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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愈是被克製,理智便愈是被強調。那麽,他所希冀的便會是一切事情都能夠隻憑理智思維的力量得到解決,這就好像是隻要知道了自己的問題就足以將其治好,或者像是單靠推理就能解決世上的所有麻煩。

在討論了超脫型個體的人際關係之後,有一點已經很清楚了:任何親密持久的關係都必然會破壞他的自我孤立狀態,如此就非常危險。除非與他交往的人也同樣自我疏離,自願尊重他對保持距離的要求;或者他的夥伴出於其他原因能夠並且願意改變自己,順應他對自我疏離的需要。癡心等待培爾·金特歸來的索爾維格便是這種理想夥伴。索爾維格對金特別無所求,如果她對他有什麽要求,那會嚇壞他,就像是他如果失去了對自己情感的控製也會被嚇壞一樣。大多數時候,金特並不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如此之少,而他卻以為自己已經獻出了未表達出口、未體驗過的感情,把對自己來說珍貴無比的東西獻給了索爾維格。隻要感情距離得到充分的保障,金特仍能保持某種程度的持久忠貞。他也許可以與他人有短暫的交往關係,但在這種關係中,他時隱時現。這些所謂的短期關係非常脆弱,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他退縮。

兩性關係對超脫型患者來說與旁人沒有兩樣,都像是一座橋梁。隻要這種關係是暫時的且不影響他的生活,他便樂在其中,而且,這種關係還必須嚴格限製在特定的範圍之內。此外,他也可能對這種關係極為冷漠,根本不允許它的發生。這時,他可能會用臆想的關係取代真實的關係。

我們所描述過的所有特質都會出現在分析治療的過程當中。很顯然,超脫型患者會十分厭惡分析治療,因為那的確算是對他個人生活的最大侵犯。但他又對自我觀察非常感興趣,分析治療開闊了他的視野,使他看到自己複雜的內心過程,這令他非常神往。他可能好奇於自己夢境的生動性,或困惑於自己偶然聯想的恰當性。當他驗證了自己的設想時,就像科學家驗證了假設時那般快樂。他感謝醫生在自己身上下的功夫,感謝醫生在某些地方給予的指點,但厭惡被催促或者被“強迫”著去觸碰自己從未料到的東西。他老是擔心分析治療中的暗示會帶來危險,而實際上對於他這種類型的人來說,其危險性遠小於另外兩種類型,因為他早就全副武裝地防範外來的影響了。他原本可以去檢驗醫生給的建議是否有效,用這種合理的辦法保護自己的立場,他的做法卻與之大相徑庭,盡管表麵上比較禮貌周全,不那麽直接,但他盲目拒絕一切不符合他對自己或生活的總體看法的建議。他尤其反感的是醫生居然要他做些改變。當然他也希望擺脫那些擾亂他的東西,但這種改變不能觸及他的人格。他一方麵非常願意審視自我,但另一方麵也在潛意識中決心保持原樣。他對所有外來影響的藐視僅僅是對他態度的一種解釋而已,但這不是最透徹的那個,我們後麵會再討論其他幾種解釋。自然而然,他會在自己與醫生之間隔開很長的距離。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分析醫生對他而言隻是聽到的一個聲音。分析治療的過程在他的夢裏,可能表現為來自不同大洲的兩個記者在打長途電話。乍看之下,這樣的夢境表現的可能是他對醫生和分析治療過程的疏遠感——僅僅體現了他在意識層麵的態度。但是因為夢並不是對現實情感的簡單展現,它也是對解決方案的一種探尋,這個夢境的深層含義是他希望能夠避免與醫生及整個分析治療過程產生聯係,也就是不讓分析治療以任何方式觸碰到自己。

在分析治療的過程中以及過程外,我們都能觀察到一種特點,那就是患者的疏離孤立狀態受到侵犯時,他會死命防衛。每一種神經症狀態都會有此情況,但這類患者的抗拒更為持久,幾乎成了殊死搏鬥,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事實上,早在自我疏離狀態真正受到威脅之前,這種反抗就已經在悄然進行了,且有一定的破壞性。回避醫生隻是其中的一個方麵。如果分析醫生試圖使病人相信他們之間有某種聯係,並且這種聯係會使病人的內心發生某些變化,那麽病人的抗拒會比較巧妙和委婉。病人至多會對分析醫生表現出一點合理的看法。假如病人自發地產生一些情感反應,他也絕不會任其進一步發展。此外,對與人際關係有關的任何事情被分析這一點,病人常常有根深蒂固的對抗情結。病人與他人的關係一般都非常含糊曖昧,醫生常難以得出清晰的印象。病人的這種抵抗是可以理解的。他一直與他人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談論這些問題隻會使他苦惱不安。醫生如果幾次三番試圖討論這個話題,便很可能受到患者的公然質疑。這個醫生是不是想讓患者變得合群(醫生的這種想法是患者所不齒的)?如果後來醫生成功地使病人知道了自我疏離的缺點,病人便會驚恐不安、煩躁易怒,這時他可能會想放棄治療。在分析治療過程以外,他的反應會更加強烈,本來是平靜溫和、通情達理的人,可能會因為自己的孤傲與自由受到了威脅而惱羞成怒或破口大罵。病人一想到要加入什麽活動或專業團體,一想到別人需要他真正參與而不僅僅是交納一筆會費,便會驚恐萬分。即使他不慎參與了,他也會不顧一切地趕緊脫身。比起那些有生命危險的人,這種病人更有發現逃跑辦法的能力。有個病人曾經說過,如果要在愛與自由之間做出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由。這也說明,他不僅願意用盡一切辦法來守護這種超脫的狀態,還覺得為此做出再大的犧牲也不為過。他把外在的好處和內心的價值觀都拋棄了;在意識層麵上,他把任何可能幹涉自我孤立的欲望都清除掉;在潛意識中,他自動壓抑了這種欲望。

任何被如此強烈捍衛的東西一定有其巨大的主觀價值。隻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才有希望理解超脫的功能,從而最終有助於治療。如我們所見,每一種對待他人的基本態度都自有其積極意義。在接近人的傾向中,患者試圖為自己建立一種與外部世界的友好關係;在對抗人的傾向中,患者在充滿競爭的世界中為了生存而自我武裝;在回避人的傾向中,患者企圖獲得某種真誠與平靜的心境。事實上,對人的發展來說,這三種態度不僅值得擁有,而且對個體的發展十分有必要。隻有當它們表現在神經症中時,才變成強迫性的、固執的、盲目的以及相互排斥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減損了它們原本的價值,但並沒有完全毀滅它們的價值。

我們的確可以從自我孤立中獲得很多好處。在所有東方哲學中,超脫都被看作是達到精神至高境界所必需的基礎,這一點意義深遠。當然,我們不能將這種願望與神經症性超脫混為一談。在前者,超脫是人們的自願選擇,被認為是自我實現的最佳途徑,選擇超脫的人如果願意,也可以選擇另外一種不同的生活。神經症衝突則與之不同,它無關選擇,而是內心的一種強迫,是患者唯一的生活方式。不過,他們也可以從這當中獲得些許好處——盡管好處的大小取決於整個神經症過程的嚴重程度。縱然神經症有巨大的破壞性力量,超脫型患者仍能保持些許真誠。如果是在一個人際關係普遍友好和真誠的社會,這種品質算不了什麽;但在一個充滿虛偽、狡詐、忌妒、殘忍和貪婪的社會裏,內心沒那麽強大的人很容易失去誠實的品質,而與他人保持距離則有益於維護這種品質。此外,神經症通常會打破心靈的平靜,自我孤立可以提供一條通向內心安寧狀態的大道,他們願意付出得越多,獲得的安寧感就越強。另外,假如患者在他的神奇圈內沒有全部扼殺掉自己的感情生活,那麽,他的自我孤立還會使他產生出富有獨創性的思想和情感。最後,所有這些因素,再加上他對世界的沉思和相對集中的注意力,都有助於創造力——倘若他有這種才能的話——的建立和表現。我並不是說神經症性超脫是創造力的前提條件,而是說在神經症壓力狀態下,自我孤立可以為患者表現創造力提供最好的機會。

盡管有很多好處,但它們並不是病人拚命維護自我疏離狀態的主要原因。事實上,如果由於某種原因這種好處不大,或被幹擾,患者仍然會拚命地維護。這一觀察結果把我們領向問題的更深處。如果超脫型個體被拋向與他人的親密接觸中,他很可能隨時會土崩瓦解,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會神經崩潰。我在這兒使用神經崩潰一詞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它囊括了一係列的失調狀態——身體功能紊亂、酗酒、抑鬱、工作能力喪失、精神錯亂、自殺。病人自己會——有時精神病醫生也會——把剛好發生在“崩潰”之前的某一件煩心事與失調狀態聯係起來。比如,士兵受到歧視,丈夫瞞著妻子拈花惹草,妻子有神經症的表現,一段同性戀經曆,在大學不受歡迎,結束養尊處優的生活不得不去謀生,等等。誠然,這類事情可能與之有關,但是醫生應該認真對待它們,盡量弄清某一個具體事件究竟誘發了病人什麽問題。但這樣做還遠遠不夠,因為問題擺在那兒:為什麽病人會受到如此強烈的影響?為什麽他總體的精神平靜狀態隻因一件事就被打破了——而這件事總的來說隻不過是普通的挫折和煩惱?換言之,即使醫生已經弄明白了病人對某一特定事件的反應方式,他還必須搞清楚為什麽誘發事件的大小與後果的嚴重程度如此不匹配。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了解這一事實:像其他神經症傾向一樣,自我孤立中的神經症傾向隻要起作用,就能給患者一種安全感;反之,如果它們不能起作用,就會使患者焦慮不安。隻要超脫型個體還能保持與他人的距離,他就比較有安全感;而一旦因某種原因他的神秘圈被侵入,其安全感便受到了威脅。這樣,我們就更能夠理解,患者在不能維護自己與他人的感情距離時為何會驚慌失措了——我們還得再加一句:他之所以這樣害怕,是因為他沒有應對生活的辦法。於是,他隻能獨善其身,逃避生活。這是超脫的消極特點,也使得它不同於其他的神經症傾向。更具體地說,超脫型患者麵對困難處境時,既不能委曲求全,也不能奮起抗爭;既不能俯首合作,也不能頤指氣使;既不敢愛也不敢恨。他毫無自我保護的能力,猶如一頭困獸,隻會使用一種應付危險的辦法——逃開並躲藏。在他的聯想和夢境中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他就像錫蘭的俾格米人,隻要藏身於樹林中便不可戰勝,但若從樹林中出來便會不堪一擊;他還像中世紀的城鎮,周圍隻建有一堵圍牆——一旦圍牆被攻破,整個城鎮便失去了自我保護的屏障。這種狀態充分解釋了超脫型患者對生活為什麽總是感到焦慮不安。他把離群獨處作為一種全麵的保護措施,他必須死守不放,不惜一切代價去捍衛。所有的神經症傾向說到底都是防禦性手段,但其他傾向也是患者力圖積極應對生活的一種方式。然而,如果自我疏離成為主導傾向,則會使患者無力真正應對生活中的問題,結果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最大的特點也隻有防禦性這一點了。

患者對超脫狀態的拚命維護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對超脫的威脅,也就是“攻破圍牆”,不僅會常常造成暫時的恐慌,還可能引起表現為精神錯亂的人格分裂。如果在分析治療的過程中,超脫狀態被打破,患者不僅會感到憂慮,還會直接或間接地表現出絕對的恐懼。例如,患者害怕淹沒在擁擠的人群中,主要是怕失掉了自己的獨特性。他還害怕被無助地置於攻擊型個體的強迫和支配之下。這些都是他毫無防衛能力的體現。

他還有第三個恐懼,就是怕自己會精神失常。精神失常的可能性非常大,以至於他需要絕對確信這不會成為事實。這裏所說的精神失常並不是發瘋,也不是因為想不負責任而做出的反應。它是一種懼怕人格分裂的直接表現,通常表現在夢和聯想之中。這意味著,放棄超脫將使個體無法逃避內心的衝突,他承受不住這個打擊,用某個病人的話說,隻能像被雷電擊中的大樹那樣被劈成碎片。這一斷言已被其他的觀察結果證實。極度自我孤立的個體對內心衝突有著不可遏製的反感。再後來,他們(指的是極度自我孤立的個體,後文的“他們”也是指的這些人)會對醫生說,當醫生提到衝突時,自己根本不知道醫生在說些什麽。每當醫生真的使他們看到了內心正在激烈進行的衝突,他們便會悄然地在潛意識中用巧妙的手段回避這個問題。如果在他們準備好承認衝突之前,卻突然發現衝突的存在,他們便會感到巨大的恐慌。當他們後來在更安全的基礎上認識了衝突之後,便會表現出更大程度的自我孤立。

於是,我們得出一個乍看之下十分令人困惑的結論:自我孤立是基本衝突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但也是病人用來對付衝突、保衛自己的手段。但如果我們縮小注意範圍,謎團就能自行解開。自我孤立正是病人用來對付基本衝突的更為積極主動的方法。這裏我們必須重申,基本態度中無論哪一個占了優勢,都不能妨礙其他對立類型的存在和作用。比起前麵討論的其他兩種傾向,我們在超脫型人格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幾種態度的相互作用,這幾種相互矛盾的傾向常常可見於患者的生活史。在他明確地接受自我孤立的傾向之前,他往往有過屈從依附的經曆和攻擊對抗的時光。其他兩種類型的價值觀是界定分明的,與之相反,他的價值觀卻充滿矛盾。對他奉為自由獨立的東西,他一直都評價甚高,但除此以外,他也許會在分析治療過程的某個時候對善良、同情、慷慨、自我犧牲等品質表示出極端的讚賞;而在另外一個時候則又馬上轉向冷酷無情的叢林哲學。他自己也有可能對這種矛盾感到困惑,但他總是用某種合理化解釋來否認自己那些傾向的衝突。分析治療師如果對整體結構沒有清晰的把握,則很容易對此迷惑不解。醫生可能會在某個方向上亂找一氣,但走不多遠便會碰壁,因為病人總是躲進自我孤立的狀態中避難,把醫生的通路全給封閉了,就像人們關上了輪船上的防水隔艙。

在超脫型個體的這種特殊的“抗拒”中,掩藏著一個完美而又簡單的邏輯:他不願與醫生發生聯係,不願把自己當作人來進行自我認識。事實上,他根本不想分析自己的人際關係,他不願麵對自己的衝突。如果我們把握了他看問題的出發點,我們就會明白,他對衝突因素的分析根本就不關心。他的出發點是:確信隻要自己與他人保持安全的距離便無須操心自己與他人的關係;縱然存在著關係的失調也不會使他苦惱。甚至是醫生指出的衝突,他也置之不理,否則便是自尋煩惱;沒有必要把事情理出頭緒,反正自己會龜縮在這種超脫狀態中。如前所述,這種潛意識的推理在邏輯上是正確的——至少在一定範圍內是正確的。他所忽視並長期拒絕認識的,是他不可能在真空裏成長和發展這一事實。

神經症性超脫最重要的作用便是讓主要衝突發揮不了作用。它是患者用以應對衝突的最極端、最有效的防禦手段。作為眾多製造虛假和諧狀態的神經症方法之一,自我孤立試圖通過回避而達到解決衝突的目的。但這不是真正的解決,因為患者並沒有消除掉對親近、攻擊性支配、利用與優秀的強迫性渴求,這些強迫性渴求即使不造成他思維的癱瘓,也會持續煩擾他。隻要繼續存在著相互矛盾的價值觀,他便絕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內心平靜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