送往太平間,然後我乘出租車到寄養你的一位女友家。當晚你就在我家了。“媽媽在哪兒?”晚飯時你問我。“媽媽走了,”我於是對你說,“她去旅行了,很遠,直到天國。”你垂下金黃色的小腦袋靜靜地吃著。剛吃完你就表情認真地問我:“外婆,我們可以同她告別嗎?”“當然,親愛的。”我回答,然後抱著行李來到花園。我們在草坪上站了好久,而你向著星辰不斷揮動著小手說:“再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