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徒武士

船長邁德勒斯,年近四十歲,目光炯炯銳如鷹隼,八字胡尖端如針,有著磐石般的軀幹。他原是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將官,也曾侍衛宮廷,是西班牙有名的劍士。

對方大副霍塞,三十二三歲,自小搭乘商船,是正正式式的船員出身。據說也曾參加海盜船,從南洋至中國沿海,獨霸海上,是一個性烈如火的獷野漢子。

而且這兩人都曾參加西班牙突擊隊,去征服菲律賓、印度的殖民地,揮劍斬戮土人迭建奇功的勇士。這樣兩個人,平時既已不睦,現在又為了爭奪鈴姑,當然無法相安,終有決裂的一天。

“邁德勒斯!”

“霍塞!”

其他士官們,各為自己的朋友呐喊助威。當時西班牙船員的好勇鬥狠,並不亞於日本那些以決鬥為命的武士。

刺、斬、劈、閃,兩把鋒利的長劍,倏而纏在一起,倏而分開。兩個執劍的人前後左右,輕盈地在地麵上滑著腳步。旁觀的人看得目眩神迷,無從辨其高下。

甚內用一隻手回護著鈴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場決鬥,慢慢地產生了興趣。鈴姑最初有些膽怯,聳著兩肩,但她的眼中不久也閃起快意的光彩來了。

“有趣得很。”甚內不覺自語著說。

“是呀,又是一種劍術。”站在他旁邊的有馬的家臣,石田右門輕聲地搭腔。

“霍塞,加油!”

“邁德勒斯,最後五分鍾!”

士官們狂熱地叫喧著。

可是不久,實力的懸殊終於顯露出來了。霍塞的臉色漸漸地變成鐵青,一顆顆大汗珠沿著兩頰淌下來,胸脯急速地起伏著。邁德勒斯卻神色不變,甚至臉浮微笑,咄咄逼人。

但窮鼠反齧,這時被迫退到壁角的霍塞,突然目透凶光,向前進身,連人帶劍驟施舍身的一刺。

“呀!”

圍觀的人不覺同聲驚叫了起來。霍塞的長劍,像是貫穿了邁德勒斯的胸脯。但間不容發,“鏗鏘”一聲,散開一陣火花。同時,霍塞的長劍脫手落地,肩胛上冒出一片血潮,隨即搖晃著倒向壁角。

兩三個士官跑過去,抱住了霍塞。

“扶他出去,沒有傷到要害……”

邁德勒斯兜著下巴,轉身朝著鈴姑用滑稽的姿態深深地鞠了一躬。鈴姑報以微笑。跟著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為勝利者邁德勒斯祝福!”一個士官舉杯叫道。

“西班牙王萬歲!”邁德勒斯也舉起酒杯道。

“幹杯!”

大家一齊歡呼幹杯,正在這時,門靜靜地被打開,門口突然出現了兩個人。

“喲,索路德主教。”邁德勒斯叫道。

“十兵衛!”甚內也隨口輕叫道。

船長邁德勒斯迎上前去,緊緊握住了索路德主教的手。

“主教,什麽時候到的?”

“剛才,是搭十兵衛先生的呂宋號來的。”

“喲,那真勞煩你了,十兵衛先生。可是,主教,情況怎麽樣?”

“商領亨特力克·蒲爾瓦搭荷蘭船金星號,明天該可以進港了吧!他帶有國王莫裏茲的親筆函件。”索路德主教目光炯炯地答道。

“哦,不出我們所料。”邁德勒斯昂然說。

索路德繼續說道:“那封信是給駿府的家康的。信中的大意是,西班牙的傳教士表麵上以傳教為幌子,事實上另有目的,是借著天主教的宗教改革,煽動日本國民的分裂、鬥爭,卷起內亂;而荷蘭則不然,隻是以貿易為目的,不牽涉一切宗教……約略如此。”

“哦,這也不出乎我們的預料。”

“是啊,可是前信拜托你的事如何?”

“準備就緒了。共有日本教徒武士約五十名,加上有名的劍客數十人,是這位鴨甚內先生拉攏的。”

邁德勒斯把甚內給主教介紹了之後說:“不過敵人似乎也警覺到我們的計劃,集中了幾十名浪人武士,還有一個叫宮本武藏的傳奇劍客。”

“那麽,代官(7)村山等安方麵呢?”

“他還是中立的。似乎已經接到家康的密諭,要他壓製我們的傳教士。但長崎的信徒力量還相當雄厚,就是代官也不敢斷然處置。當然我們卻不能大意。主教不在的時候,京都的天主堂被毀,神父也被放逐了。聽說江戶、駿府兩地,已對教徒下手了。”

“哼,都是荷蘭人的陰謀,假如國王的信再被他送到家康手上,不僅我們教會,西班牙所有的勢力顯然會從日本被一掃而光。那麽襲擊的步驟呢?”

“是這樣的。第一策,我們的船到港口外等金星號到時,把它擊沉。但這樣一來,可能對荷蘭引起全麵戰爭。”

“那當然!”

“第二策,等它進港口後,由日本武士裝作海賊去襲擊,奪取書信。不過找尋書信卻有困難。”

“不錯。”

“第三策,等商領蒲爾瓦帶著函件上岸之後,看機會襲擊。”

“哦,我以為第三策最妥。”

“是的,卑職也以此為上策。”邁德勒斯環顧著一座說。

甚內與鈴姑從船上下來,已是黃昏時分了。那時長崎港灣的海岸線比現在曲折,有好多地方仍是崖壁,連石牆都未築成。南蠻船的遊艇停泊在後來的荷蘭會館的出島附近,用石牆圍住了岩壁。街道也以這一帶最為整齊,荷蘭、西班牙、葡萄牙和中國的商館都建在這一帶街上,來往的行人最多。

“鈴小姐,今晚的場麵真夠駭人。”

“喔喔喔……船長和大副,兩個人似乎都入了老娘掌中……”

“不錯,但對這兩人你的心中如何作想?”

“傻話!不過,我替大副難受。”

“靠不住,你這個人本來就喜歡男人;是漢子,一見就愛。”

“嗨嗨嗨……也許如此,我覺得男人總是比女子好打交道。無論多麽醜的男人,也總有可愛的地方,容易親近。甚內哥也是的。”

“嘻嘻嘻……真的嗎,鈴小姐?”

“你的臉確實古怪。可是,你的心底閃著智慧和強有力的光,是很美麗的。”

“假如這是你的真心話,全世界能發現我甚內的美的,怕隻有鈴小姐一個人了。說老實話,不說別人,連我自己都憎厭自己的這副尊容哪!”

“不要氣餒。”

“哦,嗨嗨嗨……”

“可惡的隻有武藏!我想起武藏,便熱血沸騰,隻想一刀把他刺死才稱心意。”

“武藏也是好俊的一個漢子。”

“就因為這樣,更撩人肝火。”

“不過,明天武藏也該到了。有鈴小姐的短銃和天主教徒武士,這次武藏也難逃厄運吧!還有西班牙第一流的劍手邁德勒斯,一定要說服他同武藏敵對,那才好看啦。”

“可是甚內哥,你給他們拉攏的劍客怎麽樣,那是真的有嗎?”

“當然,當然。在本城新橋設壇授徒的霞又太衛門,是與小次郎有八拜之交的豪士,我未來見你以前便同他說好了。還有住在郊外深堀的雷電十五郎,他的兒子源太郎是天主教徒,也已經說妥了。”

“甚內哥,你真是名不虛傳。”

鈴姑當麵稱讚,仰頭瞥了甚內一眼。甚內咧開嘴巴,得意非凡。

“鴨甚內先生!”

這時,後麵有人叫道。回頭一看,正是到赤鷲號去時途中所遇的兩個怪武士,微笑著追了上來。

“奇怪?連我的名字都曉得,這兩人到底是什麽來路呢?”甚內感到意外驚訝。

“鴨甚內先生,記不起來了嗎?我們曾在佐佐木先生大阪的公館裏……哎,是三年前了。”

“啊,是的,岸孫六先生!”

“哈哈哈……是的,我是孫六。真想不到會在這裏碰到你。說老實話,起初也心存疑惑,不敢相認。”

佐佐木小次郎來小倉之前,曾寄寓大阪。當時小次郎的家中常有各國的浪人進出,岸孫六就是其中之一,自稱大和的浪人。小次郎看他可疑,一天借故將他擊倒,終於查出他的身份。據他的自白,原來孫六是以忍術(8)著稱的伊賀派之一,是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的爪牙,專責偵察浪人動靜的密探。

才智出眾的小次郎,笑著不再深究,反而利用他來偵知勝重動態。他後來突然失蹤,不知所之。那時,甚內已經打進小次郎家中,是同他見過好幾麵的。

孫六哀悼了幾句小次郎之後,斜眼望了望鈴姑。

“可是鴨甚內先生,你是幾時做了天主教徒的?”

甚內連連搖手說:“哪裏,哪裏,我怎肯入教!這位太太是小次郎的夫人,我們兩人為了報武藏之仇,才化裝為教徒的。”

“這次是……”

“是武藏快到這長崎來了。”

“什麽?武藏……”

“是的,受了西班牙人的爪牙、呂宋號的菱屋十兵衛請托,來殺荷蘭特使蒲爾瓦。”

“鴨甚內先生,這是真的嗎?”

“為什麽騙你?我們化裝成天主教徒去接近西班牙船,原是為了得一把銃去殺武藏,無意之間卻得知了這回事。”

“哦,承你見告,這倒是一件大事。上頭(指德川家康)年前聽英國人亞當說,葡萄牙和伊斯帕尼亞有利用傳教士占領日本的陰謀。因此起疑,今年三月毀了京都的天主教堂,整肅了江戶、駿府兩地的教徒。但北有伊達侯,九州有大村、有馬、黑田、細川、鍋島。中部則有福島、淺野等諸侯,都是袒護天主教的。要使他們諒解,還得搜集確鑿的證據。而最近的消息,荷蘭王給上頭送來親筆信。我的任務,就是從旁暗中保護特使。以西班牙船赤鷲號為中心,天主教徒武士正在策動要襲擊特使,是早已知道了。再加上武藏出頭,這就棘手了。這,這卻怎麽是好呢?”

岸孫六交叉著兩腕,急急地說。

甚內卻拍著胸膛道:“岸先生,山人自有妙計,今晚到尊寓拜候詳談。”

“那求之不得,敝寓在川口肥前屋。那麽,晚上專候。”

孫六別後,甚內輕聲說道:“這是天賜良機。武藏!看你孤立無援,四麵楚歌,又將奈何!”他自鳴得意地竊笑著說。

那天晚上,甚內依約到川口町的旅店肥前屋訪問孫六,經密談之後,由孫六陪同前往桶屋町,訪問專對南蠻貿易的一商家,錦屋全兵衛。店麵不大,裏進卻極深奧,穿過兩麵倉庫的小巷,到了一座獨立的大院。孫六把甚內帶進其中一間大廳。

“哦,這是荷蘭一邊的浪人吧。”

甚內環顧一座,心中暗想。兩三個南蠻人周圍,團團坐著四五十個浪人,都是麵目猙獰的大漢。他們一齊朝進來的兩人瞪著眼睛。

“我來向各位介紹。這位是全國聞名的劍豪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高足,鴨甚內先生。”

孫六對大家這樣一說,武士們便同聲歡呼著向甚內表示厚意了。小次郎在九州的聲望是夠大的,雖敗於武藏而死,仍威名未衰。

“斯畢克司先生!鴨甚內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從今天起加入我們這邊,請你多多關照。”

孫六又把甚內介紹給了荷蘭商館長綽克司·斯畢克司。

“啊,是你的親友。鴨甚內先生,多多關照,將來重重酬謝。”

綽克司笑容滿麵地說。過去所見的西班牙人,都是些軍人出身的船員或傳教士,令人望而生畏,而綽克司卻是純粹的商人,態度和善可親。

“甚內先生,久違了。”

這時,一位年三十二三歲、目光銳利、身軀高大的壯漢趨前叫道。

“啊,真是意外,築紫榮門先生!”甚內驚喜地叫道。

築紫是在築後的矢部鄉設有武術道場的一刀流劍客,去年甚內曾隨小次郎訪問過他的道場。兩人雖不曾比武,但小次郎卻推他為九州屈指可數的高人。現在居然碰到他,在甚內可謂意外的收獲。

通名報姓之後,甚內便奮其雄辯之舌,把武藏專程來長崎暗殺荷蘭特使的事說了一遍,激起浪人打倒西班牙覆滅天主教的仇恨之火。對於擊潰武藏一節,他說:“事關機密,一切策劃請交給鄙人與岸孫六先生一手辦理。”

這一建議,馬上得到全體在座武士的同意。

離開那裏之後,甚內的工作並非就此結束;他注意著左右前後,悄悄地去叩新橋後街上菱屋十兵衛的住宅。十兵衛不是平常的船夫,他是船主,同時也是貨主,是專做南蠻貿易的商人,所以他的住宅是很堂皇的大邸宅。而在那裏,聚集著為主的榮譽、為西班牙而作戰的天主教武士。

但在這裏,在這十兵衛住宅中的武士們,卻非常文靜,說話的語調也顯得很低沉,笑聲幾不可聞。他們的眼中一樣燃燒著熱情,而在眼睛深處閃爍若銅鐵般冷峭堅強的神光。

這其中,也有在赤鷲號上見過的古河、石田、西野、木山、水野等人。他們把甚內介紹給其他同誌,說他是與殘殺天主教教徒的武藏為敵,支持天主教的武士。

“鴨甚內先生。剛才說到一半,請恕我先說下去……”

高山右近的遺臣古河與一,向甚內道過歉之後,環顧著一座說道:“各位,荷蘭人的陰謀約略如上。現奉索路德主教的指令,向各位轉達下麵各條款——

一、我們的團體定名為日本天主教武士團。

二、我們為守護天主教而戰。

三、我們目前的任務是擊破荷蘭人的陰謀。

四、我們對教皇和西班牙國王誓死忠誠。”

古河說到這裏,再向一座環視一匝。

那裏是三四間房間,拉開隔柵的推門並作一室的大房間。一麵臨海,正麵懸著瑪利亞畫像,銀製的燭台上燃著蠟燭。

甚內在這裏所見到的,與剛才所見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在錦屋裏集會的那些浪人們,是秉承神國日本的傳統,豪放爽快、放聲大笑的活潑武士。

“各位明白了嗎?”

在座的人各在胸前畫了十字,誓死服從。甚內不覺凜然,全身發毛。

古河的亡主高山右近,是與有馬、大村、小西等同是熱烈的天主教大名(9),為信仰犧牲了生命與地位的殉教者。會集在這裏的天主教武士多半是他們的遺臣。織田信長是支持天主教的,豐臣秀吉當政之後開始彈壓教徒,放逐了功臣高山右近,在長崎磔死二十六名神父和信徒。德川家康內心雖不喜歡天主教,但為求貿易之利,不取高壓手段,及至荷蘭人出現,便流露出本性來了。島原之亂雖是二十六年以後的事,但這時在長崎,天主教徒早已武裝起來,以暴力抵抗家康的高壓政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