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格衰竭 01

要去思考未解決的衝突給患者帶來的後果,就像進入一個看似無邊無際,並且我們知之甚少的領地。或許,我們可以通過探討某些表現出來的症狀,如抑鬱、酗酒、癲癇、精神分裂症等來思考它,並希望能用這種方式更好地理解某些特定的症狀。但我更願意站在一個更加寬泛的角度來對其進行考量,並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未解決的衝突會對我們的精力、人格完整性和人生幸福有哪些影響?我之所以用這種方法,是因為我確信如果不理解這些症狀下人的基本屬性,我們就不能理解這些症狀的意義。現代精神病學有一個趨勢就是找出一個便於使用的理論構想來解釋存在的症狀,如果站在臨床醫生需要的角度去看,便可理解這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處理這些症狀。但是,這樣做沒有一點兒可行性,更不用說科學性了,就像是建築工程師在打地基之前先去蓋大樓的頂層一樣。

我提出的問題所涉及的某些因素在前麵已經提到過,在這裏隻需要詳述即可。另外,有一些因素已暗含在之前的討論中,但還需要再增補一些因素。我們的目的不是留給讀者一些含糊的概念,使他們覺得未解決的衝突有很大的危害,而是要給讀者一幅清晰全麵的圖畫,來描述衝突對人格造成的巨大破壞。

帶著未解決的衝突生活,會引起人的精力的巨大浪費,這不僅由衝突本身引起,還由各種試圖清除衝突的不當手段造成。當一個人從根本上來講處於分裂狀態時,他永遠無法全身心地把精力集中在任何事情上,而總是想追求兩個或更多相互矛盾的目標。這意味著他要麽會分散自己的精力,要麽會挫敗自己的努力。前者就像培爾·金特一樣,他們的理想化形象誘使其相信自己在各方麵都高人一等。有這樣一位女性患者,她想成為一個完美的母親、優秀的廚師和女主人,整日衣著光鮮,有突出的社會和政治地位,還想成為一個賢惠的妻子,又想有婚外情,除此以外,還想做些卓有成效的工作。自不必說,這些事情她肯定都無法做到;這些追求她最終肯定完成不了,而她的精力——無論她多麽有能力有天賦——都將被消耗掉。

更常見的情況是在追求某個單一的目標時也會受挫,這是因為那些互相矛盾的動機相互之間造成了阻礙。有這樣一位男性患者,他想做別人的好朋友,但又總是對人呼來喚去、頤指氣使,結果他從來都沒有實現自己在這個方麵的願望。還有一位男性患者,他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出人頭地,但他對個人權力的渴求和固執己見使他難以實現這個願望。有個人想寫一本書,但每當他不能立馬寫出自己想表達的話時就會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在這個案例中理想化形象依然是罪魁禍首:既然自己是個才子,為什麽不可以文思如泉湧,就像從魔術師的帽子裏蹦出小白兔那樣?當他做不到這一點時,便怒火中燒。還有個人打算在大會上陳述高明的看法,他不僅想一鳴驚人、力壓眾人,還想受人擁戴,無人反對。但由於他把自卑感外化了,所以他同時也預感到自己會受到他人的嘲諷。這樣的結果是:他根本無法思考,並且他已經擁有的那些相關思想也得不出什麽結論。還有一個人本可以是個優秀的組織者,但由於他的虐待狂傾向,常常使其與周圍的人發生對立。我們完全不需要再舉更多例子,因為我們隻要看一看自己和周圍的人,便可以找到許多這樣的例子。

除了這種缺乏明確目標的情況,還有一種明顯的例外情況。有些時候,神經症患者會表現出一種非同尋常的對某種目標的專一性:男人可能會為了自己的野心而犧牲一切,甚至是尊嚴;女人可能會除了愛別無所有;父母可能會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孩子身上。這類患者給人一種做事一心一意的印象,但正如我們前麵說過的,他們實際上隻是在追求一種看似能解決衝突的海市蜃樓般的幻象。他們表現出來的一心一意意味著一種絕望感,而不是人格的整合。

消耗和揮霍精力的不單單是相互衝突的需要與衝動。在患者的防禦性人格結構中還有其他因素也造成了同樣的後果。由於對基本衝突中的某些部分進行了壓抑,人格的所有部分都變得黯淡了。但是變黯淡的部分仍然很活躍,足以對患者造成幹擾,卻不會有任何建設性作用。如此一來,壓抑會造成精力的損耗,而這些精力原本可以用於增加自信、與人合作、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我們還需要再說一下自我疏離,它剝奪了患者前進的動力。他雖然照樣能完成自己的工作,甚至可以頂住外在壓力做出較大努力,但若隻有自己可以依靠,他便會崩潰。這不僅僅意味著他在空閑時間會毫無建樹、毫無樂趣,也意味著他的創造力會被全部浪費。

對於大部分患者而言,各種因素共同對人格造成了大範圍的壓抑。為了理解並最終清除某一種壓抑,我們通常需要對其進行反反複複的分析,並從我們討論過的所有角度去處理它。

對精力的浪費或誤用可以說是由三種主要的困擾所造成的,這三種困擾都是未解決的衝突所引起的症狀。

其一,遇事優柔寡斷。它可見於各種事情,從雞毛蒜皮的瑣事到至關重要的大事,患者永遠都搖擺不定。吃這道菜還是那道菜?買這個箱子還是那個箱子?去看電影還是聽廣播?患者不能決定做哪種工作,或是在工作中的每一步都猶豫不決;不能決定在兩個女人中選擇哪一個;不能決定是否要離婚;是要活著還是死了算了。那種不得不做、一旦做出便無法挽回的決定對他來說真的是個嚴峻的考驗,會使他驚慌失措、心力交瘁。

雖然患者十分優柔寡斷,但他們常常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在潛意識中他們總是竭力避免去做任何決定。他們遇事總是一拖再拖;“抽不出時間”去做那些事;他們會聽任命運的安排或讓別人替自己做決定。他們遇事也可能蒙蔽了自己的雙眼,以至於失去了做決定所需要的基礎。隨之而來的漫無目的的狀態也一樣常常不為患者所知。患者無意識地采取各種手段去掩蓋自己的優柔寡斷,所以分析治療師很少聽到患者訴說這種實際上很常見的困擾。

其二,普遍性的做事效率低。我這裏指的不是在某個特定方麵能力不足,那可能是因為疏於訓練或者缺乏興趣。我指的也不是那種尚未被發掘的能力,正如威廉·詹姆斯在一篇非常有趣的論文(1)中所寫的那樣,當個體在初顯疲憊時或者在外界環境的壓力下仍不屈服,便可以蓄積起能量。我在這裏所說的做事效率低是指個體由於內心衝突而無法付出最大的努力,從而造成做事效率低的情況。他就像在踩著刹車前進,汽車定然會慢下來。有時候的確會是這種情形。他所做的每件事,無論從他的能力還是從任務本身的困難程度而言,都遠遠不應該這麽拖拉。他並不是說沒有盡力,相反,他做所有事情都會付出異乎尋常的努力。例如,他可能要用好幾個小時去寫一篇簡短的報告或者學會操作一個簡單的機械設備。當然,這裏有多種多樣的障礙因素。他可能會潛意識地抗拒那些讓他覺得像是脅迫的東西;他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想處理好每一個細節;他可能會像前文中的某個例子那樣,因為沒能一鳴驚人而對自己大動肝火。做事效率低不僅表現為做事的速度慢,還表現為做事笨手笨腳或者健忘。如果一個女仆或主婦想著自己這麽有才,竟然做這麽低賤的工作,心中暗自覺得不公,那她就不會好好做事。而且,她做事效率低不僅限於家務活,她做所有事都會是這樣。從主觀的角度考慮,這意味著在巨大的壓力下工作,必然會使個體很容易就筋疲力盡,需要更多睡眠。在這種狀態下做任何事都勢必會耗費個體更多精力,正如踩著刹車前進時會耗費更多油一樣。

內心有巨大壓力和做事效率低,不僅見於工作當中,也很明顯地表現在為人處世上。如果某個人想待人友善,但又厭惡這種想法,覺得這樣做像是在討好奉承,便會顯得很不自在;如果他想從別人那裏求得某樣東西,但又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便會顯得蠻橫無理;如果他既想堅持己見又想附和逢迎,便會猶豫不決;如果他既想接近他人又害怕會遭到拒絕,便會顯得十分羞怯;如果他既想跟別人發生性關係,又害怕自己滿足不了性伴侶,便會顯得非常冷淡;等等。衝突越是無處不在,生活的壓力便越是巨大。

有些個體意識到了內心的這種巨大壓力,不過更多時候他們隻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當壓力更強時,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有時候,隻有當他們對照了自己放鬆、自在和隨心所欲的情況時,才會一下子意識到它的存在。對於它所造成的疲憊感,他們常常會歸咎於其他因素——體格太差、工作負荷過重、睡眠不足。這些因素誠然都會有所影響,但遠沒有人們所認為的那麽重要。

其三,普遍性怠惰。有這種症狀的患者常常會怪自己懶惰,但實際上他們不可能在懶惰的時候還樂在其中。他們可能有意識地反感任何努力的行為,並把這種反感合理化,認為他們隻要有想法就足夠了,具體細節——也就是這種想法的實施——是別人的事。對努力的反感也可以表現為一種恐懼,他們害怕努力付出隻會給自己帶來傷害。事實上,他們知道自己很容易感到疲倦,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們的這種恐懼了;如果醫生隻看到了症狀的表麵現象,那麽他的建議隻會使患者的恐懼感更加強烈。

神經症性怠惰是主動性和行動力的缺失。通常來說,這種結果來源於對自我的嚴重疏離和對目標方向的缺乏。長期的巨大壓力和不盡如人意的努力付出使得患者幾乎總是萎靡不振——盡管其間也會有片刻的興奮。就單一的誘發因素而言,其中最重要的是理想化形象與虐待狂傾向。他得不斷努力,這個事實使他感到非常丟臉,因為這表示自己遠非理想化形象的樣子,而一想到要做的事隻不過是凡塵瑣事,他便不願去做,而寧願在幻想中大展拳腳。理想化形象總是會讓他飽受自卑感的齧咬,這蠶食著他的自信心,使他覺得自己幹不了任何有意義的事,因此把動力與樂趣全都葬於流沙之中。虐待狂傾向,尤其是那些被壓抑著的傾向(倒錯的虐待狂傾向),使患者在麵臨任何看似帶著攻擊性的東西時都會退縮,結果使患者的精神幾近崩潰。普遍性怠惰有著特別的重要性,因為它所涉及的不僅有行為,還有情感。由於未解決的衝突而浪費掉的精力多得難以估量。神經症說到底還是特定社會文明的產物,因此它對人的才能與品質的荼毒無疑是對當前文明的嚴厲控訴。

伴有未解決衝突的生活不僅會使患者精力渙散,也會造成道德觀念的分裂。這裏說的是道德的準則,以及所有會對個體與他人的關係、個體的自身發展造成影響的情感、態度和行為。正如精力的分散會造成精力的浪費,在道德問題上也是如此,它會導致道德誠信的缺失,換句話說,它會破壞個體的道德完整性。這種危害產生於患者身上各種相互矛盾的看法,以及他們想掩蓋這些衝突的企圖。

基本衝突中也包括相互矛盾的道德價值觀念。盡管患者盡其所能地想使它們相互協調,但它們還是會持續對他造成影響。不過,這隻是說沒有哪一種道德價值觀真的被他或能夠被他當回事兒。盡管理想化形象包含真實理想的成分,但它在本質上卻是一種“贗品”,患者本人和未經訓練的觀察者很難將它與正品區分開來,其困難程度不亞於辨別銀行支票的真假。我們已經看到,神經症患者可能真的覺得自己是在追尋理想,所以會為了每一個明顯的疏忽而鞭撻自己,這樣,他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時,就會顯得吹毛求疵;或者,患者可能會在思及或者談及價值與理想時自我陶醉。我說他沒把自己的理想當回事兒,是說他對自己的生活沒有擔當。他隻有在覺得容易做到或者對自己有利的時候才去做,其他時候便會將其束之高閣。我們在討論盲點作用和隔離作用時已見過這種例子——對於那些嚴肅對待自己理想的人來說,這些人的做法簡直不可想象。如果那些理想是真的,患者絕不會如此輕易地棄之不顧——比如,有個人真誠地宣稱自己把一腔熱血都獻給了某種事業,可一旦遇到**便會背棄它。

通常情況下,道德完整性的受損意味著真誠的減弱和自我中心論的增強。關於這一點在日本佛教禪宗的經文中指出,真誠就等於全心全意,這與我們通過臨床觀察所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那就是,內心分裂的人絕不可能完全真誠。

徒弟問:我知道獅子在攻擊敵人時,不管它是兔子也好,大象也好,都會全力以赴;請問這個力量是什麽?

師傅答曰:至誠之力。

所謂至誠,即不欺,即所謂“和盤托出全部自我”,用禪語來說就是“整體作用”……毫無保留,毫無掩飾,毫無虛損。若能如此生活,則可謂金鬃雄獅了;這種人是陽剛、真誠和全心全意的象征;如此,便是聖人。(2)

自我中心論是一個道德問題,因為它要求別人遷就個體自身的需求。患者在看待和對待他人時不會考慮他們的權利,而隻是把他們當成用來達到自己目的的棋子。他對他人的討好或喜歡,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焦慮;他有意給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自尊;他責怪他人,是因為他自己沒有擔當;他一定要挫敗他人,是因為他自己對成功的需要;等等。

道德完整性受損的具體表現形式因人而異。它們大都已經在其他地方被討論過,在這裏隻需要以更加係統的方式對其進行回顧。我在這裏的敘述並不打算麵麵俱到。因為我們還沒有討論過虐待狂傾向,而且虐待狂傾向被認為是神經症發展的最後階段。但要因此就把它放到後麵再去討論,是很難做到的,所以我們在這裏從它最明顯的表現開始討論。無論神經症有怎樣的發展進程,都會有潛意識的偽裝。其中比較明顯的表現如下:

愛的偽裝。“愛”這個詞包含太多的感覺和渴求,也包括主觀上被認為是愛的感受,其種類之繁多會讓我們感到十分詫異。它可以包括那些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到十分軟弱和空虛的人對他人的依賴性期望(3)。它還可以以一種更加有攻擊性的形式表現為一種想利用同伴的欲望,患者想利用他們獲得成功、威望與權力。它還可以表現為對征服他人、戰勝他人,或者以虐待狂的方式融入他人,通過他人來實現自己生活目標的需要。還可以是患者對得到他人讚賞的需要,這樣他才能更加確信自己的理想化形象。由於在當前的社會文明中,愛極少是一種純真的溫情,所以虐待和背叛比比皆是。這便給我們這樣一種印象,覺得愛變成了鄙夷、憎惡或冷漠。但是愛並不會如此輕易地就改頭換麵。事實上,那些導致假愛的情感和欲望最終都會浮出水麵。這種偽裝不僅見於親子關係和朋友關係,也見於兩性關係中。

善良、無私、同情等品質的偽裝與愛的偽裝一樣。這對於順從型患者來說非常典型,他們的特定理想化形象和對壓抑所有攻擊性傾向的需要都強化了這種偽裝。

興趣與知識的偽裝。這種偽裝在那些回避自己的情感並且認為單靠聰明才智便可以掌控生活的人身上最為明顯,他們不得不裝作自己什麽都知道,對什麽都感興趣。這種偽裝也可見於另一類人,隻是更不容易察覺,這種人似乎專注於某種事業,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這種興趣當作了獲取成功、權力或者物質利益的墊腳石。

誠實公正的偽裝最常見於攻擊型個體,尤其是在他的虐待狂傾向非常明顯的時候。他看穿了他人對愛和善的偽裝,而且覺得因為自己看不慣那些處處可見的偽善,不想去假裝慷慨、愛國、虔誠,或者其他類似的東西,所以自己特別誠實。實際上,他有著另一種形式的偽善。他拒絕接受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偏見,這或許隻是一種對傳統價值觀的盲目、消極的反抗。他敢於拒絕的能力不一定是力量的標誌,而隻是一種想挫敗他人的欲望。他的坦誠可能隻是想嘲笑和羞辱他人。在他所宣稱的自我利益背後,可能掩藏著想利用他人的欲望。

痛苦的偽裝必須更加詳細地討論一下,因為圍繞著它有許多令人困惑的看法。嚴格遵守弗洛伊德理論的分析治療師與外行有著同樣的看法,他們認為神經症患者需要感到被虐待,需要去擔憂,需要被懲罰。支持這種觀點的資料是眾所周知的。但“需要”這個詞實際上涵蓋著諸多的內心過錯。提出這個理論的人沒有考慮到,神經症患者所遭受的痛苦遠比他自己知道的要多,而且通常隻有在他開始康複時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痛苦。更確切地說,那些人似乎並不明白,未解決的衝突所造成的痛苦是避免不了的,完全不受個人意願的影響。如果一個神經症患者聽任自己的人格四分五裂,當然不是因為他想給自己帶來傷害,而是因為他的內心需要迫使著他去這麽做。如果他自暴自棄,挨了一耳光還把另一邊臉也湊過去,起碼在潛意識裏,他其實是討厭自己這麽做的,並且會因此瞧不起自己;但他如此畏懼自己的攻擊性傾向,於是非要走向另一個極端,聽任自己遭受別人的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