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多年來,我自封暴風雪與暴風雨督察員,並且非常盡職盡責;我還是測量員,雖不測量公路,卻丈量森林小路和所有的田間小道,使其保持通暢;還有深穀溝壑,確保其四季通行, 大眾的足踵已印證了它們的功用。
我曾看管過鎮上的野獸,它們跳過籬笆,給忠誠的牧人帶來很多麻煩;我也曾留意人跡罕至的農場角落,雖然並不知道約拿斯或所羅門是否還在某塊地裏幹活,但那不關我的事;我還澆灌過鮮紅的越橘、沙櫻和蕁麻,以及紅鬆和黑梣,還有白葡萄和黃色紫羅蘭,否則它們可能早在旱季枯萎了。
總之,這些事我幹了好長時間(說此話我沒有一點炫耀), 一直忠於職守,後來,我越來越發現同鎮人是絕不會把我列進公職人員名單裏的,也不會發點薪水讓我安享閑差。我所記的賬,我發誓都是真實的,不過從來沒人查,沒人認,更沒人付款結算。但是,我的心思也沒在這上麵。
前不久,有個四處賣貨的印度商人來到住在我附近的那個著名律師家推銷籃子。“您買籃子嗎?”他問。“不,不買。” 對方回答。“什麽!”印度商人嚷嚷著走出院門,“你是想餓死我們嗎?”原來,印度商人看到勤勞的白人鄰居生活如此富裕,律師隻要編些辯詞,就能神奇地得到財富和地位,那時他心想:我也要做這生意;我可以編些籃子;這活我會幹。他以為籃子編好,他的任務便完成了,接下來就該輪到白人來買籃子。他不明白自己做的東西要值得別人買,或者至少讓別人認為值,否則就該做點其他有價值的東西,我也曾編過一種精致的籃子,但並沒把它編得能激起人們的購買欲。不過我非但沒覺得這籃子不值得編,也沒去研究怎樣讓它迎合別人的需要, 倒是琢磨過該如何避免將它們賣出去。眾人稱羨並認為成功的生活不過隻是一種生活方式。何必誇耀某種活法而貶低其他活法呢?
市民們大概是不會在法院、教堂或其他什麽地方給我提供個職位,我必須另謀他路,於是更加義無反顧地麵向森林,那裏的草木對我更熟悉。我決定立刻就開工,而不必等通常所謂的資金,就用我手上的那一點微薄錢財吧。我去瓦爾登湖的目的,不是想節儉或奢侈地生活,而是為了辦點私事,在那裏能將麻煩減到最小;免得我因為沒什麽常識,也缺點雄心壯誌和商業才能,做出些淒慘的蠢事來。
我一直努力養成嚴格的商業習慣,這對每個人都是必要的。如果和“天朝1”做生意,在海邊設個小財務室,比如位於塞勒姆港口之類的地方,便足以開展業務了。你可以出口一些本國的物品,純粹的土特產,大量的冰塊、鬆木,以及一點花崗石,用當地的船隻運出去。這樣的生意應該不錯。所有大小事務你都親自打理;既是領航員又是船長,既當貨主又做保險商;買進賣出,同時還得記賬;凡收到的信都一一過目, 發出的信也都親筆起草或審閱;日夜監管著進口商品的卸貨; 幾乎同時出現在海岸的若幹地方,通常載貨量最大的船是在新澤西口岸裝卸;自己還要兼任電報員,不知疲憊地調試設備與所有過往船隻保持聯係;給遠方一個需求旺盛的市場穩定供貨;要熟悉市場行情,了解各地戰事及和平的可能性,預測貿易和文明的發展趨勢――利用一切探險活動的結果、新航道和航海技術的進步;得研究航海圖,明確定位珊瑚礁、新燈塔和浮標,並再三修訂航海圖表,因為計算上的一點疏漏會讓本該抵達某個友好港口的船隻撞上礁石而四分五裂――法國航海家拉?佩魯茲2的命運真是難料;還要緊跟宇宙科學的步伐,
1 指舊時中國。
2 拉?佩魯茲(La Perouse,1741―1788),法國航海家。
研讀從航海家漢諾和腓尼基人直到我們當代所有著名的發現者和航海家、冒險家和商人的生平;最後,要掌握實時庫存信息,明白自己的經營狀況。這確實是一個考驗人各種能力的苦差――諸如贏利、虧損、利息、皮重和損耗等問題,都得十分精確,這得具備萬種知識才能應付啊。
我曾想過瓦爾登湖應該是一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不僅因為它有鐵路和貯冰業,還有其他有利條件。但將這些條件公之於眾恐非明智之舉。瓦爾登湖是一個優良的港口和基地。沒有如涅瓦河區那樣大的沼澤需要填,你每到一處還得努力打樁。據說,一旦涅瓦河洪水泛濫,加上呼嘯的西風和冰塊,可以將聖彼得堡從地球表麵衝走。
由於我這一行不用通常所需的資本便可開工,我是從何處弄到那些必不可少的行頭,確實不好推測。來談談問題的實質吧,先說說服裝,我們買衣服多是出於新奇或者顧慮別人的看法,而不太考慮真正的實用性。讓那些有工作的人再次牢記穿衣的宗旨,首先是保持體溫,其次是為了在社會中遮掩**的軀體,那麽他們便可判斷,有多少必須或重要的工作,是不必往衣櫥裏添置新衣就能完成的。國王和王後的衣服常常隻穿一次,盡管有禦用裁縫專門縫製,卻沒能體會穿上合體衣服的舒適心情。他們和掛幹淨衣服的木架差不多。而我們的衣物一天天和我們融為一體,烙上穿衣者的印記,直到拋棄它時還猶豫不決,竟如要拋棄自己的軀體般悶悶不樂。我不會因別人穿有補丁的衣服而對他輕視;但我確信多數人在衣服上花的心思甚多,要穿得時尚,至少要幹淨整潔、沒有補丁,至於自己有無健全的良心,卻不太在乎。不過即使破洞沒有縫補,也沒什麽大不了。有時我會這樣來測試一下認識的人――有誰願意穿膝蓋上有補丁,或者多了兩條縫線的衣服?大多數人的言行表明,好像這樣的穿著會毀掉他們的前程。他們寧可蹣跚跛行, 也不願穿條破褲子上街。若是一位紳士發生意外腿受傷了,常是可以補救的;但要是褲腿破了,卻沒法補救了;因為他所關注的,並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東西,而隻是那些受人尊重的東西。我們認識的人很少,卻認得許許多多的衣服和褲子。你把自己的最後一件衣服給稻草人穿上,一絲不掛地站在旁邊,路過之人誰不會立刻就向稻草人行禮呢?某天路過一片玉米地, 在那戴了帽子穿了衣服的木樁旁,我認出了農場的主人。他比我們上次會麵時更滄桑憔悴了些。我曾聽說,有條狗對每個靠近他主人領地的陌生人都狂吠,卻對一個不穿衣服的小偷乖乖聽話。假如人們都除去衣衫,能多大限度地保持他們的身份, 這可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每個人都赤身**,你能在這一群文明人中看出誰最尊貴嗎?法伊弗夫人1在從東到西的環球旅行中,當她很接近俄羅斯的亞洲地區時,她說覺得有必要換下旅行裝束再去拜見當地長官,因為她“是在一個文明的國度裏,這裏的人都是根據衣著來評價人”。即使在我們這個民主的新英格蘭城中,如果有誰突然富起來,隻要穿得講究、出行豪華,就會得到眾人的敬慕。但那些發出敬慕之情的人,數量很多,卻都是些異教徒,還得給他們派個傳教士。此外,衣服是需要縫製的,這縫製工作可謂無休無止;至少縫件女人的衣服,是永遠沒有完工之日的。
一個人終於找到一份工作,其實並不需要穿新衣服上工, 舊衣服就足夠了, 雖然舊衣服不知在閣樓裏放置了多長時間,已經布滿灰塵。英雄穿舊鞋的時間倒是比他仆人穿的時間長――如果英雄有仆人的話――赤腳的曆史可比穿鞋的曆史要長,英雄自然可以赤腳。隻有那些要去參加晚宴或是要到立法院的人才需要穿新衣,衣服經常更換,衣服裏的人同樣也在不停變換。不過若是我的夾克、褲子和鞋帽可以穿去拜祭上帝,那穿著又何妨呢?有誰的衣服是真正穿到破舊得簡直要還原成織布原料,就連送給窮人都不能算是善舉的?說不定窮人還會將它轉送給更窮的人,或者應該說是更富的人,他一無所有都能維持自己的生活。要我說,應該小心那些須穿新衣服的行當,而並非穿新衣服的人。假如不是不斷有新人,新衣服做出來適合誰穿呢?如果你有什麽事業要做,不妨穿著舊衣服去試試。人們需要的是做事情,或者有所作為,而不是做事時穿什麽衣服。也許我們永遠不必添置新衣服,無論舊衣服如何破舊肮髒,直到我們已向某個方向前進,才發現自己煥然一新, 猶如舊瓶裝入了新酒。我們更換衣服的季節,就像飛鳥脫毛, 定是生命中的轉折點。潛鳥會躲到僻靜的池塘邊脫毛,還有蛇蛻皮、蛹蟲出繭亦是如此,都是身體由內而外不斷成長擴展使然,我們的衣服也隻不過是我們最表麵的角質和塵世的枷鎖。 否則我們會發現自己在偽裝下前行,最終難免被自己和全人類的意見摒棄。
1 法伊弗(Ida Pfeiffer,1797―1858),環遊世界的旅行家。
我們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就像外生植物般需要外部的滋養才能成長。最外麵的衣服通常輕薄花哨,這是我們的表皮,或者說是假皮膚,並非我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部分,這裏或那裏剝點下來,也不會傷及生命;較厚的衣服,常常會磨損,那是我們的細胞壁,或者說是外皮;而我們的襯衣就如同韌皮,或者是真正的樹皮,剝下來的話不能不連皮帶肉,堪稱致命打擊。我相信所有的物種在某些季節裏都穿著類似襯衣的東西。我們所期望的,是一個人能穿得如此簡單,這樣便可以在黑暗中觸摸到自己,他能在各個方麵都細致周密、準備充分,倘若敵人來襲,他能像古代的哲學家一樣,空手徒步出城,不用擔心什麽。一件厚衣服大致能抵得上3件薄衣服,廉價的衣服也可按顧客接受的價格買到;一件厚上衣5美元便可買到,能穿好多年,厚褲子2美元,牛皮靴1.5美元,遮陽帽才25美分,冬天的帽子62.5美分,或許自己在家做的帽子更好,花費微不足道。穿上這樣一身自己掙來的衣服,怎麽還會因為貧窮而沒有智者向他致敬呢?
當我想定做某種款式的衣服時,女裁縫一臉正經地告訴我:“他們現在不時興這個款式了。”她語氣裏一點沒強調 “他們”這個詞,好像她引用的是如同命運之神般超凡權威的話,我發現很難得到自己想要的衣服,原因僅是女裁縫以為我在開玩笑,覺得我太魯莽了。聽到這番神諭,我陷入了沉思, 把那句話中的每個詞都再單獨強調了一遍,以便理解它的含義,好讓我弄清“他們”和我到底有多少血緣關係,在這件與我有密切關係的事情上,“他們”有多大的權威。最後,我要用同樣神秘的方式來回答她,也沒有強調“他們”這個詞―― “是沒錯,近來他們不時興做這個款式,但現在他們又時興了。”如果她不量量我的性格,隻量肩寬,好像是在量一個掛衣服的架子一樣,這樣測量有什麽用?我們不崇拜美惠三女神,也不崇拜命運三女神,我們崇拜的是時尚女神。她紡織, 她剪裁,她有無上權威。巴黎的猴王戴上一頂旅行帽,全美國的猴子也效仿。世間本來有些簡單樸實的事,卻還得要別人幫助才能完成,這讓我有時感到絕望。首先我們得有個強大的壓榨機,把人們的舊觀念壓榨出來,使他們不能立刻用兩條腿站起來;然後再看,有些人腦袋中的舊觀念,沒人知道是由何時放進去的蟲卵孵化而成,即使一把火也燒不斷根,你的努力隻是徒勞。反正我們別忘了,有一種埃及的麥子是傳自一具木乃伊,一直傳到我們這代。
總的來說,我認為不管是在我們國家還是其他國家,服裝都沒有達到藝術的尊貴地位。目前人們都還是有什麽穿什麽。 就像失事船隻上的水手,漂到岸上,找得到什麽就穿上什麽, 但是沒走多遠,不論空間上還是時間上,他們就開始嘲笑彼此的衣著。看到亨利八世或者伊麗莎白女王的裝束,我們就覺得好笑,仿佛那是食人島上的國王和王後的打扮。任何衣著離開了人,都變得可憐怪異起來。任何穿衣人,隻要有如炬的目光和真誠的生活,就能抑製嘩笑,使他的衣服也神聖起來。劇中穿得色彩斑斕的小醜突然腹痛,他的服飾同樣表現出這痛苦的情緒。士兵被炮彈擊中,破爛的軍裝就宛如高貴的紫袍。
世間男女對新式樣幼稚野蠻的嗜好,讓多少人不停晃動萬花筒,想從中找出這一代人要求的流行款式。製造商也知道人們的口味反複無常。兩款衣服僅是幾根線的區別,而且線的顏色還都差不多,這款立刻賣出去了,而另一款則躺在貨架上。
然而過了一季,後者反而又成了最流行款,這種事常常發生。
相比而言,文身並非人們說的那般野蠻,因為文身不過是刻在皮膚上,而且不會改變。
我不認為服裝廠是人們獲得衣著的最佳模式。我們工廠的情形是越來越像英國工廠了;這不足為奇,因為據我聽到和觀察到的,他們的主要目的不是讓人們穿得更好更樸實,而是為了更賺錢,這點毫無疑問。從長遠來看,人類總能達到他們的目標,因此盡管可能會一時失敗,還是不妨把目標定得高些。
至於住所,我並不否認現在它已是一種生活必需品,雖然有不少例子證明,在更寒冷的北國,人們沒有住所也能生活很長時間。塞繆爾?萊恩1說:“北歐的拉普蘭人身穿皮衣, 頭上、肩上套著皮囊,整夜整夜地睡在冰雪上……那寒冷的程度足以凍死任何穿羊毛衣服的人。”他親眼見過他們這樣睡覺,又補充道:“但他們並不比其他人更結實。”或許人類在地球上生活不久之後,就發現了房屋的好處,即家的舒適,這句話可能最初更多指的是房屋的舒適而不是家庭的舒適;然而在有些地方,這種說法極其片麵,那裏的人一說到房屋就會聯想到冬天或雨季,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隻要一把遮陽傘便可,無須房屋。我們所處的氣候,以前夏夜裏隻用稍微搭蓋一下就行。在印度人的記事法中,一座圓錐形小屋是一天行程的符號,樹皮上刻著或畫著的一排小屋代表他們露營了多少次。 人生來沒有碩大強壯的肢體,所以得想方設法縮小他的世界, 用牆壁圍起一個適合自己的空間。起初他赤身**,生活在戶外,晴朗溫暖的氣候裏,白天是過得舒適,但還有雨季和冬天,更別提炎炎夏日了。若不是趕快尋求房屋這個庇護之所, 人類可能早在萌芽時期就滅種了。傳說中的亞當和夏娃,在穿衣服之前是以樹葉遮體。人需要一個家,一個溫暖或者舒適的地方,首先是肉體感到溫暖,其次才是情感上的溫暖。
1 塞繆爾?萊恩(Samuel Laing,1780―1868),英國作家。
可以想象有那麽一段時間,人類還處在嬰幼兒期,有些富有進取心的人爬進岩洞躲避風雨。每個孩子都在一定程度上重複著這段曆史,他們喜歡待在戶外,哪怕天氣又濕又冷。孩子們除了騎馬遊戲,還喜歡玩跳房子遊戲,這是他們的本能。有誰會忘記小時候發現洞穴或靠近岩洞時的興奮心情?這種自然渴望是天性,遺傳自我們最初的祖先,而且它至今仍在我們體內。從洞穴開始,我們進步到用棕櫚樹葉、樹皮、樹枝蓋房頂,編織可以拉伸的亞麻屋頂,後來又搭蓋青草和稻草屋頂、 木板和木瓦屋頂,直到石頭和磚瓦屋頂。最終,我們不知道什麽是露天生活,我們的室內生活已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家裏的爐火離田地可有很大的距離。如果我們能有更多的白晝和黑夜是在與天體間沒有任何阻隔的情形下度過,如果詩人不是一味在屋簷下吟誦,如果聖人也沒有在房屋內逗留太長時間,一切也許都會好些。鳥兒不會在洞中歌唱,鴿子也不會在鴿棚裏露出它們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