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嬰兒吸吮行為的價值

認真觀察嬰兒在兩次睡覺之間如何消磨時間，能讓我們學到很多東西。但是，首先我們必須擺脫“對和錯”的觀念，讓興趣源於一個事實：在嬰兒身上才能學到關於嬰兒的知識。上周的演講者提出了一個觀點：如果某個嬰兒吸吮他的拇指或衣物時，我們要做的並不是表達讚成或反對，而是意識到這是一個更加了解嬰兒的獨特機會。我讚同他的觀點，也讚同他所列舉的那些給他寫信的媽媽們。

我們已然關注了各種各樣的現象，以描摹嬰兒生活的特征。我們可能永遠沒法完全了解，因為每次觀察麵對的都是一個新的嬰兒，而且沒有兩個嬰兒的臉或習性是完全相同的。我們不僅根據鼻梁的曲線和頭發的顏色來認識嬰兒，還要看到他們獨特的氣質。

當媽媽們跟我說起關於孩子的事情時，我通常會讓她們回憶一下，在孩子最早期發生了哪些特別的事情。媽媽們相當樂意調動自己的回憶，將這些往事描述得栩栩如生。

她們告訴我各種關於物品被嬰兒據為己有的故事，然後這個物品變得越來越重要，嬰兒開始吸吮它，擁抱它，這些物品伴隨嬰兒度過孤獨和不安的時刻，或者提供安慰，或者起到鎮靜劑的作用。這些物品作為過渡性客體存在，其實是嬰兒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很快這些過渡性客體就有了一個名字，諸如“奶棉”或“口布”之類的，這些名字體現了它們的雙重來源。氣味和質地是它們的本質要素，你最好別去洗它們。在你們要離開家的時候最好也別遺落了它們。如果你足夠明智，你會任由這些客體慢慢消失。就像有首歌裏唱的，老戰士永遠不會死去——你不要去破壞它，也不能搞丟它，更不能把它送出去。

重要的是，你永遠不要指望嬰兒回答這樣的問題：“這個東西是你想象出來的嗎？”或者“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是你發現並據為己有了嗎？”不過，當孩子再大一點，你可以開始教孩子說“謝謝”，這其實就是讓他意識到，那隻毛茸茸的玩具狗是一位阿姨送的禮物。但是，在嬰兒能說出“謝謝”或理解這個詞語之前，在嬰兒明確區分“我”和“非我”之前，或者在區分的過程中，嬰兒建立起來的第一個客體往往是某樣家具的一部分，比如嬰兒床和嬰兒車。

一個獨立人格的形成，一個生命的人生旅程的開啟，永遠不會重複前人的軌跡。父母對這個新的生命將開啟怎樣一種人生充滿了興趣，這種興趣從感受到子宮裏第一次胎動那刻就開始了。一個獨立的人生即將從這裏開始，我將堅持這個觀點。我知道小貓小狗也會吸吮布片和玩遊戲，但我想說，事實上，即使是動物，它的一生也不僅僅是一堆反射和欲望的集合。

雖然我得承認，生命之初可選擇的形式非常有限，但每個嬰兒都獨具個性，他們的人生至少是從出生時就開始了。嬰兒那些看似偶然出現的習性告訴我們，在他們的人生中，所經曆的事情遠比吃和睡豐富得多，嬰兒從一個好的喂養經曆中吸收和保留下來的東西也遠比簡單的本能滿足多得多。這些獨特習性說明，一個獨一無二的嬰兒已經在這兒了，一個獨立人生已然開啟，記憶正在建構起來，個性化的行為模式正在形成。

為了方便理解，我們必須先預設，我們所說的“想象力”在生命之初就存在著一種原始形式。基於此，我們可以說，除了用嘴巴，嬰兒也在用雙手和敏感的臉部皮膚吸收東西。與喂養中單純的身體體驗相比，喂養體驗的想象空間更為寬廣。喂養中，嬰兒的全部體驗很快就能與母親的**之間建立豐富的關聯，或者與逐漸意識到的母親建立關係，再加上嬰兒的手部運動、眼部運動，這些都會極大地擴展嬰兒在喂養行為中的信息範圍。

在生活中，我們看到一個嬰兒被以機械化的方式喂養和管控時，往往認為這很正常。而這樣的喂養對嬰兒來說，根本沒有得到充分的體驗，還會打斷嬰兒對存在感的持續感受。我不知道換一個說法能不能講清楚：這樣機械地喂養，就隻是一種原始反射活動，而不是一種個人體驗。

當你觸摸嬰兒的臉時，他會展開微笑，不過真相是：此時就算這孩子感受到了什麽，也絕非愉悅感。這個微笑與主體意願無關，隻是嬰兒當下的反射行為。在生命的最初期，原始反射幾乎主宰了嬰兒。毫無疑問，我們有能力激發嬰兒的原始反射，有能力在嬰兒還沒有本能需要出現時去給予他滿足，但我們不應該濫用這種能力，而應該等待嬰兒按自己的節律自發出現這些反應。

嬰兒在進食時會做各種各樣無關的事情。在成人看來，這些事情都毫無意義，它們不會幫助嬰兒增加體重。而我想說的是，其實恰恰是嬰兒在做的這些事情，讓我們安心地知道，嬰兒正在主動地攝取食物，而不僅僅是在被喂食，他們在過自己的生活，而不僅僅是對我們提供的刺激做出反應。

你是否見過一個嬰兒一邊享受著母乳喂養一邊吸吮著自己的手指？我見過。你是否見過夢遊的孩子？當一個嬰兒吸吮衣服的邊角，或者羽絨被，或者橡皮奶嘴時，這些表征都在呈現他們向外溢出的想象力，事實就是如此，中樞興奮功能激發出了嬰兒被喂養的想象。

我換一種說法。你有沒有想過，被環抱的感受、吸吮手指、吸吮衣物，以及緊緊抓住布娃娃，這些都是嬰兒最初表現出的親熱行為？還能有什麽比這更重要呢？

你也許會認為你的孩子具有情感能力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你很快就會重新認知這個問題。如果你有個孩子，你可能發現他不太會表達愛和情感，或缺乏表達技能。你也許可以誘導一個看起來不願意進食的孩子吃東西，但是你沒有辦法使一個感情麻木的孩子表現得深情。你對這個孩子傾注大量的情感，但是他或許轉身走開，或許沉默不語，或許尖叫著表示抗議。

我們談及的這些不合常規的、非主流的行為，其實是嬰兒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存在的標誌，而且，也是嬰兒對母嬰關係充滿信心的標誌。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嬰兒能夠使用物品作為母親或母親的某些特征的象征性客體，並且能夠投入地享受僅僅是和象征性客體遊戲的行為，這些行為在某些方麵已經遠離了本能行為，也就是說，遠離了攝取食物本身。

那讓我們來看看，如果嬰兒開始失去信心會發生什麽？一個輕微的喪失可能會讓嬰兒的吸吮行為帶有一種強迫性成分，無論吸吮的是什麽，這個喪失都可能讓吸吮習慣不再是個插曲，而成了主旋律。但是，如果嬰兒遭受了更為嚴重或更持久的喪失的話，那麽他便喪失了與吸吮衣物邊角、用嘴玩耍、撓鼻子等這些行為相關的全部能力。而這些遊戲行為所帶來的生命的意義也都隨之熄滅了。

這些最初的遊戲客體和遊戲活動，都存在於嬰兒和外部世界之間的中間地帶。在嬰兒區分“我”和“非我”這一緩慢發展過程的背後，存在著一個巨大的張力，我們需要留出時間讓這種發展自然而然地發生。我們發現嬰兒開始刻意挑選某類事物，就可以知道，有一個外部世界和一個內部世界的存在，為了幫助他們理解，我們要容許有一個中間世界，一個兼具兩者的中間世界，既是個人的，也是外部的；既是我，也是非我。這與童年早期激烈的遊戲一樣，也和大一點的孩子或成年人的白日夢一樣，既不是夢，也不是現實，同時也既是夢又是現實。

想想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有誰的成長是脫離了中間地帶的？每個人在自己個人的內在世界與外部世界（或共享現實）之間，都需要有中間地帶。嬰兒在兩個世界之間創建中間地帶時感受到的張力永遠不會消失，正如我們留給自己的文化生活，其中有可以分享的東西，也有非常個人的東西。當然，我指的是類似友誼和宗教習俗之類的事物。無論如何，我們每個人都會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比如，我為什麽會抽煙？想知道答案，我不得不去問一個嬰兒，我相信他肯定不會嘲笑我，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一直保持理智是多麽地愚蠢。

也許，這聽起來會很奇怪，但是，吸吮拇指或布娃娃可能會帶給嬰兒真實的喂養感受，而真正的喂養行為卻可能帶來不真實的感覺。實際上，喂養觸發的是原始反射，本能以一種純原始的方式起作用，而此時，嬰兒的自體還在建構過程中，還沒有發展出能夠覆蓋涵容如此強大的體驗的能力。這有沒有讓你想起那匹贏得賽馬大會的無主之馬？馬雖然第一個跑到了終點，但馬主人卻沒有贏得獎賞，因為騎師沒能待在馬鞍上。馬主人為此感到沮喪，而騎師可能也受傷了。當你調整自己以一種在最開始就適應嬰兒的個性需求和節奏的方式時，你就像能夠在比賽中一直待在馬鞍上的騎手，和自己的馬一起，享受駕馭之樂直至終點。

對於一個自體還不成熟的非常小的孩子而言，類似吸吮衣物這些特異的習慣動作，能讓他感受到真實，這也許正是嬰兒自我表達的方式，這也給了母親和嬰兒一個建立人類交互關係的機會，而不是什麽需要得到寬恕的動物本能。

【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