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台節目如何做心理健康教育

應邀寫這篇文章,談談如何通過電台節目開展健康教育,這是我很感興趣的一個話題,因為我時不時將自己想對家長說的話通過電波傳遞出去。但必須坦誠承認的是,事實上我並不特別喜歡這種撒網式的健康教育方式。麵對形形色色的聽眾,大部分人肯定不是為了學習而收聽廣播的,但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有人開始收聽健康教育,或許是覺得有趣,或許有其他原因,比如他們正在刮胡子或做蛋糕,沒有空出手來轉動換台按鈕。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毫無疑問地會把那些重要的、有價值的東西當作耳旁風。

拿校園廣播來做一下對比。在學校裏,圍坐在一起聽廣播的孩子的年齡是確定的,廣播員自然會使用溫和適當的語言風格,若希望在這段時間裏孩子們能收獲教導,就盡量寓教於樂。可是,麵向大眾傳播健康知識的播音員可沒有辦法去確定觀眾屬性。

另外,我所談及的健康教育是心理上的,而不是身體健康教育或預防和治療疾病的內容。即便我說的大部分內容其實適用於任何健康的話題,因為在我看來,所有的健康教育都是心理教育,那些隻關注風濕症或血液病話題的人並不關注健康,因為他們對這些話題抱有的是研究的興趣,他們聽節目,有些人是渴望了解疾病的真相,有些人隻是出於對疾病病因的好奇。因此,在我看來,無論借助任何媒介對人們進行健康教育時,除了傳播的複雜性之外,人們應該預料到一點——絕大多數聽眾並不需要被教導任何東西,他們隻是在等著廣播重新播放音樂。你也許覺得我這是在詆毀聽眾,但每當我聽到健康醫生充滿樂觀地就恒河猴因子、關節炎、癌症發表鼓舞人心的演說時,我都深感疑惑。

無論如何,我確實有一個建設性意見給那些致力健康傳播的電台:任何形式的鼓吹,或對人們該做什麽的指教,都應該受到譴責。向人們單向灌輸理念是一種侮辱,即使是為了受眾自己好,除非受眾有機會參與互動,能表達反對,也能抒發己見。

這裏是否存在另一種選擇?作為一個備選方案,我們可以嚐試先接受人們日常所做的事情,確定它們是正常的,然後幫助他們去理解自己為什麽這樣做。這個建議的基礎,建立於人們在事情發生的當下做出的反應大體上是合情合理的。你也許很難相信,當你一次又一次地傾聽母親們描述如何在家裏管教孩子後,你終將發現自己無法告訴這些父母該做些什麽。你終將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換作是你,可能隻會做出同樣的行為,或者做得更糟。

人們真正需要的是對他們所麵臨的問題的理解,以及對他們憑直覺做出的行為產生更多的覺察。當人們處在失控的不安中,當事情發生在個體的危急時刻,當人們無力顧及太多——父母可能會給孩子一個巴掌,一個吻,一個擁抱,或者一笑而過。有些事發生得自然而然。而已然發生了的就是正確的,沒有所謂更好的了。沒人能告訴這些父母在那樣的情況下該如何做,因為任何情況都不會被提前預知。然而,無論在怎樣的境況下,父母們在回溯經曆的事件並反思時,往往對自己做過什麽沒有概念,也對問題是什麽感到困惑。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往往會感到內疚,會像飛蛾一般撲向他們認為的權威人士,並對他們言聽計從。

教育本來是一個好方法,讓人們理解自己過去和當下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說教育使人成為人。如果一個人能被允許向他人展示他們正在做什麽,就會變得不那麽害怕,會自己對自己感到更有把握。也就是說,當人們可以坦然於自己的困惑或無知時,他們尋求的就不再是忠告,而是知識。這就是為什麽隻要人們開始尋求知識,他們就知道知識在哪兒。他們開始意識到,也許可以采取一種更客觀的方法來應對自己在思想上、感受上和行為上的問題,如此一來,即使是在那些至今仍教條森嚴的宗教地區,他們也變得不那麽質疑科學。

我認為,我們已經在了解人們的感受、思想和行為方麵做了大量的工作,並在此基礎上進行討論和教學,以促進更好地理解。通過這種方式,讓知識在不損害聽眾自信的情況下傳播。這種方式的難點在於,教授者一方麵需要懂得足夠多,另一方麵又需要知道在哪些時候自己才是無知的那個人。

有時,針對父母的廣播節目充滿了暗示:“你應該愛你的孩子;如果你不愛你的孩子,他會受苦,他會變成一個行為不良的人。”“你必須母乳喂養嬰兒,你必須享受哺乳的過程,這肯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孩子一出生,你就得愛他;不愛自己的孩子就不正常。”如此種種。所有這些話說起來非常容易,但事實上這些話一旦被說出來,卻會產生可悲的結果。

真正有幫助的是,告訴媽媽們實情:很多時候媽媽並不會從一開始就愛自己的孩子;在媽媽們發現自己無法母乳喂養時幫她們弄清原因;向她們澄清為什麽愛是一個複雜的事情,而不僅僅是一種本能。

我還想補充一點:通過廣播節目傳播的知識,是不可能解決那些嚴重、異常的問題的,無論那些問題是出現在母親身上,還是出現在孩子身上,尤其是父母之間關係的異常。同時,告訴那些陷入困境的人他們生病了,也沒有意義。當病人尋求幫助時,我們必須抓住機會盡我們所能地寬慰他們,但是,如果我們讓他們感到自己病了,卻又不能提供治療,這將很容易引發痛苦。

在廣播中發出的幾乎每一個忠告都會在某個方麵給某些人帶來痛苦。最近,我談到如何告訴被領養兒童其被收養的真相。我當然知道這有引起痛苦的危險,而且毫無疑問,我也的確使很多人心煩意亂。有一位聽了我的廣播的媽媽從很遠的地方來找我,她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在她所處的特殊情況下,告訴孩子其被收養的事實,將會非常危險。我不得不同意她說的特殊情況,即使在原則上,我認為正確的做法是:告訴被收養的孩子真相,且盡可能地早。

如果媽媽們總是被告知該做這個、該做那個,那她們很快就會陷入混亂之中,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們將和自己本身具有的能力失去連接,她們會一味行動卻不過問到底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這終將使她們處處感到自己不稱職。如果她們一定要在書上或廣播裏去查找每一件所要做的事,那麽即使她們都做對了,也總歸是慢一拍的,因為真正正確的事情隻能在恰當的時機被做。正如我們所說,要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情,唯有依靠直覺或天性。人們隻能在能夠承受已然發生的問題之後才開始思考,也隻有跳出慣性思維才能收獲助益,如此我們才可能和她們討論她們正在麵對的是哪類問題,她們正在做的又是哪類事情,而她們的行為又可能帶來哪些影響。這和直接告訴她們該做什麽是完全不同的。

最後,對於兒童心理學的正式教導能否在電台廣播中開展,我對這種形式的教導結果是心存疑惑的。我想起一個事實,眾所周知,即使是在給一些學生群體 (比如:社會工作者們,或研究生教師們,或醫生們)授課時,也不能隨意而為,而是要在正式的設置中進行教授。也許一段時間內,這些學生在接受教導,但他們總有機會自由討論所學到的內容,並閱讀更多材料,表達不同的見解和反饋意見。即使在這些有利的情況下,一部分接受教育的學生還是會遇到個人的困難,這些困難是由新思想和新方法,以及複蘇的痛苦記憶和被壓抑的幻想激活而帶來的。他們將不得不麵對新的刺激,並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哲學。總之,心理學的教授不同於物理學和生物學的傳授。

毫無疑問,在謹慎的可控情境下,我們可以對父母進行教學和指導,但通過廣播傳授教導就超出這個範疇。如果一定要做的話,節目形式是必須嚴格限製的,側重呈現那些發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美好事件。沿著這個思路,無論怎樣,這事兒還大有可為,即便考慮到廣播節目固有的困難情況下,還是希望BBC能夠保留以健康教育為社會提供服務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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