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途

因佐渡的斡旋,武藏與寺尾新太郎等五人締結了師徒之盟。當天深夜,待婦女們退去之後,在淨室內另外設席,釃酒神前,結為師徒。

其時,武藏對青年們悄然說道:“我們雖結了師徒之約,但不曉得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給你們親自指點。但讓我們的心緊結在一起吧!有一件事特別托付給各位,就是佐渡先生的事——佐渡先生當然是細川家的柱石,希望各位能為佐渡先生的股肱,同為主公出力。還有,是悠姬公主的事……”

說著,他滿含深意地望著佐渡。

佐渡頷首接口說:“哦,讓我對你們推心置腹說明吧!這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阿悠雖是我家夫人的侄女,但不是我的血親,是主公忠興殿下的二公子興秋殿下的獨女。”

青年們因事出意外,愕然驚顧。

武藏接著說:“反抗德川的興秋殿下的公主,能把她迎養在自己府邸中,佐渡相爺的果敢,實在是彌足珍貴。縱觀大局,德川、豐臣兩家的糾葛是無法澄清的。換句話說,總有一天,會有禍患降臨於悠姬公主甚或相爺的身上。武藏囑咐各位的,就是萬一發生不測之時,請各位能為相爺的左右手,同來守護悠姬公主的安全。”

“是,我們竭力而為,死而無悔……”青年們激動地答道。

“聽了你們的諾言,我也放心了,像武藏剛才說的,在這種驚濤駭浪中撫養阿悠成人,真非容易。萬一這一消息外泄,傳到將軍家去,連我都不能置身事外。但我有心報答興秋殿下的知遇,發展阿悠的才能,那孩子確是不可多得的才女,是不能讓她埋沒的。”

佐渡和武藏又談了些悠姬的才能及為人。之後,佐渡突然變換了話題問:“武藏,今後做何打算?”

“相爺,我想趁這機會到九州各地巡回一番。九州是自古以來的武勇之地,一定有隱姓埋名的兵法家。我想去向他們請益劍術,磨礪自己。再則,踏遍山川大澤,鍛煉身心……”

“哦,那也很好。”

“可是另有一件未了之事,須得先訪一趟築前的黑田家。”

“黑田家?”

“是很早以前曾提起的仕宦的事,昨天也有信使專程來到下關。”

“哎,仕宦?”

“現在想起來隻是無稽的夢想,那時倒認真地想進宦途、迎妻室,過一個安定的生活的。哈哈哈……”

武藏不覺寂寞地笑了。

武藏是沉默寡言的人,尤其是自說身世,真是絕無僅有的事。今夜卻說順了口,滔滔不絕地**:是因為戰勝小次郎得償夙願而心情輕鬆?也許是因佐渡一家溫情的鼓舞?

“你想,我也是人子,也有女孩兒家傾心我這到處為家的人。”

武藏接著說:“她是我童年的同伴。但我是一個兵法修業的人,過的是流浪的生活,是在生死搏鬥的世界中過活的人,怎能談得上兒女私情?後來那個女孩子也登上流浪的旅程,去年秋天,我們在備後鞆津的旅館裏偶爾重逢,她已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覺得她可憐,當時便想迎娶為妻……”

“哎,武藏,你居然也有那樣的軟心腸。”佐渡很感興趣地插口說。

“是的,當時真是這樣想的。而且下決心與小次郎的比武倘或僥幸不死,就前往早有成議的黑田家出仕,好好地定居下來。”

“啊,武藏,這倒是正路,讓黑田家把你奪去雖然可惜,但本藩目前又不能立即用你,黑田家卻也不錯。武藏,這是一件好事情,待你出仕後,媒人由我佐渡來做吧,立即把那女孩迎娶過來。”

武藏搖頭說:“相爺,開頭我不是說過的嗎,那隻是無稽之夢。我這次到黑田家,就是為的辭去前議的仕宦一事。”

“哦,那又為的什麽呢?”

“以前,我以為打贏了小次郎,我的修業可謂告一段落了。但現在看來,比武就像山峰一樣,過了一山,前麵又有一山,在那山腳下是刹不住自己的腳步的。”

“這樣,那個女孩子真太可憐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是以劍為生的人,我所走的是險惡的戰鬥之路,隻容一人踽踽獨行的小道,是要離開親人的冷冰冰的一條羊腸小道。”

“原來如此……”

佐渡靜靜地點頭。青年們不覺肅然起敬,注視著兵法家嚴厲的臉。

這些話,悠姬在隔室中都聽見了。她不是有意來偷聽他們的談話,是到隔室剪燈檠的燈芯,偶爾駐足聽到的。

“我也要走這樣的路!”

悠姬心想。連綿的山脈閃過她的眼簾。

翌晨,武藏布衣革靴,把僅少的行李結成包袱斜係背上,完全以一個武藝修業的遠行武士的打扮,辭出了佐渡的府邸。

這是一個新的出發!

自從打垮了命中注定的克星佐佐木小次郎之後,武藏有了新的轉機。昨天為止的修業,唯在追求強敵以一決雌雄,為此而身心不懈鬥誌盎然。但時至今日,似漸見鬥誌消沉。不,非鬥誌消沉,是他再也找不到像小次郎那樣足以鼓舞鬥誌的強敵了。

於是,在他的心中湧起優裕與自信。假如武藏也如其他普通的兵法家,也許會像他前夜對佐渡說的,出仕為官,過起平靜的家庭生活。

但天生的鬥誌與對寶劍的熱愛,注定了他的命運,讓他向另一戰鬥的天地中邁進。

他那戰鬥——他自稱為“修業”的——對象,也許就是他自己的心靈?也許是整個宇宙,整個社會?也許是神,是佛?也許是權勢?

他的前途,當然是波瀾起伏、困難重重的。而最可憐的是在備後鞆津養病,一心期待著武藏佳音的,名叫阿通的薄命女郎。但今日的武藏,再也沒有餘裕顧到那些了。

佐渡一家,送武藏到大門口。

“武藏,你當然自能檢點,樹敵太多,路上千萬小心。”

“是,武藏自會留意。”

“寒暑不一,路上保重。”

“相爺也自珍重……”

“武藏先生,回來時請你務必再光臨……”悠姬也依依不舍地說。

“謝謝你,後會有期……”

武藏跨出大門,寺尾新太郎等五弟子已等在門外,是來送師傅到郊外的。武藏闊步向前,他的異裝再度散發出隱隱的殺氣,威嚴四布,行人側目。

可是他的臉上卻比昨天開朗光彩得多了。佐渡府邸中的一天一夜,於武藏而言是與小次郎比武一樣有著重大意義的。佐渡一家人對他血親一般的愛,溫暖了武藏孤獨的心田,於他是一生所未有的經曆。

而最使武藏驚異的,則是悠姬的出現。

悠姬在武藏幽暗冰凍的心田一角,燃起了一盞小小的燈火。那絕不是世俗所謂的愛情之火,但那是微微溫暖著心靈的光。武藏雖不自覺,但也無端地感到快樂,而在那快樂之中,隱現著未知的世界。

到了城外,與門徒寺尾新太郎等分手後,武藏便獨行踽踽,沿著海岸前進。

這時,行裝打扮的鴨甚內和鈴姑兩人,不知從何處猝然出現,喁喁私語著,若隱若現,跟蹤在武藏的後麵。

“真奇怪!”鈴姑望著武藏的背影,悄然自語。

“什麽事奇怪,鈴小姐?”

“我是說我們的遭遇。小次郎倘能再堅強些,打贏了武藏,我就是武術教頭的夫人,你便是總管,大家都可以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了……不過,我可不是舍不得,盡發牢騷。我真想在那冷酷漢的胸口上,給挖穿一個大窟窿!甚內哥,我聽到武藏的傳說……女人是修業的大敵,絕不留戀……”

“真是的。我的主人有馬喜兵衛被武藏擊斃,是十七年前,當時那廝還隻是十三歲的猴崽子,卻害得我家破人散。好不容易到京裏攀上吉岡家的總管,那小鬼也跟蹤而來,又弄得我投奔無門。從那時起,我便認定武藏是我的不世之仇了。他真是沒有淚,沒有血,人類的公敵呀……可是,鈴小姐,到長崎跟洋人去學短銃,倒是個了不得的主意哪!”

“哼,這也是沒辦法呀!叫我這連短刀都沒有拿過的女人,除此還有什麽辦法呢?”

鈴姑原是結城中納言秀康城下街的一妓女,那年與小次郎偶然邂逅結下孽緣,自京都、大阪、江戶,一直服侍著小次郎,做了他的陰影裏的女人。做小次郎的正式太太,鈴姑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所以小次郎接受細川家的邀請時,鈴姑也斷了念頭,以為緣分已盡。但想不到小次郎竟專程接她前往,並答應她看機會扶為正室。

“甚內哥。”鈴姑一瞥甚內說,“你的主意,不是也了不起的嗎?”

“你在說高田又兵衛?”

“是呀,年紀雖輕,卻是槍法的名手。”

“可不是嘛!同小次郎先生能打個平手哪!從那時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月,一定仍在九州的什麽地方,待我找到他,說服他去對付武藏……哈哈哈。”甚內高興地笑著說。

高田又兵衛是伊賀的浪人,自少隨寶藏院掌院胤榮習槍,胤榮死後,與現在的掌院胤舜同被推崇為當代使槍的雙絕。當年二十五歲,從四國到九州,與小次郎交手後,就此南下。

這確是難惹的好漢,武藏怕也不易對付,難怪甚內發出快意的笑聲。而且甚內的口袋中,除了這一著棋,還有著許多張王牌哩!

“鈴小姐,縱使高田落敗,長崎還有霞石太衛門,肥前深堀有雷電十五郎,矢部有築紫朱門,肥後的相長,則有丸目藏人佐徹齋。尤其是徹齋,是上泉伊勢太守的四大天王之一,一般傳說,他的劍技勝過同門的柳生但馬。鈴小姐,你假如不快些練成短銃的名家,怕會坐失良機,不能手刃武藏了。”

甚內不覺又興高采烈地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