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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有一點也很重要。他對別人的虐待能給他一種力量感和自豪感,這加強了他潛意識的無所不能感。在分析治療的過程中,患者對自己這種虐待狂傾向所持的態度,經曆著深刻的變化。當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傾向時,他很有可能會對其持有一種批判性的態度。但他所暗示的這種拒斥並不是真心實意的,而隻是根據當前的社會標準嘴上說說罷了。他時不時也可能會有自我厭惡的表現。不過,到了後來,當他正準備放棄虐待狂的生活方式時,他可能會突然覺得自己馬上會失去一種很寶貴的東西。於是,他便第一次有意識地體驗到,自己會因為能對他人為所欲為而歡欣鼓舞。他可能會表示擔憂,唯恐分析治療會把自己變成一個讓人看不起的弱者。在分析治療的過程中常常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患者的這種顧慮有他的主觀依據:一旦他喪失了力量,不再能夠強迫別人服務於自己的情感需要,便會覺得自己很可憐、很沒用。他遲早會明白,自己從虐待行為中得到的力量感和自豪感隻是一種可憐的替代品。這對患者來說之所以會如此寶貴,是因為真實的力量感和自豪感對他而言遙不可及。
當我們明白了患者從虐待行為中收獲的這些所謂好處的本質之後,便能明白絕望者也是有可能有某種狂熱追求的。我所說的這句話並沒有自相矛盾。但他所追求的並不是更大程度的自由或者更高水平的自我實現,造成他的絕望感的所有因素依然沒有改變,他也不指望改變它們。他所追求的隻是一種替代物。
他的情感收獲也是通過替代**實現的。做一個虐待狂意味著在生活中對他人有很強的攻擊性,大部分時候還有很強的破壞性。但對一個徹底的失敗者而言,這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他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表現出來的那種肆無忌憚,是一種出自絕望的無所顧忌。他本就一無所有,自然隻有得到的可能。從這一點上來說,虐待狂的追求是有積極目標的,所以應該被看作一種企圖獲得補償的行為。他之所以如此狂熱地追求目標,是因為通過戰勝他人,虐待狂患者能夠忘卻自己悲慘的挫敗感。
這些追求自帶的破壞性成分必然會對患者本人造成不良影響。我們已經說過它會加重患者的自卑感。另一個同樣重要的不良影響是使患者產生焦慮情緒。這在部分程度上是因為患者害怕受虐者會反戈一擊:他害怕別人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他的意識中,他的表現與其說是一種恐懼,還不如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會想盡辦法欺負他——也就是說,如果他不經常保持攻勢就會被欺負。他必須保持高度警惕,隨時察覺出他人任何攻擊的可能,然後先發製人。無論是出於何種現實目的,都要確保自己不被侵犯。他在潛意識中確信自己不可侵犯,這常常起到很重要的作用。這使他有一種高傲的安全感:他絕不會受到傷害,絕不會暴露,絕不會發生意外或者感染疾病,也絕不會死。如果他還是受到了傷害,無論是他人還是環境所造成的,他的這種偽安全感便會被打碎,他會突然間驚惶失措。
在某種程度上,他的焦慮是對自己內心的爆發性和破壞性因素的恐懼。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隨身帶著烈性炸藥的人。他要有很強的自我控製力,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才能控製住那些危險因素,不讓它們造成危害。假如他認為自己酒後不會放鬆自我控製,因而多喝了幾杯,那些危險因素便會顯露出來。這時,他便會有極大的破壞性。在特殊情況下,比如對他來說是一種**時,他的危險衝突也可能會上升到意識層麵。比如,左拉《人麵獸心》一書中的虐待狂在受到一個姑娘的吸引時會十分驚惶,因為這激起了他的謀殺衝動,他想殺了那個姑娘。患者在目睹意外事件或殘忍行為時,也會驚恐發作,因為那些景象喚起了他的破壞欲。
這兩種因素——自卑和焦慮——是虐待性衝動會被壓抑的主要原因。壓抑的廣度和深度因人而異。破壞性衝動往往隻是沒有被意識到罷了。總體而言,非常令人吃驚的是,虐待狂行為往往是在患者本人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進行的。他隻知道自己偶爾會有想虐待弱者的欲望,在讀懂別人的虐待行為時會感到莫名的激動,或者知道自己有明顯虐待狂性質的幻想。但這些零星的意識之間仍然相互孤立,沒有什麽聯係。他在日常生活中對別人的所作所為大部分都是潛意識的。他對自我和他人的麻木感是遮蔽問題的一種因素,除非這種麻木感得以解除,否則,他便無法對自己的行為有情感上的體驗。此外,他為了掩蓋虐待狂傾向而做出的詭辯是如此精妙,以至於不但欺騙了自己,連受虐者也會被騙到。我們不能忘記,虐待狂是嚴重神經症的最終階段。因此,詭辯的具體形式取決於引起虐待狂傾向的某種神經症的結構。
比如,順從型患者會潛意識地以愛之名奴役他的同伴,而這其實隻是一種偽裝。他的要求出自他的需要。因為他如此無助,如此憂懼,或者病得如此厲害,便會認為同伴應當為他做些什麽。因為他難以忍受孤獨,便認為同伴應當對他不離不棄。他會間接地表現出對同伴的怪罪,總想顯示別人讓他吃了多少苦。
攻擊型患者毫不掩飾地表現出虐待狂傾向——但這並不是說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毫不猶豫地表現出自己的不滿、蔑視和要求,但是,他不但覺得自己這麽做合情合理,還覺得自己這麽做十分坦誠。他還會把對他人的不尊重和對他人的利用進行外化,會威脅他們說,怎麽能這麽欺負他。
隻有超脫型患者在表現虐待狂傾向時顯得溫和客氣。他會悄無聲息地挫敗別人,而且做出隨時會轉身離開的樣子,讓同伴覺得他們是在糾纏或打擾他,從而讓他們感到不安。當別人出醜時,他會在心中暗喜。
然而,虐待狂傾向還可以壓抑得更深,這種情況就是我們所謂的“倒錯的虐待狂”。此時,患者十分懼怕自己的衝動,便會退守自我,盡量不將其暴露出來,以免讓自己或他人察覺。於是,他會回避所有類似自我肯定、攻擊、敵意的東西,其結果就是陷入廣泛而深沉的抑製之中。
我們可以簡要地概括這一過程。自我退守、不去奴役他人的結果就是變得無法提出任何要求,更談不上身居要職或者擔任領導了。它會使個體在施加影響、進言獻策時過於謹慎,甚至連最合理的嫉妒也被壓抑了下去。我們仔細觀察後便會發現,這類患者在事情不如意時總是會頭疼、胃部不舒服,或者有其他症狀。
自我退守、不去利用他人的結果就是自我貶抑。具體的表現是不敢表達任何意願,甚至不敢有任何願望;麵對別人的欺負不敢反抗,甚至不覺得自己受了欺負;總認為別人的期待或要求比自己的更加合理、更加重要;寧願被人利用,也不願維護自己的權益。這類人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對自己想利用他人的欲望感到害怕,又因為自己的謙遜而討厭自己,認為這是一種懦弱的表現。當他被利用時——必然會有這種情形——便會陷於無法解決的困境,他的反應會是抑鬱或某種功能性症狀。
同樣,他非但不會去挫敗他人,還會十分貼心和慷慨,生怕讓他人失望。他會謹小慎微,以免做出任何可能傷害他人感情或讓他人丟臉的事情。他會憑直覺找到一些“好”話來說,比如一句讚賞的話,去增強別人的自信。他總是自發地把錯誤攬到自己身上,毫不吝惜道歉的話語。如果非要他批評不可,他也會以最溫和的方式進行。哪怕是在別人欺負他時,他也毫無異議,隻是表示“理解”。但與此同時,他對羞辱十分敏感,會因此而萬分痛苦。
情感上的虐待狂傾向如果被壓抑得太深,便可能會被另一種感覺取代,那就是,他認為自己對任何人都沒有吸引力。這樣,個體會真的認為——盡管事實情況並非如此——他對異性沒有吸引力,隻能要別人挑剩下的。在這種情況中,我們要說的是一種自卑情結,而它隻不過是對患者自我認識的另一種表述而已,它可能隻是患者自我鄙夷的一種表現。這裏的關鍵問題是,患者認為自己沒有魅力,可能隻是一種對**的潛意識退縮,他不願去玩這種由征服和拒絕組成的有趣遊戲。在分析治療的過程中,如下情形逐漸明了:患者潛意識地偽造了整個愛的畫麵。於是會發生一種有趣的變化:“醜小鴨”開始意識到自己吸引他人的欲望和能力,但是倘若別人把他的進步當回事了,他便會用氣憤與藐視的態度對待他們。
由此形成的人格表現是一種假象,難以評價。它與順從型個體的人格表現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事實上,公然的虐待狂通常屬於攻擊型,而倒錯的虐待狂通常則是先表現出順從傾向。它與順從型個體的相似之處在於,他在童年時期遭受過很大的打擊,並且被迫屈服。他可能偽裝了自己的情感,於是,他對壓迫者不是奮起反抗,而是去愛上他。隨著他慢慢長大——大概在青春期時——這種衝突變得難以忍受,於是他把自我孤立的超脫當作了避難所。但是,當他遭遇失敗時,便再也受不了這種躲在象牙塔內的孤獨狀態了。於是,他似乎又退到了先前的依賴狀態,隻是有一點區別:他對愛的需要變得如此迫切,甚至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也不願再繼續孤身一人。與此同時,他找到愛的機會卻變少了,因為他對超脫的需要依然存在,這會不斷幹擾他與人親近的欲望。他被這種掙紮弄得心力交瘁,於是變得絕望,產生了虐待狂傾向。但是他對他人的需要如此堅決,因此他不得不壓抑自己的虐待狂傾向,也不得不退回去將其掩蓋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與人相處對他來說變成了一種負擔,雖然他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總會顯得不自然,顯得羞怯。他必須一直扮演與自己的虐待狂衝動相反的形象。他必然認為自己是真的喜歡別人;所以在分析治療的過程中,當他幡然醒悟自己對別人其實並沒多少感情,或者至少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時,便會目瞪口呆。此時,他可能會把這種感情的明顯缺乏當作一種無法改變的事實。但實際上他隻不過是處在脫去積極情感偽裝的過程中,潛意識地傾向於對此充耳不聞,也不想去正視自己的虐待狂衝動。他隻有在認識到了這些衝動並開始去克服它們的時候,才能夠形成對他人的積極情感。
但是,對於訓練有素的觀察者來說,在這種情形中,某些成分顯示了虐待狂傾向的存在。首先,他總是以某種讓人渾然不覺的方式威脅、利用和挫敗他人。他對待別人總是會有一種雖出自潛意識卻顯而易見的蔑視,並且膚淺地認為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態度,是因為別人道德品質低劣。其次,他還有許多自相矛盾、前後不一的表現,它們所指向的也是虐待狂傾向。比如,患者有時會以無比的耐心忍受別人對他的虐待行為,在別的時候卻異常敏感,哪怕一點點被支配、利用或羞辱的感覺都無法忍受。最後,他給人以“受虐狂”的印象——也就是,他很享受別人對他的虐待。但由於這個詞和它的含義容易造成誤解,我們最好不去用它,而是去描述其中涉及的有關因素。由於倒錯的虐待狂患者徹底地壓抑著自己,無法維護自己的權益,因此隨時都有被欺負的可能。但是,他還對自己的軟弱十分惱火,因此往往會被那些公然的虐待狂個體吸引,對他們既欣賞,又憎惡——後者跟他一樣,公然的虐待狂患者感覺到他是一個自甘受虐的人,因此又被他吸引。如此一來,他便把自己置於被利用、被挫敗、被羞辱的境地。然而,他絕非享受這種**,而是痛苦不堪。他從中得到的,隻是一種通過別人來實現自己的虐待狂衝動的機會,而無須直麵自己的虐待狂傾向。他感到很無辜,義憤填膺——但他同時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打敗他。
弗洛伊德也研究了我所描述的這種情形,但他的概括毫無依據,所以他的研究結果沒有任何說服力。為了把這些研究結果納入他的整個哲學框架,他便說它們證實了無論一個人表麵上多麽優秀,都有著破壞性的本質。但實際上,這種情形隻不過是某種神經症的特定結果而已。
有些人把虐待狂患者等同於性變態者,還有些人會用各種術語把虐待狂患者描述成殘忍邪惡的人,與這些觀點相比,我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性變態其實是相當少見的。即使有這種情況,它所表現的也隻不過是患者對待他人的一種總體態度而已。他們的破壞性傾向毋庸置疑,但在理解了這種傾向之後,我們在他們這種顯然很不人道的行為背後,看到的卻是一個個痛苦不堪的人。有了這層認識,我們就有了通過治療手段去觸碰患者內心的可能。我們會發現,他們其實是一種被生活擊垮,但不顧一切地尋求補償的人。
(1) 威廉·詹姆斯,《記憶和研究》,朗曼格林書局,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