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揚鑣

慶長五年,築前五十二萬石的領主黑田長政所坐鎮的福岡城,明治年間與當年中日海運要港的博多港合並,就是今日的福岡市區。

武藏進了福岡城,首先去拜會的,是早先替他向黑田侯拉攏的該藩重臣平賀賴母的府邸。一直跟蹤武藏而來的甚內和鈴姑兩人,看實了武藏的落腳地,便掉頭向博多港方向走去。他們也曾聽到武藏有出任黑田侯的消息。

“甚內哥,不曉得確不確實,聽說武藏要出任……”

“這——個,以武藏過去的作風,大有可疑。”

“我也這樣想,第一,武藏壓根兒不是塊做官的料子。”

“可不是嘛,那副妖怪一般的模樣,要用他的人也得考慮考慮……”

兩個人不知不覺到了碼頭。博多港本來是日本與大唐的交通要地,曾經盛極一時。鐮倉時代(4)元世祖忽必烈東征日本,也以博多一帶為目標,沿海商民逃避一空,頓成廢墟。乃至豐臣秀吉討伐島津南下九州時見此情況,深為惋惜,乃接受島井宗室、神屋宗湛等獻策,重整博多灣,漸複舊觀。

這時已近黃昏,港灣中帆影點點,碼頭上卻很少人跡。兩人在灣港中搜索了半晌,甚內突然叫道:“啊,在那裏,在那裏!”

“不錯,有菱形十字的標誌,不會錯的。”

“喂……呂宋船!”

甚內向一艘拖駁高聲呼喊。

“喂……”

對方有了答應,一個彪形大漢走出船頭。

甚內望了望四麵,悄悄地在胸前畫了十字。

船上的大漢點頭,坐上舢板,向岸邊劃來。

那大漢上岸後,鈴姑對他低聲說:“我是替小倉的長倉幸太夫先生送信給菱屋的十兵衛先生的,請你帶我上船去。”

大漢向他們兩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才點點頭說:“那麽,請上船吧。”

鈴姑回頭望著甚內說:“甚內哥再見,到長崎再會……請你珍重。”

“鈴姑也珍重。”鴨甚內眨著眼,看著鈴姑跳上舢板,被送到呂宋船上去了。海麵上映著晚霞,是一片紅流。

平賀賴母告訴武藏,本藩權要內定以三千石延攬武藏,主公黑田長政也有了委派武藏擔任兵法總教習的心意。

“多謝關注。”

武藏隻是淡淡地道謝,並沒有表明自己的本意。

這仕宦一節,也非武藏所求,是對方所提出的。而所謂內定,實在隻是“內定”而已,最後的定奪,還有待武藏與長政侯見麵之後。

雖說早有成議,但雙方見麵後如不協調,還是不算數的。所以當時決心出仕時,武藏便曾對居中斡旋的平賀賴母表示:“一切待謁見黑田公後再從長計議……”

而決意仕宦的今日,且看長政侯的態度,回絕的措辭自有不同。武藏是絕對不肯與人言質而失去行動自由的。

不數日,長政侯有了正式召見的意旨。那天早上,賴母特為武藏定做了一套禮服。

“這倒不必。”

他一口回絕,仍穿著隨身的白綾夾衫,頭發也未整理,隻是用五指向後一梳,隨隨便便跟著賴母上城。

哪裏有這個打扮上殿謁見的?長政侯是戰國時代出色的名將,而且是出名的急躁性子。今天的謁見順利與否——賴母對此開始感到不安了。

這是正式召見的排場,長政侯與世子忠之居中,家老以下的家臣兩邊侍坐;其中不乏天下知名的豪傑之士。他們正襟危坐,在等著瞻仰這位一劍擊斃小次郎而享譽全國的劍客。

不久,平賀賴母在大廳外俯身稟道:“作洲浪人宮本武藏應召求見。”

長政侯目光如炬,沉聲道:“準予晉見,著即上殿。”

這時長政年方四十有六,適當盛年,目光炯炯,儼然是馳騁戰場的名將風度。

賴母回頭叫道:“宮本氏請進。”

內侍打開殿門,百餘道眼光一齊向門口掃射。在眾目貫注中,武藏悠然出現,直視正麵的長政,前進三四步……站在賴母旁邊,俯身稟道:“在下宮本武藏,承君侯寵召,不勝榮幸。”

他那氣概,沒有一分的空隙。長政侯無言,默默地隻用如電的目光凝視著武藏。家臣們為武藏那身奇異的服裝、不敵的氣概、修偉的身軀所震懾,肅然凝神注目,悄然無聲。

“武藏,近前。”

長政侯好不容易開了口。

“恕罪。”

武藏挺身,前進,直至長政侯前,端容就座。

“武藏,聽說你身經五十餘次決鬥未嚐失手,可是真的?”

長政侯的語氣犀利,一開頭便隱含著責備的口氣。

“是,仰君侯鴻福。”

武藏的語調還是一樣的低沉。

“在京都與吉岡家決鬥時,一乘寺擊斃少年又七郎,不是太過殘忍了嗎?”

“年紀雖小,也是敵方的一員大將,若謂過錯,罪在調遣又七郎的吉岡一族。”

“哦,在船島與小次郎比武時延誤了約定時刻,又做何解釋?”

“若謂因此而精神動搖,我不得不為小次郎惋惜。”

“小次郎已是一劍而倒,再加上第二劍,豈非超越比武的限度?”

“小次郎,不愧為天下第一流的劍士,身雖倒地,鬥誌未埋,那時武藏如稍有大意,早在他的長刀下飲恨終身了。兵法家的比畫,是以生命為孤注的,非至最後一瞬,勝負仍未可卜,是不許有一絲一毫姑息的。”

這時的武藏,也像他所說的話一樣,毫不姑息,臉凝秋霜,有咄咄逼人的劍氣。

“哦,好武藏。”

長政侯不覺自語,再給武藏銳利的一瞥,回頭吩咐近侍說:“拿酒杯!”

內侍獻上金盆,上置朱紅描花的金漆大杯和酒注。長政侯親自釃了一大杯清酒,一口飲盡,把酒杯遞給武藏說:“武藏幹杯。”

武藏雙手捧杯,也一飲而盡。

長政侯顯得很滿意,轉為和顏悅色地問:“武藏,今後意將何往?”

“萍蹤浪跡,隨興所之,打算在九州各地周遊一趟。”

“哦,博多灣、太宰府、箱崎,本藩領內名勝極多,慢慢地消遣吧!”

“多謝君侯。”

“那麽前途珍重。”

“祝君侯安康。”

武藏深深一禮,靜靜地站了起來,也與來時一樣,視兩座無人,目不旁顧地翩然自去。

武藏去後,平賀賴母慌忙上前:“殿下,武藏任命一節?”

長政侯裝聾作啞地說:“什麽,武藏,你不曾聽見嗎?”

“是。”

“你還不明白嗎?哈哈……命官一節,早已作罷了。”

“是。”

“我不喜歡這樣的人。他那態度、麵相、眼神……沒有一件討人喜歡的。各位以為如何?”長政侯環視著家臣說道。

母裏太兵衛上前進言:“殿下,太兵衛與主公同感。也許這是近今年輕兵法家的通病,裝模作樣,自視不凡,令人莫測高深。”

母裏是黑田家的豪者,屢建戰功的得力之臣。

“其他各位,有何意見?”

“是的,總而言之,像他那個樣子,是難做大藩家臣的。我們原是聽說功夫了得,才向主公推薦,可是今日一會,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家老中的一人如此回答。環顧在座,大多數——尤其是權要大臣,差不多觀感皆同,沒有一個對武藏表示好感的。

“忠之,你以為如何?”

長政侯回顧世子忠之問道。忠之久居江戶,最近才返回不久。他亮著眼睛回道:“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新時代兵法家。”

長政侯也不覺亮著雙眼。

“哦,新時代的兵法家!也許是的。誠然是不可多得,是萬人選一的兵法家,我也這樣認定。他早已見到我無任用之意,隨機應變,無懈可擊,確是敏捷練達之士。”

“父親,在我看來,武藏本人原無仕宦之意……”

“什麽?武藏本人……”

“是的,看他那一身打扮、目中無人的氣概,雖然語卑詞謙,但他的心目中卻自視與父親處在對等的地位……”

“哦,不錯。那麽今天的這一回合,是為父的落敗了?”

“不,假如父親的語氣流露出任命之意,那便是被武藏占了先機。父親的應付也恰到好處,且能製敵先機,可謂棋逢對手。今日之會,我以為是平分秋色,真是難得的盛事。”

“是嗎?哈哈哈哈哈……”長政侯不覺豪爽地放聲大笑。

話分兩頭,武藏從宮中下來。回到平賀的府邸,便忙著整理行裝,準備上路了。

平賀賴母垂頭喪氣地到了家門,見到武藏:“哎,武藏,足下的出處,主公的心意,教賴母如墜五裏霧中……”

說著,賴母不禁搖頭歎息。

武藏的仕宦沒了下文,使黑田侯府下的青年們大感失望。青年們雖從前輩口中聽到些批評武藏比武作風的風言冷語,但他們對這位名聞天下的年輕劍客仍抱著新奇的憧憬和仰慕之情。這一點,他們與出身佐佐木小次郎門下的小倉城細川侯府下的青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雖說後來細川藩下的青年也在見識武藏的實力之後傾心相愛、俯首聽命。

他們偶爾相聚,便提出此事來。

“是重臣們沒用。”

“主公垂詢時,他們推薦在前,據說竟沒有一個人稱讚武藏的。”

“殿下與世子都對武藏的實力十分讚賞,否則怎會當庭賜酒……假如重臣們能助一臂之力便好……”

“唉,後藤又兵衛辭退在前,現在又坐失武藏。”

“說來說去,是武藏的來頭太大了。”

青年相聚,就以武藏為話題而罵重臣的無能。後藤又兵衛雖也是黑田家的家臣,並是一位位儕王侯的大人物,前年聲言不滿主公長政的作風,戈矛槍炮全副武裝,堂而皇之退出福岡城。他原是傾向豐臣的;他的專橫和不滿主公長政的論調,也許隻是投奔大阪城的一個借口。

“可是各位,像武藏那樣的兵法家,也許再無第二次相見的機會,我們趁早趕了去一睹風采,聽聽他的論談,諸位以為如何?”

“是極,是極,但不知是否仍在平賀府邸?”

“不,昨夜聽說轉到同族的武田家去了。”

“那麽,我們趕快前去吧。”

這些青年是城內練武館裏的首腦人物。

但說這話時,武藏已辭別武田家,沿著博多灣的沙灘,正向名島那邊緩步而去。這一帶海邊,正是白沙如雪,翠鬆似蓋,風光明媚,令人心曠神怡。洗刷沙灘的浪花,受著玄海的巨浪推動,勁強有力,間以鬆籟濤聲,又令人歡欣鼓舞。

武藏身在其中,想起自己長長的流浪,想起宇宙的遼廣,感慨萬千,頓生“羨天地之無窮,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懷。

“要使自己更偉大、更曠達,憑著這把寶刀,踏破天涯海角……”

他撫著寶刀“伯耆安綱”,踏著如雪的沙灘,昂首闊步而前。

這時,突然從鬆風浪語間傳來一陣年輕的呼聲:“先生!”

“宮本先生!”

武藏愕然回頭,停下腳步。

一群年輕武士,向他飛奔前來。

“先生,真對不起,無端耽誤了你。”

“我們都是黑田藩士。”

“無論如何想見先生一麵,當麵請你指點。”

他們仰望著武藏說。他們的真情打動了武藏的鐵石心腸。他亮著眼,臉上浮上微笑。

“那真難得……我們談談吧,就在這裏。”

武藏點頭,邀青年們進了綠草如茵的鬆林之間,在草地上團團地坐下來。

“先生,兵法的精神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一個高高的青年先開了口。

“唉,這一層我都未曾領會到,我隻能夠根據自己過去所踏的路,奉告各位‘克敵製勝’一語。製勝之道,克敵之法——我以為就是兵法的根本。至於如何斬荊披棘,到達那個境界,就得看人人的緣法了。”

“這是什麽意思?”

“譬如說,我們為了製勝,便非苦修磨煉不可。為了修煉,便非得屏除欲念,決意愛情,忍受困苦,超越生死不可。何況我們憑一把劍來斬荊披棘,所開拓的是未知的新世界,是未知的人生,而且是深不可測、永無窮極的。”

“先生,對於人生,你也曾有過苦惱嗎?”一個紅臉的青年問。

“當然有,而且是連續的苦惱。我為了克服那些苦惱,才不斷地奮戰。”

“結果怎樣呢?”

“我在不斷地向前邁進,但不知是否製服,苦惱仍在我的腦中蠢蠢欲動。”

“有沒有愛過女人呢?”

“有的,但我把愛情一刀斬除了。”

“先生,聽說決鬥時您奪取了不少人命,關於這一點呢?”另一個青年問道。

“人命是可貴的,我深深地感到罪惡。可是兵法之道是嚴酷的,同那些罪惡感也非宣戰不可。”

“兵法,究極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我從來除了克敵製勝之外沒有想到別的,但每經一戰,似乎打開了人生的另一扇門扉。這些門扉,也許無止境地延續下去,但假如讓我的夢有實現的一天,我會發現宇宙的至理,到達自由無礙的境地,創造絕無苦惱的人類世界。我想拿這種境界,作為自己兵法修業的終極目的。”

“先生。”最年長的青年,蒼白著臉問道,“先生以為殺戮決鬥的那一邊,才有天國嗎?”

“也許是的,你是?”

武藏向那個青年投以銳利的目光。

“我以為隻有愛才會領我們進天國,那是唯一的一條路。”那青年滿溢熱情地說。

“你是天主教徒嗎?”

“我不是教徒。但我以為他們所說的是真理,頗為動心。”

武藏瞑目頷首,但立即張開眼睛說:“我也在京裏聽過神父講道。他們所說的愛和佛教的慈悲,我以為都沒有錯。也許有那麽一天,我會去追求上帝的愛,或者去求我佛的慈悲。但目前不成,我的人生是把一切托付於劍的,擋在我的麵前的,都是我戰鬥的對手:上帝也罷,佛陀也罷,但無論愛與慈悲……我是被詛咒的人,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那不逞的反抗,正盤踞在我心靈深處。”

青年們以驚歎、讚美的目光凝視著武藏。在他們的眼中,武藏已不是一個兵法家、劍客,簡直是一個苦行的頭陀。

對一切事理都輕下判斷而諄諄告誡的前輩;一心立功沙場的豪傑;安於妥協與屈從而自詡賢明的老臣;為環境所左右而奄無生氣的中年人;不問上帝、佛老,不問任何政權,俯伏在既成權威之下而一無疑義的諸侯國君;這些人們與武藏之間,有著多大的差距啊!武藏,他麵對著人生而一絲不苟。在他的麵前,沒有妥協,不容許有絲毫的含糊。沒有感傷,也沒有陶醉。

他是多麽堅強的一個人呀!但青年們,因而領悟了武藏的苦惱,他的孤寂。

“先生!”其中一人像突然驚醒似的叫道。他的手中擎著酒瓶。

“先生,請你與我們同幹一杯。”

“謝謝你們的厚意。”

武藏從另一個青年手中接過杯子,注上滿滿一杯。

青年們輪流把盞,互相幹杯。

“先生巡回九州,敬祝健康……”

“我們也誓必奮戰到底——磨煉劍術……”

青年們口口聲聲迸發出激昂感動的言辭。武藏蒼白的臉上染起一片興奮的紅潮。

“謝謝各位。與佐佐木小次郎決鬥之前,我沒有與各位青年見麵的機會,周圍的人們都對我敬而遠之,說武藏是冷酷的、可怖的人,而我也沒有與青年談心的餘裕。我本來沒有師承,也沒有弟子。現在我才知道,唯有青年們蓬勃的心靈、茁壯的靈魂,才是我的朋友。我祝福各位永遠年輕,永不衰老……”

武藏說著說著,無端想起小倉的青年們和堅強的悠姬,也想起臥病在鞆津的阿通。

鬆風颯颯,呼嘯在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