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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有人想打造一座居住的房屋,他得學點北方人的精明才好,以免最後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工場中,或是一座沒有出路的迷宮裏,或是一所博物院中,或是一所救濟院裏,或是一座監獄中,或是一座華麗的陵墓裏。首先想想,我們絕對需要的遮蔽之所,到底有多大便足夠。我見過佩諾勃斯科特河上的印第安人,就在這鎮上,他們住在棉麻布的帳篷中,周圍的積雪有近一尺厚,我想如果地上的雪再厚些,能幫他們擋風的話,他們一定很高興。如何純真地生活,可以自由進行我正當的追求,在以前這個問題比現在更讓我困擾,因為我已不幸變得有些鐵石心腸了。我曾看見鐵路邊有長6英尺、寬3英尺的大箱子,工人們晚上把工具鎖在箱子裏,我因此想到,每個生活艱難的人不妨花上一塊錢買這麽個箱子,在上麵鑽幾個小孔透氣,雨天或是晚上就可以住進去,把蓋子一關,便可以隨心所欲,靈魂也能自由自在。這個想法看來不是最糟的,也絕不是可鄙的辦法。你可以想什麽時候睡覺就什麽時候睡覺,而且無論何時起床外出,都不會有房東追著你索要房租。不少人為了供養一個更大更豪華的箱子而困擾至死,但其實住在這樣的小箱子裏也不至於凍死。我可一點兒不是說笑。經濟這個話題一直被人們輕視,但它絕不可任人漠視。過去粗壯結實的人類,大部分時間待在戶外,他們所住房屋的材料幾乎全是大自然提供的,也很舒適。馬薩諸塞州的印第安人總督戈金曾在 1674年寫道:“他們最好的房屋是樹皮蓋頂,非常整潔,而且密實溫暖。樹皮是在幹燥的季節裏從樹身脫落的。人們趁樹皮還青綠時,用很重的木材壓成大木片……較差一點的房屋則用蘆葦編成的草席蓋頂,也同樣密實溫暖,隻是沒有前者那麽好……我見過一些房屋有60―100英尺長,30英尺寬…… 我經常住在他們的棚屋中,發現其與最好的英式房屋一樣暖和。”他還說,房屋內一般都用嵌有精美花紋的席子鋪在地上和掛在牆上,還有各式器皿。這些印第安人已進步到能控製通風效果,他們在屋頂開洞,蓋上一塊席子,用繩子來開關。這樣的房屋最多一兩天就能蓋好,幾小時便可拆掉並重建,每家都有這麽一座房子,或是擁有棚屋中的一個房間。
在原始時代,每個家庭都擁有一個最好的住所,足以滿足其較為粗陋簡單的需求;但是我想,我下麵說的話還是恰如其分的,雖然天上的飛鳥有鳥巢,地上的狐狸有洞穴,野蠻人也有他們的棚屋,可在現代文明社會中,卻隻有不超過半數的家庭擁有居所。在文明程度很高的大都市裏,擁有自己住房的人僅占很少數。其他人為了有個棲身之所,要每年支付租金,到了夏天和冬天,棲身之所是必不可少的,那筆租金都夠買下印第安人一個村的棚屋,卻害得他們一生貧窮。我並不想在這強調租房和擁有住房相比的劣勢,但顯而易見的是,野蠻人能有自己的住所是因為它花費極少,而文明人租房主要是由於買不起房,而且從長遠來看,也負擔不了租房的費用。可是有人會說,隻要能付租金,貧窮的文明人就能有一個住所,這住所和野蠻人的棚屋比起來,如同皇宮般豪華。每年支付25美元到100美元的房租(這是鄉鎮價格),他就能得到經過若幹世紀改良後的寬敞房間,裏麵有幹淨的油漆和牆紙、朗福德壁爐、泥灰牆、百葉窗、銅質的水泵、彈簧鎖、方便的地窖,還有許多其他東西。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享受這些東西的人,被稱為貧窮的文明人,而沒有這些東西的野蠻人,卻是富足的?如果說文明是人們生活條件上的真正進步――我也讚同這種說法,雖然隻有智者才能從中受益――那麽它必須表明, 它給人類提供了更好的住所,而沒有增加成本;所謂一個東西的成本,就是我用於交換那件物品所付出的部分生命,要麽立即付出,要麽以後付出。這一帶房屋的平均價格大概是800美元,要積攢起這個數目,需耗費一個勞動者10年到15年的生命,而且還必須沒有家庭拖累――這是按每人每天1美元的勞動報酬來算,因為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這樣一來,通常他得花上大半生的時間才能掙回一個“棚屋”。假如是花錢租房,那也隻不過是在兩難間做了個可疑的選擇。麵對如此條件,難道野蠻人會笨到拿自己的棚屋來換一座王宮嗎? 也許有人會猜測,我幾乎忽略了擁有這樣華麗房產的所有好處,那是為了未雨綢繆,可我認為對個人而言,這好處主要是為他支付喪葬費罷了。但或許人還用不著安葬自己吧。然而這一點正是文明人和野蠻人的重要區別。毫無疑問,為了我們得到好處,有人為文明人的生活設計了一套製度,但為了使種族生活得以保存和完善,卻極大地損害了個人生活。可我想讓大家知道,為得到這個優勢,我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我還要建議,也許我們不需要做出任何犧牲就可以得到這所有好處。 你說窮人常跟著你,還說父親吃了酸葡萄,孩子牙齒也發酸, 是什麽意思呢?
“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你們在以色列中, 必不再有用這俗語的因由。”
“看哪,世人都是屬我的。為父的怎樣屬我,為子的也照樣屬我。犯罪的,他必死亡。”
想到我的鄰居們,那些康科德的農夫,他們的家境至少和其他階級一樣好,我發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辛苦工作二三十年或是四十年,為的是能成為農場真正的主人,這些農場通常是通過抵押擔保留給他們的遺產,或是借錢買下的――我們不妨把他們勞作中的三分之一作為買房的花費――但他們一般還不起那筆貸款。沒錯,抵押款有時還高於農場的價格,此時農場倒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不過繼承它的人總能找得到理由,因為正如繼承者所說,他們和農場緊密相連。我和評稅員談起此事,卻驚訝地發現他們說不出幾個沒有負債的農場主。如果你想知道這些農場的情況,那就去向他們抵押貸款的銀行詢問一下。實際上,能夠靠勞動來償還農場債務的人屈指可數。我懷疑這樣的人在整個康科德也不超過3個。說到商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甚至100個裏有97個都注定要失敗,農民的情況同樣如此。然而關於商人,其中有一位中肯地指出,他們失敗大都不是因為金錢上的虧本,而是由於左右為難,無法履行合約;換句話說,是道德品質使他們失敗。如此一來,事情變得更糟糕,說不定上麵所提到的3個成功商人,會因為無法拯救自己的靈魂,輸得比那97個更慘。破產和欠債不還是跳板, 我們的大部分文明從這一躍而起,翻了個筋鬥,而野蠻人則站在饑餓這塊沒有彈性的木板上。不過,米德爾塞克斯郡耕牛展示會每年仍在這兒照開不誤,好像農業這台機器的所有零件都能極好地運轉一樣。
農民一直努力想解決生計問題,但他們解決問題的方法比問題本身複雜得多。為了蠅頭微利,他居然做起了牲畜生意。 他以嫻熟的技巧,用細彈簧布下一個陷阱,想捕捉到舒適和獨立的生活,結果剛要抬腳離開,卻一隻腳掉進了自設的陷阱裏。這就是他貧窮的原因,也就是同樣的原因,我們雖然身處奢華之中,可相對於野蠻人所能享受到的舒適,我們都是貧窮的。正如英國詩人查普曼吟唱的:
這虛偽的人類社會――
――為了塵世的宏偉天堂的歡樂如空氣般稀薄。
擁有了自己的房子,農民非但沒變得富有,反而更加貧困,因為是房子擁有了他。當智慧女神密涅瓦建了一座房屋, 嘲弄與指責之神莫墨斯說了一句精辟的話來規勸她,說她“沒把它建成可移動的房屋,無法避開壞鄰居”;按我的理解,這句話仍可用來規勸眾人,我們的房子可謂笨重不便,我們不是居住在其中,而是被囚禁在其中;需要避開的不是壞鄰居,而是卑鄙的自我。我知道這鎮上至少有一兩戶人家,為了能賣掉近郊的房子搬到鄉下去住,幾乎花了一生的時間仍未實現,看來隻有歸西時才能恢複自由了。
即便大多數人最終能夠擁有或租用這些經過改善的現代住房,但是文明改善了房屋,卻沒能改善居住在其中的人。文明造出了宮殿,可要造出貴族和國王卻沒那麽容易。如果說文明人的追求並不比野蠻人的更有價值,若是僅為追求粗俗的必需品和舒適的生活,又何苦花上大半輩子時間來得到更好的住房?
但是那些貧窮的少數人遭遇又如何呢?或許我們會發現, 有些人在外部境況上要優於野蠻人,另一些人的外部境況就正比例地低於野蠻人。一個階級的奢華依靠另一個階級的貧窮來維持。一邊是宮殿,另一邊則是救濟院和“沉默的窮人”。無數以大蒜為食的勞工,建造了法老的陵墓金字塔,可他們死後卻得不到體麵的埋葬。石匠完成了王宮上的飛簷,可他晚上的棲息之地卻是連棚屋都比不上的草棚。如果說,在一個文明非常普及的國度裏,絕大多數居民的境況並沒有降低到比野蠻人更惡劣,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我指的是那些墮落的窮人,暫且不談墮落的富人。要弄清這點,不用看得太遠,隻需看看鐵路兩旁隨處可見的棚子,這便是我們文明社會最新的進步;我每天散步,看到那些人住在肮髒不堪的屋圈內,整個冬天都把門敞開,為的是能有光線照進去。那裏看不見什麽取暖的火堆, 那火堆隻存在於他們的想象中,老幼婦孺的身體由於長久地在寒冷和淒苦中蜷縮成一團已永久變形,肢體和器官功能的發展也停頓了。關注這個階層是應該的,他們所完成的工程使我們這一代人卓越傑出。在英格蘭這個世界大工廠裏,每個企業的技工大都是這種情形。或者我還可以給你們說說愛爾蘭的情況,它在地圖上標示為白人居住的開明地區。把愛爾蘭人的生活條件與北美印第安人,或者南海島民,或者其他尚未與文明接觸而沒有墮落的野蠻人的生活條件比較一下吧。我毫不懷疑,野蠻人的統治者和一般文明人的統治者是同等英明的。他們的境況隻能證明,文明帶著何等的汙濁啊。我幾乎不用再說南方各州的勞工了,他們生產了我們國家主要的出口產品,而他們自己也是南部的主要產品。我不扯遠了,還是隻談談那些據說是境況中等的人吧。
大多數人似乎從沒考慮過房子是什麽,因為要擁有和鄰居一樣的房子,卻讓自己終生貧困,這是沒必要的。就像裁縫做什麽衣服,你就得穿什麽衣服,或者在逐漸拋棄了棕櫚葉帽和土撥鼠皮帽後,還抱怨時世艱難,因為他買不起王冠!要修一座比現有房屋更便利豪華的房屋是可能的,但所有人都承認, 這樣的房屋我們買不起。難道我們總要研究如何得到更多的東西,何不有時滿足於更少的東西呢?難道那些可敬的公民要莊重地言傳身教,告訴年輕人他們在臨終之前,必須準備若幹多餘的漂亮皮鞋和雨傘,還有空閑的客房,來招待根本不會到訪的客人嗎?為什麽我們的家具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那樣簡單呢?當我想到那些人類的救星,被我們尊為天堂來的信使,他們給人類帶來了神賜的禮物,我腦海裏想不出他們身後會有仆從跟隨,或者有裝滿一車的時髦家具。如果我讚同這種說法,會怎樣呢?這會是一個奇特的讚同嗎?這種說法就是:若我們在道德上和智慧上比阿拉伯人更優秀,那我們的家具也該比他們的更複雜!我們的房屋塞滿了家具,把房間都弄髒了,好主婦寧願把大部分家具都掃進垃圾坑,也不會放著早上的活不幹。早上的活!迎著微紅的曙光,聽著曼儂1的音樂,我們“早上的活”應該做些什麽呢?我桌上有三塊石灰石,可我震驚地發現,我心靈家具上的灰塵還來不及擦拭, 卻要每天去擦拭它們身上的灰塵,於是趕緊厭惡地將它們扔出窗外。所以,我怎能擁有一個帶家具的房屋啊?我寧願坐在戶外,因為青草上沒有灰塵聚集,除非有人把地麵破壞了。
奢侈放縱之輩引領潮流,成群的人蜂擁追逐。一名旅客住進所謂最豪華的房間裏,很快發現旅店中眾人拿他當薩達那帕魯斯2國王般招待,如果他也沉醉於這種熱情中,用不了多久便會徹底變得柔弱無力。我覺得在火車車廂裏,我們把更多的錢花在了豪華裝修上,而不是安全性和舒適性上。這些東西把車廂弄成了一個時髦客廳,裏麵有軟墊睡椅、土耳其式厚榻、 遮陽窗簾,還有上百種其他東方物件,我們把它們搬到西方來了,那些物件本是為“天朝”的六宮粉黛和羸弱國人發明的,就連約拿單聽到其名都會臉紅。我寧願獨自一人坐在南瓜上麵,也不願和別人擠著坐天鵝絨軟墊。我寧願駕著牛車在地上自在遊**,也不願乘豪華的觀光火車去天堂,一路呼吸汙濁的空氣。
1 尼羅河上的巨大石雕像,傳說在日出時會發出豎琴聲。
2 傳說中窮奢極欲的古亞述國王。
原始人生活簡單,身無遮蔽,這恰恰是一種優勢,至少讓他能隻是大自然中的一名過客。當他吃飽喝足、神清氣爽後, 便可以思索下一段旅程。可以說,他居住在自然的穹廬中,或踏過峽穀,或穿過平原,或爬上山頂。可是,看哪!人已經成為他們工具的工具了。原本饑餓時可隨意摘取漿果的人,卻成了農民;原本站在樹下遮風避雨的人,卻成了管家。如今我們已不在夜間宿營,我們定居在大地之上,卻忘了天空的模樣。 我們信奉基督教,隻是將其作為改進農業的一種方法罷了。我們為這一世修建家宅,也為去世後修築墳塚。最好的藝術品, 都表現著人類想擺脫這種情形獲得自由,可是我們的藝術效果卻隻是讓這低級境地趨向舒適,而忘記了更高的境地。在人類生活的村子中,的確沒有精美藝術品的立足之地,即使有某件作品留給我們,我們的生活、住所和街道都不能為其提供一個恰當的安身之所。釘子不是用來掛畫的,層架也不是為了擺放英雄或聖人的半身雕像。當我想起我們的房屋是如何建造、如何支付錢款或沒有支付錢款、如何做到建築維護而省錢時,我就覺得納悶,客人在讚賞壁爐架上的花哨玩意兒時,腳下的地板竟然沒有塌下去,讓他墜入地窖,落到堅硬實在的現實地基上。我隻能這麽認為,所謂富有精致的生活是人們一躍而起急切追求的東西,我沒有感受到裝飾生活之藝術品所帶來的愉悅,我的精神都集中在世人的跳躍上了;我記得人類單憑肌肉能跳躍的紀錄,是一支遊牧的阿拉伯人所創,據說他們能跳到離地25英尺。沒有人為的支撐,即使跳得再高也會落到地上。我要問那些極不體麵的產業所有者的第一個問題是,是誰支撐著你?你是那97個商場敗將之一,還是位於3個成功者之列?回答了這些問題之後,也許我會去看看你那些小擺設品, 都是些裝飾之物。在馬匹前麵套個馬車,既不美觀也不實用。 用華麗的物件裝修房子之前,必須剝去一層牆麵,也得剝去我們一層生命,還要用完美的家務管理和精美生活打上底子。 要知道,美的趣味大都是在戶外培養的,那裏既沒房屋,也沒管家。
老約翰遜1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中談到這個鎮上的首批移民,他們和他是同時代的人。他說:“他們在山坡挖掘洞穴作為第一個住所,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並在最高的一邊生起了火,濃煙滾滾,烘烤著泥土。”“他們沒有給自己建造房屋,”他說道,“直到上帝賜福,土地上產出麵包喂飽了他們。”第一年收成不好,“在很長的時間裏,他們不得不把麵包切得很薄。”1650年,新尼德蘭州總督用荷蘭語寫過一段話,更加詳細地告訴想移居到那裏的人們:“在新尼德蘭,尤其是在新英格蘭,起初無法按自己的願望修建農舍,於是他們在地上挖出個四方形、類似的窖的坑,深六七英尺,長和寬隻要隨他們的心意就行,然後在坑內四壁裝上木板擋住泥土,並用樹葉或其他材料塞住縫隙,防止泥土掉下來;坑內木板鋪地,用圓木架起屋頂,上麵覆蓋樹皮或青草皮,還做了天花板,這樣屋內便可幹燥溫暖,一家人住上兩三年或者四年沒有問題。”可以想象,在這些地窖中還按家庭人口,隔出了一些小房間。在殖民初期,新英格蘭的富人和政要也住這種式樣的住所,原因有兩個:其一,不把時間浪費在建房上,以免下一季糧食不足;其二,不希望他們從祖國招來的大批勞工灰心沮喪。三四年後,當田地適合農耕後,他們才給自己修建了漂亮的住房,花費數千元錢。
1 約翰遜(Edward Johnson,1598―1672),北美早期移民,曆史學家。
這些先輩選擇這樣做,至少顯示出了謹慎,好像他們的原則是“先滿足更緊迫的需要”。不過這更緊迫的需要現在滿足了嗎?想到要給自己弄一所豪華的住所,我就感到很害怕,老實說,這片田地還沒有適應人類文化,我們現在依舊得把精神麵包切得比先輩的小麥麵包還要薄。並不是要忽視所有的建築裝飾,哪怕是最原始時期也不該忽視,而是應該先將房屋與我們生活相關之處弄得美觀些,就像貝類的外殼一樣,不能過分修飾。可是,哎!我曾走進過一兩座房屋,知道它們是如何布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