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避人 01
基本衝突的第三個方麵是超脫的需求,也就是“回避”他人的需要。在探討這種傾向占主導地位的個體之前,我們必須先弄明白什麽是神經症性超脫。這當然不是指偶爾想要獨處一下,每一個認真對待自己和生活的人都會想偶爾獨處。當前的社會文明使我們被周遭的生活環境吞沒,以至於我們認識不到自己的這種需要。各個時代的哲學與宗教都強調過自我實現的可能,渴望一種有意義的孤獨,絕非神經症的表現;相反,不敢麵對自己的內心深處,失去了享有建設性孤獨的能力,才是神經症的表現。隻有當一個人與他人之間出現了無法容忍的緊張關係時,為了避免這種緊張關係,想獨處的願望才是神經症性超脫的表現。
高度超脫的個體的某些特質非常典型,以至於精神病醫生認為它們純粹屬於超脫型。其中最明顯的一點是對他人的普遍疏遠。我們特別關注這一點,是因為患者的過分強調。但實際上,他的疏遠並不比其他神經症患者強。比如,在前麵討論過的兩種類型中,我們不好籠統地說哪一種是更加疏遠的。我們隻能說,這種特質在順從型的患者身上是隱藏的,他一旦發現了這一點便會十分驚恐,因為他對親近感的強烈需要使他急於相信自己與他人之間並無鴻溝。畢竟,與他人的疏遠是人際關係失調的標誌。但事實上無論哪一種神經症都是這樣,疏遠的程度更多取決於關係失調的程度,而不是神經症的種類。
超脫型患者的另一個特質是對自我的疏遠,即對感情經曆的麻木,無法認識自我,不知道自己的所愛、所憎、所欲、所想、所懼、所怨、所信。這種自我疏遠在各種類型的神經症患者中都普遍存在,每個神經症患者都像一架遙控飛機,注定會失去與自我的聯係。超脫型個體就像海地傳說中的喪屍——雖已死去,卻被巫術複活。他們可以像活人一樣工作和生活,卻沒有生命。與之不同的是,其他類型的患者則會有相對富有情感的生活。但既然存在這種多樣性,我們便不能把自我疏遠看作隻屬於超脫型的特質。所有離群的人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他們可以帶著客觀的興趣去審視自我,就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最佳的表述是:他們都有對自我的“旁觀者”態度,這也是他們對待生活的總體態度。因此,通常情況下,他們都能夠很好地觀察自我。這方麵突出的例證是他們常常表現出對夢中意象的神秘理解力。
超脫型患者的特質中,最關鍵的就是他們要自我和他人之間保持距離的內在需要。更確切地說,是他們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不與他人以任何方式發生情感聯係的決定,無論是愛情、爭鬥、合作,還是競爭。他們在周圍畫了一個神奇的圈,沒有人可以侵入。這就是為什麽他們在表麵上看起來仍然能與人“相處”,但當外界侵犯到他們時,他們便會焦慮,他們的需要便會顯現出強迫性的特征。
他們的所有需要和品質主要都是為了不卷入情感。其中一個最顯著的特征是對自力更生的需要,這種需要給人最為明顯的印象就是足智多謀。攻擊型患者往往也是足智多謀的——但兩者的精神氣質不同:對攻擊型個體而言,這種特征是他在敵對世界中打拚、戰勝別人的前提條件;對於超脫型個體而言,這種精神更像是魯濱孫式的,他的足智多謀是為了生存,是對自己的孤立進行補償的唯一方式。
還有一種更不可靠的維持自力更生的方式,那就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限製自己的需要。如果我們記住這一點——其內心原則是絕不親近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以防離不開他或它——就能更好地理解他在這方麵的各種行為,否則就會侵犯到他自我孤立的原則。比如,一個超脫型的人仍能真正地感受到快樂,但這種快樂若是離不開別人,那他寧可放棄;他可以在偶爾幾個晚上的朋友聚會時感到高興,卻厭煩一般的交際和社會活動。與之類似,他還會回避競爭、聲望和成功。他喜歡限製自己的吃喝及生活習慣,讓其保持在自己不需要太多時間和精力便能掙夠錢,從而使其得以滿足的範圍內。他十分憎惡疾病,因為疾病使他不得不依賴他人,這讓他感到非常羞恥。他可能堅持對任何事情都要親自體會:比如,當踏入異國他鄉時,他不希望別人強加給自己他們對這個國家的所言所寫,而是覺得眼見耳聞才為實。這種態度隻要沒有到十分荒唐的地步——比如在異國他鄉迷路時拒絕問路,是有助於形成寶貴的內心獨立品質的。
超脫型個體的另一種顯著需要是對隱私的需要。他就像酒店裏的有些客人一樣,從來不摘掉門上“請勿打擾”的牌子,甚至連書籍也被他看作外部對他思想的侵犯。任何對他個人生活的質疑都使他震驚,他總把自己包藏在秘密之下。曾有一個患者告訴我,在他45歲時仍然會憎惡上帝的無所不知,因為小時候他的母親告訴他,上帝可以透過關閉的門窗看到他在咬指甲。可見,這個病人連日常瑣事都不願與人分享。
一旦覺得別人把自己當作等閑之輩,超脫型個體便會惱羞成怒,因為他會覺得自己的“獨特性”被忽視了。通常情況下,他在工作、睡覺、吃飯時都喜歡獨自一人。與順從型患者大相徑庭,他什麽經曆都不想與人分享,怕受到別人的擾亂。甚至當他與別人一起聽音樂、散步或聊天的時候,當時也不會覺得快樂,隻有在後來回味時,才會感受到真正的快樂。
自力更生與保守隱私都是為了滿足超脫型個體最突出的需要——對絕對獨立的需要。他自己把這種獨立看作一件有積極意義的事。這種獨立自然是有某種價值的。因為超脫型個體無論有什麽樣的缺陷,也絕不會自動從眾。他不假思索地拒絕附和他人,又不願介入競爭,這的確賦予他正直誠實的形象。但他錯就錯在把獨立本身當作了目的,而忽視了這一事實:獨立的價值最終取決於它能幫助他做些什麽。他的獨立隻是他整個離群獨處表現的一部分,這種離群的目的是消極的——那就是我行我素,不受強迫與束縛,不願承擔責任。
與其他類型的所有神經症傾向一樣,這種對獨立的需要也是強迫性的、盲目的。它會對所有看似強製、影響與義務的東西表現得異常敏感,敏感的強度恰好是衡量自我疏離程度的標尺。不同的患者會對不同的事物感到壓抑。
有的人會因為衣領、腰帶、鞋襪對身體的束縛而感到壓抑;有的人會因為視線的遮擋而有幽閉感,比如身居隧道或礦井中會感到焦慮不安。這些方麵的神經過敏並不是幽閉恐懼症的全部表現,但在某種程度上是它的背景因素。
患者總是會想盡辦法逃避長期責任:你很難讓他簽一個期限超過一年的合同或契約,讓他結婚更是難上加難。婚姻對超脫型個體來說,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危險的命題,因為這會使他不得不觸及親密的人際關係;盡管做好了自我保護的考慮,或者心存會有一個伴侶完全符合自己的特殊要求的信念,有助於減輕婚姻對他的風險,但患者在麵對婚姻時依舊會表現得驚恐萬分。
他會覺得時間的無情流逝是一種逼迫,他在上班時總是恰好遲到五分鍾,這種習慣是為了維持一種自由感的幻覺。時間表之類的東西對他而言是一種威脅,超脫型患者很愛聽這種故事:有個人不愛看時間表,總是什麽時候想去車站就什麽時候去,錯過了就等下一班車。
如果別人想讓他去做點什麽事或有什麽樣的行為表現,都會使他不自在和反感,也不管這種期待是別人實際表示出來的還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比如,他平時喜歡送人禮物,但老是會忘記生日禮物或聖誕禮物,因為他覺得這是別人想讓他送的。
他不願遵守約定俗成的行為準則或傳統,他可能表麵上遵守以避免摩擦,但在內心裏固執地拒絕一切行為準則和傳統。
最後一點,別人給他出的主意在他看來是對他的支配,於是會竭力抗拒,哪怕別人的建議與他的想法一致。此時他的抗拒也與一種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想挫敗他人的想法有關。
對優越感的需要雖常見於所有的神經症,但在這裏仍需要著重強調,因為它與離群獨處有著內在的聯係。從“世外桃源”“巍然獨立”這些詞中,我們就能看到,在日常語言中,離群獨處與優越感總是聯係在一起的。或許,如果不是非常強大,足智多謀,或是有唯我獨尊的感覺,沒人能忍受孤獨。這也有臨床經驗的驗證,當患者的自我優越感被暫時挫傷時,不管是因為具體的失敗事件,還是因為內心衝突的增強,他都無法再忍受孤獨,會不顧一切地想得到愛和保護,這種內心波動在他的生活經曆中十分常見。在他十幾歲或二十出頭的時候,他可能有過一些關係不冷不熱的朋友,但總體上還是過著頗為孤獨的生活,卻也相當怡然自得。他常編織著對未來的幻想,彼時自己已功成名就,但是後來這些美夢在現實的礁石上被拍得粉碎。雖然讀高中的時候,他總是在班上穩居第一,但到了大學他碰上殘酷的競爭,便退避三舍。他第一次失戀了,再加上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認識到自己的夢想很不現實,於是便再也受不了離群獨處,他被強烈驅使著想獲得親密的人際關係、兩性關係和婚姻關係,他為了愛甘受任何屈辱。當一個這樣的患者來進行分析治療時,盡管他仍然有著明顯突出的超脫表現,卻無法接受醫生的治療。他首先想要的是讓醫生幫助他找出某種形式的愛。隻有當他感到自己足夠強大時,才能釋然,更願意“一個人生活且活得快樂”。他給人的印象看似舊病複發,又陷入了之前的超脫狀態。但實際上,這是他第一次有足夠堅實的基礎去承認,甚至是向自己承認,孤獨就是他想要的。這正是對他的自我疏離開展治療的最佳時機。
超脫型個體對優越感的需要有著某些特定的特征。因為害怕爭鬥,所以他並不想通過不懈的努力在現實中超群出眾。他覺得自己的寶貴品質別人應該一看便知,無須自己做什麽;他的潛在優點應當無須自己刻意表現便可以被別人感受到。比如,他可能會夢見在偏僻的村莊裏藏著很多寶藏,很多鑒賞者不遠千裏隻為一睹其光彩。這個夢與優越感的所有相關概念一樣,其中也包含著現實的成分:隱藏的寶藏代表著他在自己的神秘圈中保護著的理智與情感生活。
超脫型個體優越感的另一個表現是他認為自己非常獨特,這直接產生於他渴望自己與眾不同的想法。他可能自比為巍然獨立於山巔的一棵大樹,看著山腳下叢林中的樹木受到周圍樹木的妨礙。順從型患者對於自己的夥伴會默默產生這種疑問:“他會喜歡我嗎?”攻擊型患者想問:“這個對手強不強?”或者“他對我來說有用嗎?”而超脫型患者首先考慮的是:“他會妨礙我嗎?他是想幹涉我,還是說不會插手我的事?”培爾·金特(12)與鑄紐扣者的故事就是一個最好的象征,表現了超脫型個體在融入人群後的恐懼感。他在地獄中的屋子無論怎樣都好,但若是被扔到熔爐中,被鑄成型或者被變作其他的樣子,都會讓他不寒而栗。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珍貴的東方地毯,圖案和色彩的搭配舉世無雙,永遠不可改變。他尤其自傲於自己抵製了大環境一刀切的影響,並決心繼續這麽做。對自己不可改變這一點的珍視,使他把所有神經症內在的固執性當作神聖的原則來尊崇。他迫切地想擴充自己的模式,使這種模式更加純粹與鮮明。他拒不接受任何外部事物。培爾·金特有一句簡單而又荒謬的格言:“為你自己就夠了。”
超脫型個體的感情生活不像其他類型的患者那樣有著較嚴格的模式,不同個體之間差異較大。主要是因為,前兩種類型的主要傾向是朝向積極目標的——一個是溫情、親密和愛情;另一個是生存、支配和成功。而超脫型個體的目標是消極的,他不想牽涉別人,不想依賴別人,也不許別人侵犯或幹涉。所以,他的感情狀態有賴於在這種消極框架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特定欲望,並且也隻能形成這種超脫型所特有的些許傾向。
其總體傾向是壓抑一切情感,甚至否認情感的存在。在這裏我想引用詩人安娜·瑪利亞·阿米在一部未出版的小說中寫過的一段話,因為它不僅簡明地描述出了這種傾向,還表現了超脫型個體的其他典型態度。主人公在回憶自己的青春時代時說:“我那時可以清楚地看出一種強烈的生理關係(像我與父親之間的)和一種強烈的精神聯係(我與崇拜的英雄之間的),但我怎麽也看不出其中的感情;人們總撒謊說有感情,感情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對許多事情都撒謊。B女士驚呆了:‘那你怎麽解釋奉獻呢?’我一度驚詫於她話中的真理;隨後我便認定奉獻也是一個謊言,就算不是謊言,也是一種生理或精神方麵的行為。我那時夢想著過獨身生活,永不結婚,夢想著變得強壯、平靜、寡言、不求人。我要一個人奮鬥,要更多自由,不再做夢,要看得清楚,活得明白。我覺得道德毫無意義,隻要你絕對真實,善惡沒什麽區別,搖尾乞憐才是最大的罪惡。心靈對我來說是需要守護的神廟,裏麵總是進行著奇特的儀式,隻有廟內的僧人和守門人才會懂得。”
超脫型個體對感情的排斥主要針對的是與他人之間的感情,這些感情有愛也有恨。這正是想與他人保持情感距離的必然結果,因為有意識地經曆強烈的愛憎感情,隻會使自己與他人接近,或與他人衝突。H.S.沙利文的概念“距離機製”用到此處再合適不過。這並不是說,感情在人際關係之外勢必會受到壓抑,所以它才會活躍在對書本、動物、自然、藝術、飲食的興趣中。但不得不說,也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因為對於一個用情很深、富有**的人來說,要抑製他某個方麵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況且那還是最重要的感情,除非把所有的感情一起壓抑下去。這雖是一種推測,下麵的情況卻是真實的。一個超脫型的藝術家,在其有創造力的時候,既可以有很深的感受,也可以將其表達出來,但他也曾經曆過感情全然麻木或者堅決否認感情的時候,而且大多數是在青春時代,就像前麵所引用的那段話一樣。當他們試圖與人建立親密感情但失敗時,他們便進入了自我孤立的生活中——也就是說,他們決定與他人保持距離,聽任自己孤獨生活的時候,便是他們有創造力的時候。事實上,隻有與他人隔著安全距離,他們才可以宣泄與人際關係無直接聯係的大量情感。這一事實說明,以前對所有情感的否定是實現自我孤立所必需的。
人際關係之外的感情會受到壓抑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個原因在探討自力更生的時候就已經體現出來了。任何有可能使超脫型個體產生依賴性的欲望、興趣或快樂,都被他看成是對自己內心的背叛,因而要加以壓製。在充分流露感情之前,他需要小心地分析局勢,以防損失寶貴的自由,任何對獨立的威脅都會使他的情感退縮。但當他發現局勢不會妨害到他的自由時,便會欣然投入其中。梭羅的《瓦爾登湖》就描繪了在這種情況下個體所產生的深刻情感體驗。他既害怕沉溺於歡樂中,又害怕因此而使自由受限,所以有時幾乎變成了禁欲主義者。但這是一種特殊的禁欲主義,其目的不是自我否定或自我折磨。我們還不如稱之為自律——考慮到其前提,也並不缺乏智慧。
我們需要有自發體驗情感的能力,這對保持心理平衡來說非常重要。比如,創造力就可能是一種拯救手段,假如創造力受到了壓抑,接著又通過分析治療或其他經曆而被解放出來,那這對超脫型個體會有非常大的有利影響,以至於它的療效看上去會像是一個奇跡。但在評價其療效時需要非常謹慎,如果把產生的療效普遍化,則是錯誤的:對某個超脫型患者來說是拯救,對另一個患者可能就沒有這種效果。(13)如果從是否改變了個體的神經症基本因素來看,就連那個患者本人都不能稱作嚴格意義上的“治愈”。這隻能使他的生活方式更加令人滿意,並且沒那麽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