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繼父母的難處
所謂“邪惡的繼母”
人們時常認為,如果不是童話故事的劇情需要,世間根本就沒有邪惡的繼母。我個人認為這是錯誤的,更確切地說,如果沒有抓住人們(無論大人小孩)身上隱匿存在的某些東西,那任何童話故事或恐怖漫畫都不可能具有普遍的吸引力。童話故事所蘊含的,就是抓住了一些真實的、令人恐懼的和無法接受的東西。是的,三者皆有,真實的、令人恐懼的和無法接受的。人性中任何一星半點不可接受的東西,都會被提取凝結成了可以被接受的虛構的神話或童話故事。這裏的問題是,是什麽人性因子結晶凝結出了關於繼母的童話故事?不管是什麽,它既與憎恨和恐懼有關,也同時與愛有關。
任何人都很難將人性中的攻擊性聚集起來,並將其與愛攪和在一起。而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困難在嬰兒早期就遭遇了,嬰兒最開始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是非常極端的,非善即惡,非好即壞,非黑即白。壞的部分令人恐懼和厭惡,好的部分被全部接受,好和壞是彼此隔絕的。伴隨著成長,嬰兒和兒童會逐步走出這個階段,到達下一個階段,在這裏,他們能夠容忍毀滅性的念頭與愛的驅力同時存在。之後他們會感到內疚,但他們也發現自己可以做一些好的事情來彌補。如果母親願意等待,嬰兒真誠而自發地表達愛的那一刻就會到來。而在此之前,在人生的最初階段,將好壞截然分開是嬰兒通常用來應對困難的辦法,即使是成熟的成年人也不能完全丟棄這種方式。而在兒童期,尤其是幼兒期,我們很容易允許這種嬰兒期遺留的存在。試想一下,當我們閱讀或講述一個好和壞二元對立、截然分開的故事時,我們其實還能發現這種自動化模式。
通常生母和繼母在想象中會被放到極端的位置,這點很重要,尤其對於我接下來想說的內容。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讓孩子們恨他們的母親,對任何人而言,直麵這種對母親的恨都是很困難的,有些人甚至不願意聽到“恨”和“母親”這兩個詞出現在同一個句子裏。然而,不說不等於沒有。如果母親們恪盡職守,那在她們逐漸把孩子們引入現實世界的過程中,她們自己就成了艱難、苛刻的現實世界的代表,而現實世界往往是衝動和欲望的敵人,因此,孩子對母親自然會有憤恨,即使孩子對媽媽的愛毋庸置疑,還伴有崇拜,但憤恨也會如影隨形。基於此,如果有兩個媽媽,一個生母死了,又來一個繼母,處理就會變得簡單,你很容易看到孩子為了緩解緊張不安,讓一個媽媽是完美的,而另一個是可怕的。孩子以此方式將對真實世界的期望與自己的信念係統保持一致。
超越以上階段之後,孩子才會最終理解或感受到母親的奉獻。是母親在他的生命最早期為其提供必備的條件,讓其能夠得以成長、發展,開始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擁有個人權利、個人動力和個人生存技能。換句話說,生命最開始,嬰兒是處於絕對的依賴狀態中,當孩子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然形成了對原初母親意象的恐懼,認為她擁有著全部善和惡的魔力。我們每個人都很難理解和接受,這種全能力量的原初載體就是我們自己的母親,她作為一個可愛的人被我們認識,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是完美的或完全可靠的,她隻是一個凡人。這一切都讓人感覺如此危險。特別是,如果你是一個女孩兒的話,你要麵對的母親,一開始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接著是一個代表著殘酷事實且令人抓狂的人,同時是一個始終都很可愛的人,還是一個站在女兒和父親之間的人:這都是母親,是同一個人。這裏最特殊的一點在於,生母和繼母的發心是有所不同的。生母希望女兒贏得父親的愛,而繼母為此感到害怕。綜上所述,我們無法預料到孩子們會在什麽時候突然長大,突然放棄以分裂的視角看待世界,以及停止將母親分為好的和壞的。不過,我們能猜想到的是,這些幼年的早期觀念或多或少會在成年人身上有所遺存。
我們可以用邏輯論證,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作為人類而言,重要的不是黑或白,而是是否有愛,是否可愛。但是,我們是丟不下心裏的夢幻的,誰會願意失去幻想呢?在幻想中,我們都不需要長大,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就像在旅途中,或逛街購物一樣,我們都喜歡這樣輕鬆自在。在幻想中,幼兒、兒童和青少年都躺在成年人身邊其樂融融。但是,我們也需要留意幻想的麻煩之處,有時我們也會碰巧分裂成神話世界中的一個黑暗角色。我自己就有被賦予黑暗角色的經曆,比如就在當下,當我說,基於對母嬰關係的豐富經驗,我察覺母親的愛裏是混合有恨和恐懼的,你就可能覺得我是個暗黑狂人。
不成功的故事的價值
在研究任何與人類事務有關的問題時,我們可以淺嚐輒止,也可以入木三分。淺嚐輒止可以讓我們避免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同時也丟失了更深層次的價值。近期在廣播節目播出之後,我收到的信件當中,有一些內容確實超越了所謂的常識。比如,信中有人指出,對待失去父母的孩子,不能刻意“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父母們最好能允許孩子使用其他稱謂來叫他們,從而孩子可以保留“媽咪”“爹地”之類的稱謂來指代已經失去的生父母。
失去父母的痛苦會持續地縈繞在孩子心裏,而繼父母的態度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幫助孩子消解苦痛。同時這些來信還指出,被收養的孩子內心可能存在異常。比如,有個特殊的案例:這個不被愛的男孩兒在去繼母家之前,在奶奶家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他遭遇了兩次喪失,因此他容易對人際關係的可靠性感到絕望。如果一個孩子在這種情況下感到絕望,他就不可能冒險與他人建立新的關係,會出於自我保護,拒絕體驗深刻的感情和靠近新的關係。
另外,你知道很多母親在生孩子的時候並不愛自己的嬰兒嗎?她們感覺非常糟糕,這和繼母的感受是一樣的。她們試圖裝出愛孩子的樣子,但依然愛不起來。如果可以預先告知她們,愛是一件終究會發生的事情,不用刻意去打開,那麽她們會感到輕鬆多了。通常母親會很快充滿愛意,甚至在懷孕期間就愛上她的孩子,但這是一個純粹個人體驗的問題,而不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必然。父親們有時也存在同樣的情況,隻是這也許更容易被接受,所以父親們不需要假裝,他們的愛可以按自己的節奏,自然而然地發生。
除了不愛,討厭孩子的母親也不在少數。就大多數女性而言,她們看起來將一切都打理得很好,也有人幫助她們,似乎做得也不錯。但我知道有許多母親其實活得非常謹小慎微,唯恐自己有不妥之處傷害了自己的孩子,而且她們還從不願意提及自己的難處,因為這不可能得到別人的理解。其實,有太多這樣的東西被掩藏在人性的深處,就我個人而言,我情願被一位有著人類所有內心衝突的母親養大,也不願意自己的母親是一位做任何事情都很輕鬆、熟練,知道所有答案,從不質疑的母親。
大多數聲稱自己在某些地方很成功的人,可能在其他地方是不成功的,而那些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發生的失敗故事往往具有巨大的價值。於是,這裏要談另一個問題,即當繼母因為還沒能愛上她的繼子而承受太多質疑,她顯然也不能像一般人一樣在失敗麵前抱怨和呻吟。無論何時,妻子或丈夫收養一個孩子,總是帶著很多的背景經曆,而這些背景經曆帶來各種各樣的特殊情況。收養還可能是個引發罪惡感的問題,因為這個孩子可以說是“被偷來的”,這也是一個寡婦或鰥夫的整個人生的重大轉折,或者被陷入婚姻不幸的人視為拯救。這裏有一堆不能被忽視的重要問題,它們會影響繼父母們對新關係的底色的期待和想象。
就任何單一案例而言,事情都可以被檢驗,甚至是有效地檢驗,但在談論普遍現象的時候,話題就會變得寬泛而無法麵麵俱到。如果一個女人能發現她正在養育著的孩子本是他人所生,那麽在幻想世界裏她與孩子的生母就是競爭對手,即使孩子的生母已逝。她很容易發現自己被自己的想象逼到了巫婆的角色上,而不是慈愛的聖母。
當然,她可能確實還沒有發現這些難題,就像有些來信中講述的那樣,她也許更在意在丈夫心裏如何取代其前妻。這也無可厚非,確實有許多男人和女人本就在艱難困苦中長大,在他們結婚後仍需為自己的權利而戰,否則就會喪失他們的身份和真實存在感。然而,一個女人很容易感覺到來自孩子生母幽魂般的提醒——孩子是別人生的,這是一個難以忍受的提醒。如果這類情況確實存在,而且還是無意識的,就會讓前景變得難以捉摸,使情感不可能朝向寬容和愛的方向自然發展。
我僅在此提一下這個事實,有一部分繼子女確實令人頭疼,這是由他們的過往造成的。人們可以為他們解釋,也可以諒解他們,但繼母必須得忍受他們。對於繼母來說,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幸運的是,大部分繼子女是可以被恢複成友好態度的,就像如此多來信所展現的,在很多的案例裏,繼子女們確實就像是繼母們親生的一樣。所以似乎這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困難,或者困難不會大到造成威脅。許多人也就忽視了繼養關係的複雜性,並輕而易舉地相信這種事情非常簡單。對於那種厭惡困難的人來說,我對想象世界的深入探索一定會讓他們厭煩,甚至感到危險。這危及他們的安全感。但我還是要說,通過無視噩夢、夢魘,無視抑鬱和懷疑而過活的人,他們也將感受不到成功帶來的真實感觸。
對不成功的故事稍加了解就可以極大地豐富我們的生活。此外,這些故事告訴我們,幫助遭受失敗的人們相互認識、彼此照見是有意義的。如果他們聚在一起,聊聊彼此所負擔的一切,有時會減輕他們內心的壓力。一位記者提議采訪一群感到挫敗的繼父母,我認為這樣的晤談可能會收獲頗豐,這將讓我們發現繼父母們也不過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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