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心

已是梅雨期了。武藏想趁未雨之前趕到天草,當天搭上茂木到島原小賓的渡船。

武藏離開小倉近五十天了,但長岡佐渡的府邸中,沒有一天斷過武藏的話題。長崎的風波雖未傳到小倉,但福岡城下與黑田侯的那點關節,小城道上與高田又兵衛的比畫,早已傳遍小倉城下了。

對武藏的一切,佐渡和夫人及家臣廝養,沒有一個人不樂得像己事一樣痛快。尤以悠姬,不論怎樣的細梢末節,都會使她充著眼睛、胸前悸動不已。

她是才氣縱橫,品性高潔,而且感情豐富,有著繪畫與文學天才的十六歲小女孩。武藏是這位少女夢中的英雄。

古代的詩人在神話或傳奇中創造各色各樣的英雄人物。悠姬也把武藏塑成夢中的英雄——不知畏懼的漢子,不屈服於任何事物的大丈夫,永遠掌握勝利的男子漢。悠姬更希望武藏是個一生不談戀愛的男人。

“我也絕不戀愛!”

在夢中,悠姬曾對武藏旦旦而誓。

一天早晨,府邸門口來了一位遠客。

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年輕武士,見了來客,呆在當地。那是一位遠行打扮的婦人,年二十三四歲,雖然憔悴,但掩不住那高貴的風度——膚色如玉,目如點漆,是一位光彩奪目的美女子。

“請問小姐是哪一位……”青年武士畢恭畢敬地問道。

“我是宮本武藏的近親,名叫阿通,專誠求見相爺,敬煩通報。”

“好,請稍待片刻。”

青年武士慌忙入內向佐渡傳達。佐渡正打點主殿,呷著茶與悠姬聊著。

“什麽,武藏的近親,阿通……哦,是了。”佐渡會意。

悠姬的眼睛一亮,但到底沒有開口。愛慕著武藏,臥病在備後鞆津的女子——這是武藏親口說的,悠姬並沒有忘記。而現在來訪的就是那個女子,悠姬也立即覺到了。隻是阿通這名字,在京裏的時候早已聽過,卻是以後才記起來的。

佐渡雖未明言,但在武藏未提阿通之前,也早已知道她的名字了。不,早已同她會過幾麵的。當時的著名武人,不僅懂茶道、喜參禪,而且樂於親近各種技藝。歌舞伎在那時還是僅流行於民間的新興藝術,但自古流傳下來的能樂及琵琶、鼓、笛等樂器,無一不為他們所歡迎。他們對於那些各流各派的本家,抱著崇高的尊敬心理。

佐渡初聞阿通的名字,是在京都某一茶會席上,從當時清源派橫笛三名人之一的千草種彥口中聽到的。

種彥是已過花甲的矮短老頭。

“真是罕見的美人,是在我之上的吹笛名家,有機會無論如何給各位介紹相見……”

他提起阿通的名字,接著便述說她的身世:“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應因幡侯的邀約,歸途因事繞道作州的宮本村。所謂事情,是我學笛時的一位名叫直木近江的師兄,後來離京到了作州,供職在吉野郡竹山城主新免伊賀守家。聽說三十年來,直木一直隱居在宮本村中,所以有心順路去一訪故舊。”

宮本村是從姬路經美作,從美作進因州的作州道上的一個山村。種彥雖滿懷著高興去尋訪故舊,但近江已於七年前作古,妻兒相繼去世,隻留下一個十五歲的女兒,跟著老仆夫婦艱苦度日。

聽了種彥的來意,那女孩兒便堅持留著種彥住了一夜。那天夜裏,她拿出父親的名笛吹奏起來。雖說是自幼跟在父親近江身邊親手**出來的,但她那音調的美妙、拍節的準確,尤其是神韻的傳情和深刻,簡直使人不能相信出於十五歲的少女之口,使種彥翹舌不下。

假如能讓她繼續進修,種彥認為她必能臻於上乘、自成家派。

“早些打點上京,我收你做徒兒,寄住我家,一定把你造就而成有名的笛師。”

這樣口頭上約定之後,他便回京去了。

轉瞬又是幾年,關原之戰新免家歸附了。石田一邊以致慘遭滅門之禍,而種彥也在離亂中把這個女孩子給遺忘了,但關原戰後第二年春,她卻突來叩訪種彥了。那時她已十八歲,是米塑玉雕一樣的美人了。那就是種彥所推賞的阿通。

佐渡聽完了種彥長長的一段訴說,不禁想了起來。作州宮本村,正是自己的恩師吉岡無二齋的家鄉。佐渡是無二齋受將軍家的招聘留在京裏時的門人,雖到宮本村去過幾次,但記不起當地有這麽一位名叫直木近江的著名笛師,但對幼時名叫弁之助的師弟——就是今日的武藏,卻記得很清楚。

那以後他與這位師弟便不曾再見,直至去年弁之助突然在京裏出現,名字也改為宮本武藏,向父祖三代兵法名家稱著的吉岡一門挑戰,接連毀了清十郎、傳七郎、又七郎三人。

那次佐渡仍沒有與師弟把晤的機緣,而武藏的威名則已震驚京洛,被稱為恐怖的劍士、雷擊的兵法家。

聽說是與武藏同村的笛師女兒,佐渡當時頗有感觸。後來在各家的集會席上,佐渡曾好幾次親聆阿通吹笛,而且得知阿通熱戀著武藏的傳聞。

最近武藏又親口說起阿通仍未心死,寄住在備後的鞆津養病。佐渡對她深表同情。而武藏卻視熱戀著他的阿通為武藝修業的絆腳石,無情地舍之而去,南下九州去了。而現在,她竟跟蹤而來。

“那位婦人遠道而來,先讓她盥洗了,領她前來。”

他吩咐應門的青年武士說。

“你也暫先回避吧。”

回頭又打發悠姬下去。

不一會兒,洗淨風塵、重整脂粉的阿通,被領了進來。

她俯伏在佐渡之前。

“啊,阿通,好久不見。抬起頭來,近前來坐。”

阿通抬頭說:“相爺容光如舊,阿通深為慶幸。”

“不,我是老了。”

“相爺一點沒有變,阿通才老了哪!”

“哪裏,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年輕貌美。”佐渡望著阿通說。雖是衣著入時,化妝也很巧妙,但不僅掩不住病後的憔悴,而且一眼而知她的心中蘊藏著苦悶和寂寥的心情。

“喲,相爺真會取笑。”

“哈哈哈,真是的。可是,咱們最後是在哪裏見的麵?”

“是在烏丸老爺的府上,那時相爺的好友興秋殿下也在場的。”

“哦,是了。兩年以前的事了。”

他們都沉浸在回憶中,談了一會兒京裏的舊事。佐渡當然知道阿通為什麽來訪自己,她唯一想探問的,就是武藏的事。但佐渡故意不提,他以為提起來反多為難,不知從何說起。

“阿通,我現在要上殿謁見君侯去了。你在我這裏安心住下去,慢慢地休養。今夜倒要聽你闊別已久的笛聲啦。”

談話告一段落,佐渡乘機站了起來。

他吩咐侍女帶阿通到廳旁的一室去。那裏配置著鏡台等化妝用具,爐中生著熊熊的炭火,還有鐵罐等全套的茶具。

侍女把床褥鋪陳整理出來,說:“請躺著休息一會兒吧……有事請你隨時招呼。”

侍女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退到鄰室去了。

阿通對佐渡的殷勤、周到、摯誠的情意,不禁感極而悲,眼中熱辣辣的。她在鞆津養病時,是寄居在下關的船行老板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別墅中的,所以武藏戰勝佐佐木小次郎的詳情,很快便得到消息。同時,回絕了黑田家的仕宦又踏上修業的征途,也傳到她的耳中了。

“武藏的心情真是令人無法捉摸的。”

阿通雖未痊愈,還是掙紮著起來,拖著病後羸弱的身體,到小倉找尋決鬥時曾充當武藏監護人的舊知佐渡家中來了。而在這兒——武藏也曾耽過幾夜的廳旁一室住下了。

下午,從下關小林太郎左衛門的船行裏送來裝著阿通的替換衣服和手邊用具的行李。

阿通是從鞆津搭小林船行的船先到下關,在太郎左衛門的店中過了一夜,第二天才上佐渡的府邸的。她的人緣極佳,到處受人歡迎、款待。奇怪的是,為什麽唯有武藏竟會對她如此薄情。

得佐渡的溫情,阿通恢複了旅途的勞頓,晚飯後換了衣服,打扮起來要侍女帶去拜候夫人。

“請這邊來,大家等著與小姐廝見哪。”

侍女領她進了客廳。佐渡換上家常便服,正在等著。

“怎麽樣,精力恢複了嗎?”

“是的,多承相爺厚意……”

“家裏的人都想同你相見,能不能吹笛?會不會影響你的身體?”

“不礙事的,今夜我會吹得大家都不願聽了才止,請各位品賞……”

“哦,那才有趣。”

兩人都明朗地笑著說。

不久,夫人由侍女扶著出來了,阿通慌忙退到下首,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見麵禮。夫人說的話,也是滿溢著溫情的。接著,悠姬也來了,她的目光冷峭。

佐渡開口說:“阿悠,你該已耳聞了吧,這位是千草種彥的高足——青出於藍的吹笛名家、享譽京師的直木阿通小姐。”

“是的,早已聞名了。”悠姬的眼中閃過好奇的光彩。

“阿通,這是我的侄女兒阿悠,其實這隻是避人耳目,實在是那位你也認識的細川興秋老爺的小姐。”

“哎,興秋殿下的……”

“唷,你知道家父……”

兩人這才相對而視:阿通原是充滿著厚意的;阿悠也不再是初見麵時那種冷峭的目光了。

“那麽,澤庵師也知道的吧?”

“是的。認識很久了。”

“還有光悅先生……”

“那更承錯愛的了。”

悠姬與阿通二人,談起京裏的事都覺得津津有味。佐渡和夫人蠻高興地望著年齡雖懸殊,但同樣有著不尋常身世的兩個少女。待她們的談話告一段落,佐渡方才笑著說:“阿通,給我們吹一曲如何?”

“是,我去拿笛……”

她到房間裏取出裝在古金蘭袋中的橫笛。笛上刻有“吟龍”二字,是他的父親珍惜的古笛。笛是東方民族最愛好的樂器,長一尺四寸,七孔,能將感情隨著一呼一呼傾訴而出,在任何樂器中,其敏感殆無倫比的了。

阿通半閉著眼,把嘴唇湊在笛上:它那幽幽流瀉的音律——旋高旋低,不絕如縷。一會兒低沉,如深淵之潛蛟。一會兒高昂,如天馬之行空。聞者為之屏息。連園中的古木、地下的青苔,也傾耳於她的笛聲似的,悄然、肅然、萬籟俱寂。

“笛聲在向武藏傾訴,在找尋著武藏!”

悠姬的心底,這樣細語著。不僅悠姬這樣想,那雖是一闋古曲,但在佐渡與夫人的耳中聽來,也有了同樣的感觸。

可是,到底不愧為名家,她的笛聲不久便控製住了悠姬的心,引她進入無我之境,早已不複有武藏的影子,隻是如醉如癡,使她逗留在藝術的三昧之中了。

阿通連奏了三曲。她的眼中漾著神秘的光彩,容光煥發,兩頰上泛起紅潮。待第三曲,千草種彥所作的《白雲之歌》吹奏成闋時,佐渡卻說:“呀,真了不起,令人百聽不厭。但你今夜太辛苦了,早點休息吧。”

“不,我倒一點不覺疲倦。”

雖這麽說,阿通的呼吸已顯得氣喘籲籲了。

夫人和悠姬對於阿通的絕技,當然也不惜感歎讚揚之辭的。但這一晚上,終於誰也不曾提起武藏的名字。

翌晨,佐渡上殿去了之後,悠姬坐在走廊上沉思了一會兒,像下了決心似的,站起來走向廳旁阿通的房裏。

“通小姐?”

“啊,悠小姐,請進來。”

阿通打開門,邀請悠姬進去。

“相爺上殿去了嗎?”

“是的,剛才不久。”

“我也不曾去送……”

“哪裏話……昨夜謝謝你,真好,你真是吹笛的天才。”

“哎,這有什麽了不得的,倒是悠小姐的書法、繪畫、文學,沒有一件不精,相爺著實引以為豪,而且年紀又輕,將來怕不成為紫式部或清少納言那麽古今聞名的才女。”

“謝謝你,通小姐!我真有那樣的野心哪!”

悠姬接著向阿通投以銳利的一瞥,說道:“通小姐,你是不是找武藏先生來的?”

阿通轟然漲紅了臉。

“悠小姐,有什麽好瞞你的,正是這個意思。”

她的聲音低得隻能讓自己聽見似的。最初低垂著頭,但,隨即毅然抬起頭來,張大兩眼,胸前急劇地起伏著。

“武藏先生,是你的愛人?”

“是的,我們同在一村長大,是青梅竹馬的朋友。關原一戰,主家新免全族滅亡,武藏先生離鄉之夕,兩心相誓,待他在兵法上功成名就之日,自必締結良緣……自後我也立誓以笛立身,不久上京求師。

“這幾年來,我們相見,必以未來的歡晤為約;別時則心心相印。武藏先生是專心精進於兵法的修業的。我們最後是在備後鞆津的寓途分手。那時我病倒了,武藏先生把我寄托在熟人小林太郎左衛門先生的別墅裏,他自己則為應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比武之約,就此離我而去。”

阿通對妹妹一樣年輕的悠姬,鼓起勇氣追述往事。

“那時武藏先生曾同你約定,不是說打贏小次郎之後一心仕宦,同時與通小姐結婚的嗎?而竟……”

阿通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淚來。

“我知道的,通小姐!”

悠姬也忍不住含淚說道:“可是通小姐,你為什麽不伸展自己橫笛的天才呢?丟開一切,一心為了藝術……”

“啊,悠小姐!”阿通吃驚地仰望著這位天真的少女。

“你可不是視戀愛比藝術更重……”

“悠小姐,沒有辦法的事。我何曾沒有這樣想,好幾次鞭撻著自己,可是,可是……”

“唉,何必如此呢?”悠姬歎息著說。

“將來,將來你也……”

“不,我是一生不戀愛的,已經發過誓……”

“唉唉!”

阿通不覺破涕為笑。

“對武藏先生……”

“什麽?對武藏先生……”阿通愕然反問。

悠姬臉上一紅,但立即大膽地轉口說道:“通小姐,你不是想知道武藏先生的事嗎?我來告訴你吧。”

“那該多好,悠小姐。”阿通滿懷高興地說。

悠姬把小次郎比武前後的武藏動態,直至叩訪佐渡的府邸止,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她說到武藏與阿通的關節。

“武藏先生也曾把對你的誓約向我們說起過,但他說那隻是癡人說夢。他說贏了小次郎隻是跨過一座險惡的山峰,前麵仍聳立著修業的另一峰巔。出仕為官和娶妻成家,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唉唉!”

“那時叔父曾說,通小姐太可憐了。武藏先生卻回道,那是沒辦法的事,我是以劍為生的人,我所走的是險惡的戰鬥之路,隻容一人獨行踽踽的小道,是要離開親人的冷冰冰的羊腸小道。”

“唉,每次,每次,都這樣說著把婚事給延擱下來的。”

阿通被鼓動勇氣,好不容易自語似的說。

悠姬卻毫不容情地繼續說道:“武藏先生就是這麽一個人,一生不能結婚,也不能戀愛的一個人。所以我也立誓一生不談戀愛了。”

“你也?”

“我喜歡武藏先生,我希望他永遠戰鬥下去,成為日本第一的兵法家。而我也不輸他,決心成個偉大的女性。”

“啊啊,悠小姐!”

“通小姐,你也把對武藏先生的戀愛斷了念的好,你不是有著吹笛的至高天才嗎……一心一意向這條路上走去如何?也與武藏先生向劍道前進一般。他一定說,你是他修業上的障礙哪!”

阿通忍不住放聲哭了。

阿通終於舊病複發,又躺下了。

那麽山盟海誓了的,武藏的心境卻又突然轉變——這雖是已夠悲哀的事,但尚非全在預期之外。武藏那永無止境的上進心,一直把阿通的婚事給延擱下來了。這次假如依舊如此,阿通暗地裏下了決心,再等待時機。

最難忍受的,是悠姬那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的、毫不容情的批判。

“為什麽不能一心一意專向藝術進展?”

這句話是夠刺激的。阿通自己也曾在戀愛和藝術的夾縫中掙紮過來,嚐過太多的辛酸了。

“武藏是一生不談戀愛,不會結婚的男人。不,非得是那麽一個男人不可。”

這雖是悠姬對武藏的期望和理想,事實上阿通是比誰都清楚的,武藏確是這樣一個男人。可是阿通卻把這深埋於心底,緊閉住眼睛,不願目視這樣的武藏。而悠姬則堅強地說:“你的戀慕,在武藏先生是很大的負擔,是修業上的障礙,對武藏先生你還是斷了念頭的好些。”

唉,這也是阿通時常想到,而且為了放棄戀愛,也曾三番兩次下過必死的努力的。可是,可是,遑論斷念,毋寧更煽起熾烈的情焰。而且為愛情奉獻了整個身心,而今一縷如絲的微弱生命,如不投向武藏,又何以滋潤以維此殘生呢?

悠姬隻是說明了真相。但那是冷冰冰的,毫無假借的宣告。知道武藏的人,多半了解武藏是對女人無情的漢子,是嚴厲冷酷的鐵漢,但沒有人對阿通率直地這樣表白。他們誰都對這純真而美麗、為愛情獻身而又慊然於懷的阿通,寄以滿腔的同情。

而悠姬卻把這些話大刀闊斧地、毫無隱諱地宣告了。是什麽力量讓她敢於這樣做呢?

“悠小姐也是愛著武藏先生的,也許武藏先生也……”

阿通隨即直覺地感到了。而這,對她正是致命的一擊。

阿通是被這一擊而潰,再也無力掙紮了。因為思念武藏,支持她從鞆津艱難來到此地的生命的殘餘力量,霎時崩潰了。雖在小姑娘的麵前,阿通卻毫無顧慮地哭倒了。

“悠小姐,你太那個了……太那個了,阿通沒有武藏先生,是活不下去的!”

她失神地叫起來。她一陣嗆咳,湧出一口鮮血。

悠姬驚惶地叫來侍女,她自己也哭著跑回房中去了。她像偷看了出乎意料的人生的深淵。

“愛情竟一至於此!”

她驚駭,她惶惑,但她仍不屈服。

“可是,我說的都是事實,這樣對通小姐來說才是幸福的。武藏先生到底是不能戀愛的,我也一生不談戀愛!武藏先生以劍,我以畫……”

悠姬邊哭著,邊心中毅然堅強地自語著。

那天晚上,佐渡向悠姬問道:“阿悠,你有沒有向通小姐說起武藏的事?”

“是的,通小姐那麽急著要知道的樣子,伯父又不提起……說了不可以的嗎?”悠姬反問著說。

“不,沒有不可以,到頭來還是非說不成的。啊,真可憐!”

“我真替她可惜哪,有那麽高的天分,通小姐為什麽不一心一意向笛藝精進呢?任你無論如何苦追,武藏先生是絕不會回頭的……”

佐渡微笑著說:“你的話固然不錯,但斬不斷的是男女情愛,你叫她有何辦法?”

“看通小姐的情形,確是如此。”

“你要憐憫她。”

“是的。可是伯父,我是一生不戀愛,也不結婚的。你說好嗎?”

“哈哈哈……哦,也好,也好。”佐渡邊笑著,模模糊糊地回道。

悠姬退回自己的房間,先是取出繪畫師傅光悅所繪的畫冊,臨冊學習筆姿,但突然心血**似的,放下畫筆,從書櫃中取出《源氏物語》,一直讀到更深夜沉。

第二天,寺尾新太郎等——與武藏有師徒之約的五個青年來訪。他們被稱為“武藏五人團”,深得佐渡的信任,視如左右手。照著武藏的囑咐,充任悠姬的護衛。

他們都一樣仰慕著悠姬,但沒有一個人敢懷著男女的私情。在不知何時來襲的暴風之前,守護著這位品格高尚而美麗的少女,這一使命被他們視為無上的榮幸,足以淨化他們的心靈。

他們到府邸時,必定叩訪悠姬。這在悠姬,也是引以為樂的。

他們自己人之間,稱悠姬為公主,而這一稱呼是更能貼合於他們的使命的。

“公主,那天夜裏宮本先生所說的婦人,聽說到府邸來了。”新太郎首先開口說。

“是呀,通小姐是京裏的橫笛名人。可是多病多災……真是可憐。”

他們的談話,從武藏與阿通之間的關係,發展而成戀愛論。他們已是青年,當然了解武藏的心境,對阿通深表同情,口氣上是讚美戀愛的。

悠姬向他們一瞥,靜靜地說:“各位的意見與伯父一樣,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會不懂這種心情的;真是氣人!所以昨晚我又把《源氏物語》重讀了一遍。”

窗外的綠葉映著強烈的夏日。房中充滿著一片翠綠。

“各位有沒有讀過《源氏物語》?”

青年們紅了臉,搖頭不語。要知熟讀《孟子》《論語》等漢籍,但置日本古文學於不顧,是鐮倉時代以來一般武士階級的風尚。

“《源氏物語》是平安朝時代的著名文學作品,是女作家紫式部的著作。”

悠姬熱情洋溢地說:“那時,朝廷裏有一位名叫光源氏的王爺。《源氏物語》中所描寫的,就是那位王爺從少到老與很多女人的戀愛故事。光源氏人既標致,而且是個多才多藝,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權貴人物。他向一個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求愛,而那些女孩子竟毫不遲疑地向源氏奉獻愛情。那些戀愛的對象,幾乎全是有才能、有教養的美女子,讓各位看見也必定喜歡的……”

悠姬像向五人挑戰似的,又給了他們一瞥。

“那本書上所描寫的,就像我這樣的小姑娘讀了,也會感受到愛情的喜悅、悲哀、寂寞和煩悶。為了那些女兒們朝朝暮暮綻開如火的愛情之花,而打動心扉。

“但隔了很久很久的昨夜,我又把那本書細讀一遍,感到無限的憎惡。以權位與美貌為武器,一個一個獨占女性的源氏固然可憎,但最令人悲憤的,是那些女性的態度,除了戀慕男人之外什麽都不想。她們唯有針對源氏的愛情生活鉤心鬥角,竭智盡慮。你想,她們的一生豈不是僅係獻媚權貴的愛情的奴隸,戀愛的犧牲品而已嗎?各位難道說女人隻是為了滿足男人的愛欲而存在的嗎?難道女性就不能同男性一樣,得以經國濟世、建功立業,或者創造藝術了嗎?我要拚命努力,絕不輸給男人,讓自己成個了不得的畫家。各位會不會反對?”

“不,公主!讚成之至。”

接著,青年們更是口口聲聲地叫道:“不僅是繪畫,也請精進文學。”

“政治上也請盡量發展!”

“所以各位,我雖同情通小姐,但站在女人的立場來說,卻不能讚同她的戀愛。假如女人的戀愛是那麽無我的境界,我是不談戀愛的。不,我曾立誓一生不戀愛的。各位知道我的心意吧?”

青年們聳肩叫道,他們像是受了很大的感動。有著高深的教養與才能,而且一生不言戀愛的美麗的少女——這才是永遠的處女塑像。他們的心中燃起了聖火一般的赤焰。

而且為了維護這位公主,拋頭顱,灑熱血,與來襲的風暴作戰。這在他們是無上的快樂,是男兒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你們來吧,我們誓死守護這位公主!”

他們像是對著那未來的敵人,胸中湧起沸騰的熱血,在心底怒吼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