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風暴

一陣海風從腳下卷上來,武藏把蓬鬆的亂發向後一掠。

“噢——”

他長嘯一聲,停住了腳步;晴空下的長崎港灣,在他的腳下展開。

這裏是火見嶺的頂巔。從博多到長崎共有六條通路,其中四條都是翻山越嶺的羊腸小道。武藏走的是從唐津至大村,經由諫早之路。今天早上,他從矢上的驛站出發,越過火見嶺進入長崎。

環山中的港灣深湛碧藍的海水上,靜靜地點綴著色彩鮮明的唐船、南蠻船,還有禦朱印船,小帆船在它們之間穿梭似的來去。

在這醒目的景色中,武藏看見一艘南蠻船正在進港。

“怎麽還用小船拖著?”武藏無意間自語著說。

“是南蠻船吧?”

站在一旁的盲法師接口問道。那是今天在路上偶然相遇,與武藏結伴同行的琵琶法師,他穿著褪了色的黑衣,背著琵琶,胸前掛著偌大一個布袋。盲法師已有四十歲開外的年紀,瞎了兩眼,但感覺靈敏得驚人,靠著一根手杖,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獨行自如。武藏從後麵正想越身而過時,他突然說:“這位武士,咱們一起走吧。”

就這樣,兩人一路上結了伴。盲法師很博識,尤其關於長崎;武藏一路聽到了許許多多長崎古今的掌故和情形。

“是的,有五六十艘小帆船,拖曳著三桅的南蠻船。”

“灣裏風力不強,南蠻船的船身大,是沒法自身駛動的。”

“怪不得。”

“武師爺,到了這裏,等於已到長崎,休息一會兒再去吧。”

“啊,好的。”

兩個人在路邊的岩石上坐下來,從那裏可以望見山下的市街。武藏凝視著山下:沿著海岸展開著一條如帶的平地,房屋直伸建在山岡上,而山岡則由許多山穀劃分開來。這複雜的地勢,深印入武藏的腦中。對於武藏,地上的一切莫非戰場,每到一處,他的腦中就會不自覺地研究地勢。

“武師爺!”

默默地把瞎了的兩眼朝著港灣端坐著的琵琶法師,突然開口說:“我來彈一曲琵琶給你聽吧。”

“哦,好吧。”

法師從背上取下琵琶,調了弦線。“乒乒乒”彈奏起來。口中吟著“壇浦會戰”的歌曲。想不到他的聲音竟那麽圓潤動人,彈奏的手法也極為神妙。

武藏凝神閉目傾聽著:他那節奏、音調、手法,雖稍帶“夷曲”的情調,但確是“平家琵琶”的正宗。安德天皇落水的悲歌,簡直扣人的肺腑。

突然,法師的歌聲戛然而止,停住撥子,傾耳凝神而聽。

“法師,怎麽了?”

“怪!”

法師把琵琶從膝上移下,豎在地上,仍舊傾耳諦聽著。

“奇怪!”

“怎麽了,法師?”

“有危難迫近。”

“對誰?”

“對你……不,也許對我。”

“怎麽知道的?”

“從琵琶的音調中。”

“怎樣知道的?”

“那可說不出來了。”

“不錯,法師能從琵琶的音調中,武士能從劍影中……好,看我的。”

武藏半開玩笑地,邊說著,邊摘下腰間的大刀,連鞘豎在地上。

“我的敵人……”

他低聲自語著,微閉雙目。佐佐木小次郎、吉岡兄弟、有馬喜兵衛等以往生死搏鬥過來的劍士,在他的眼底時隱時現,而最後浮上的一個麵孔,好久好久不曾消滅。那是醜怪的臉,有著蜘蛛絲網一樣糾纏不清的、令人惡心的目光。那是在佐賀城內,自稱高田又兵衛的用人,給他送信來的漢子。

當時他雖佯作不識,但那人確是十多年前視自己為主人之仇人而死纏著他的鴨甚太郎。假如有人想加害於我,除非是他——武藏這樣下了斷語。

“法師,知道了;危難一定是向我而來的。”

“也許是的,劍氣已逼近了。”

“法師,我們就此分開吧。”

“那也好。”

“那麽,前途再見。”

武藏霍地站起來,看了周遭一眼,離開小路踏進山中。山不深,山勢也不峻。武藏踏著枯枝,向山腳一步步走下去。

法師仍兀坐著,靜靜聽著漸漸遠去的武藏的腳步聲。

“哦,是一位了不得的武士。殺了不少人,一定是有名的劍客。”

直至武藏的跫音完全消逝以後,法師才自語著背上琵琶,撿起拐杖,“嚓嚓嚓”地向前而去。走了不到半裏,從路旁的樹陰背後轉出來四五個浪人,倏地跳到法師麵前。待他們看清是個瞎子時,像泄了氣似的。其中一人卻說:“武藏賊,真慢!照理這時候應該來了。”

武藏到長崎的年月,文獻上雖無明白的記載,但武藏晚年出仕肥後的細川家之前,年輕時曾周遊九州各地,卻是研究武藏的專家們所一致確認的。而且參諸為武藏所擊斃的、矢部的劍客築紫榮門的傳記,據一般傳說都謂死於此時,則武藏之來長崎,也該是這個時候,是不會錯的。

而這時,以築紫榮門為首的荷蘭一邊的浪士團,除守護今天進港的荷蘭船之外,另選了五六個頂尖的劍客,由榮門親自率領,埋伏在火見嶺上守候著武藏。這是甚內的指使;甚內自己當然也參加在這一行列之中。

但是這一群人卻上了武藏的當,空跑了一趟。武藏不信神秘主義,他獨特的座右銘是對一切事物“百無禁忌”。今天仍有不少人迷信這個,禁忌那個的,何況當時;但武藏確是個徹底的理性主義者。

但琵琶法師第六感的提示點醒了武藏的靈台;而他的明智,很快地便抓住了甚內的影子。

“看情形是讓他溜走了。”

甚內一黨知道自己上當,已是日暮時分;派到前途去探聽的人回來之後,方才恍然知道又被武藏得了先機。那個人確實探聽到武藏到了山頂之後,才與法師分手的事實。

“武藏賊,一定繞山間小路進城的。可是,怎麽會知道的呢?真是像鬼一般的家夥。”

離開火見嶺,與榮門等分手之後,甚內邊詛咒著,邊走下石蹬的山腳。

“這樣一來,最重要的是打聽武藏的落腳地……有了,去找岸孫六,這才是他的拿手本領!”

夜是靜的,兩邊民房的板門縫中漏出來的燈光朦朧地映在石板路上。不久,他到了一株楠木的陰影下。

這時,甚內不覺背脊上被澆上冷水似的,全身顫抖。於是,他不自覺地回頭看去。

“呀!”

這一瞬間,甚內的腳像被釘在地麵上。距他不到十步遠的路上,挺立著長身亂發的武藏。他那詭異的兩道目光,像兩柄利刃,直貫甚內的胸膛。越山而下的武藏,早已繞道等在山腳,一直盯在甚內的背後,想抓住甚內的真相。

這一意外的出現,使甚內毛骨悚然,驚怖欲死,簡直嚇得他魂飛魄散了。

“啊啊——”

一瞬間,甚內像小孩似的大聲驚叫著,失魂落魄地拚命前奔。他好不容易到了路上已有行人的街頭。

“噓……”

他籲了一口氣,回歸意識。但當他回頭一望——

“啊,糟了!”

甚內不覺又矮了半截。離他不到五步遠處,武藏仍跟在他的背後,悠閑地走著。

甚內恐怖得又想提腳前奔,但拚命地忍住了。在大庭廣眾中飛奔,也真太難看了。而且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武藏難不成敢下毒手?甚內心中躊躇,一麵催快腳步,找到了一個橫巷,便不顧一切閃身沒入黑暗之中。真個是茫茫乎如喪家之犬,急急乎如漏網之魚,他連頭都不敢反顧,向前疾奔,左彎右轉,隻是揀暗地裏竄去。那麽聰明自欺的甚內,竟被死神追逼得無路投奔。

他已經跑過了三四座橋梁,沒命地前奔,跑得流汗浹背,氣喘如牛。

甚內跑得筋疲力盡,刹住腳步,向後偷偷地掉頭一看,嚇得他拔腿又跑。武藏如影隨形,還是同樣的距離,像拉著一根無形的繩子,緊跟在他的後麵。

眼前又到了樹下。長崎後來雖以石橋多而著稱,但當時多是木板橋。隻是眼前的這座橋卻是石橋,是葡萄牙人所築的眼鏡橋。正跨上橋墩,甚內仰頭一望,不覺驚喜而叫道:“這下可好了!”

他與迎麵而來的三個天主教徒武士險些撞個滿懷,趕緊刹住腳步。

“啊,怎麽了?鴨甚內先生。”

站在前頭的,是高山右近的遺臣古河與一。

“哦,武,武藏!武藏趕來了!”

“什麽?武藏!”三個武士不自覺地緊張起來,望著前麵。

“是那個嗎?”

“不錯。”

武藏像疾風般飛奔而來。

“殺!吉野,倉田……”

古河與一居中,兩人從左右包抄著拔出腰間大刀。

但對著武藏,他們的動作太慢了,還不曾立定腳跟,武藏那六尺昂藏的身軀已如閃電一般撲向三人。

“哎呀!”

首當其衝的是居中的古河,一聲悲鳴,撲地倒了;從右肩斜劈胸臆,血花四濺。一轉手,武藏的長刀直奔右邊的吉野,從腦門直下,像剖竹子一般分為兩半。剩下的倉田,好不容易彎腰舉刀,但攫住他這由靜而動的一瞬之虛,武藏的血刃輕輕地挑他的右腕。趁著倉田腳步一晃,從左肩一刀劈下。

“啊啊,不成!”

不讓甚內有喘息的餘裕,他回頭拔腿再奔。

“什麽人?報上名來!”

武藏這才開口,沉聲一吼。甚內哪裏還敢搭腔?隻是沒命地奔跑。武藏不舍,隨後追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到了一個坡腳時,甚內不知為何,突然停步,回頭叫道:“武藏!”

甚內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他的聲音卻沉著得像發自另一人的口中一般。

“武藏,忘了嗎?俺是有馬喜兵衛的家臣,吉岡武場的總管,最後曾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僚屬,鴨甚太郎,今改名甚內爺爺的便是。”

“噢,是甚太郎。可是,吉岡的總管,小次郎的僚屬,倒是初聞!”

知道是甚太郎,武藏反而很有興趣地望著甚內的臉。但這隻是一瞬之間,武藏的眼中立即又燃起那奇異的光芒,看向甚內背後。那裏站著十多個浪人打扮的武士,甚內就是因為見了這一群人,才敢停步回頭的。

這時,一個壯年的武士挺身向前。

“武藏,來得正好,今宵依正義之名取你性命。”

“報上名來!”

“築後,矢部土著築紫榮門的便是。”

“築紫榮門,聞名久矣。甚太郎,不,甚內,看我取他!”

武藏昂然,他的身軀就像一座岩石似的,兀然不動。榮門的白刃出鞘。同時,圍在他的身後的一群人,也一齊拔刀而前。

“退後,讓我一人對付他!”榮門製止說。

“什麽,你一個人……榮門,不礙事嗎?”

“當然!”

“甚內,你以為如何?吉岡的總管,小次郎的僚屬,你應該有數!”

“哦哦……”

甚內低沉地應著,睜大了兩眼。

“武,武藏,住嘴!”榮門勃然怒吼。

“榮門,好不知進退,何必玩命!”

“你,你這……”榮門放低馬步,兩腕兀自發抖。

“算了,榮門。”

武藏倏地旋踵,大踏步地走了。

“哎呀!……你,你這無賴!”

榮門高聲道嚷道:“等著,武藏!”

他提著大刀向武藏追去。在五六步外他舉刀過頂,剛到武藏背後便劈了下去。這真是魯莽的進攻,正跌入了武藏的陷阱。在這間不容發之時,武藏驀地停步,隻見他輕輕地扭動腰身,跟著是手上的刀光一閃。

榮門仍是提刀的姿態,搖晃了兩三步,撲地倒了。從他的小腹,汩汩地湧出鮮血。

“蠢材,叫你不必枉自送命……”

武藏從懷中拿出紙來拭淨刀上的血跡,靜靜地將刀納入鞘中。

甚內和圍觀的武士們被武藏這利落的刀法驚呆了,鐵青著臉站在原地。

武藏慢慢把目光轉向甚內道:“甚內,再去找些強大的兵法家來,譬如佐佐木小次郎,或者高田又兵衛那樣的……”

那天夜裏,長崎城內一片血腥氣。不單是武藏,西班牙一邊的天主教武士團與荷蘭浪人團的激戰,到處上演著。

甚內直至深夜才回到桶屋町的客棧中來。鈴姑也偷偷地離開埃爾納多神父家,住在甚內的鄰室。

“甚內哥,大事如何?”

鈴姑浮著譏刺的微笑,迎著甚內問道。

“嘻嘻嘻,全盤失敗。”甚內苦笑著說。

“哈哈哈,手刃武藏的,舍我其誰?”

“哼,真了不得的自信。可是,鈴小姐,我的手中還留著好幾張王牌哪!”

“那麽,武藏呢?”

“這一點請你放心,我一直跟到他的落腳地,看他進了街尾小島村一個名叫正覺寺的一向宗的寺裏。可是,真不簡單,武藏的眼睛真快,簡直是個惡魔。”

甚內說著,頹然躺在**。

第二天早上,街上像節日一般熱鬧。今天是新進口的荷蘭船卸貨的日子,泊在港灣正中的荷蘭船金星號的四邊,一早便被許多小船圍滿,小船裝滿大大小小的貨,往來於南蠻碼頭之間。碼頭上擠著許多商人和看熱鬧的人群,也有裝扮入時、塗脂抹粉的妓女,等候著船上下來的船員。

在那些人群中,間雜著怪樣的武士,目光如電,不時望著港口的金星號。當然,那些正是天主教武士和荷蘭一邊的浪人。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的密探岸孫六,今天是商人打扮,也擠在人群中。甚內和鈴姑卻始終沒有出現。

但過了午時,武藏卻到了。仍是那身白綾夾袍子,腰插大小刀,腳下草鞋,昂然出現。看慣南蠻人奇裝異服的長崎人,對武藏這一身打扮也不禁愕然,趕快讓出路來。天主教武士和荷蘭浪人也一眼而知這人便是武藏,隱隱騰著殺氣。但大白天,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誰也不敢動手。岸孫六也隻是投以銳利的一瞥。

武藏對這碼頭風情感到新奇,東張西望了一陣,旋即掉轉腳尖,朝街上走去。到了唐人店前,過去買了唐墨和毛筆。從唐人店出來時,他臉上浮著愉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