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盡管我們今天還沒退化到可能需要住洞穴、棚屋,或是穿獸皮的程度,不過能接受人類的發明和工業提供的便利當然更好,雖然這些便利是付出了昂貴代價才得到的。在我們這一帶, 木板和木瓦、石灰和磚塊,總比合適的洞穴、整根的圓木、大量的樹皮、上好的黏土和平滑的石塊更便宜,也更容易獲得。 我說得很內行吧,因為我既熟悉理論,也熟悉實際情況。若我們再聰明點,就可利用這些材料,使我們變得比當下的首富還要富有,並且得到我們文明的庇佑。文明人不過是更有經驗、 更聰明點兒的野蠻人。不過,還是快來說說我的實驗吧。

1845年3月末,我借了一把斧頭,走進瓦爾登湖畔的森林中,到達準備建造自己小屋的地方,然後開始砍伐白鬆樹。 那些樹還是幼鬆,高聳入雲,如箭矢一般筆挺,可作為木材。 剛開始難免要東挪西借,可這也不失為一個妙法,能讓別人對你的事業產生興趣。斧頭的主人將此物借給我時說,這是他的掌上明珠;但等我歸還他時,斧頭可比借用時更加鋒利。我幹活的地方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山坡,透過滿山的鬆樹可以望見湖水,林間有一塊小空地,小鬆樹和山核桃樹正顯出勃勃生機。 湖水凝結成冰,還沒有消融,僅有幾處化開了,色澤較深而且滲著水。我在那兒幹活的幾天裏還飄過幾場小雪;但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從林中走向鐵路時,路上大部分的地方,黃沙丘不斷延伸開去,在朦朧的霧氣中熠熠生輝,鐵軌也在春日的陽光裏閃爍著光芒。我聽見雲雀、燕子,還有其他小鳥歡聚歌唱,和我們一起開始新的一年。那是愉快的春天,讓人抑鬱的冬天正和冰土一起消融,冬眠的生命也開始舒展了。一天,我的斧柄掉了,於是我砍下一段青綠的山核桃木來做個楔子, 用石頭將它敲緊,再把整個斧頭浸到湖中,讓楔子漲大。此時我看見一條花蛇躥進湖水裏,悠然自得地躺在湖底,竟和我待在湖邊的時間一樣久,大概不止一刻鍾,或許因為它還未從冬眠的狀態蘇醒過來吧。在我看來,人類還處在低級原始的狀態也是由於同樣的原因,若是他們能感受到萬物之春的影響而醒來,他們必能跳躍到更高級、更升華的生命中。霧氣繚繞的早上,我曾在路上看見一些蛇,它們的一部分肢體仍然麻木僵硬,等待著陽光來喚醒。4月1日下起了雨,冰雪融化了,早上的時候濃霧彌漫,我聽見一隻離群的孤鵝在湖麵摸索哀號, 如同迷路一般,宛若霧之精靈。

我便這樣接連幾天伐倒樹木,砍削房梁、門柱和椽子,所用的工具就是那把小斧,沒有什麽可傳播或學者式的思想,隻是自己歌唱:

人們說他們見多識廣,看哪!他們生了翅膀: 藝術還有科學, 以及千般技巧; 但是,隻有吹拂的風, 才是他們見識的全部。

我把主料砍成6英寸見方,大部分的門柱隻砍去兩邊,椽子和地板隻砍一邊,其餘部分保留樹皮,這樣,它們和鋸出來的木料同樣筆直,且更加堅實。每一塊木料上我都仔細鑿出榫眼,並削好榫頭,因為此時我又借到一些工具。樹林中的日子並不很長,不過我還是常帶著麵包和黃油當午餐,吃飯的時候順便閱讀用來包飯的報紙。坐在我砍下來的青鬆枝上,它們的清香染到麵包上,因為我手上沾了一層厚厚的鬆脂。在我完工以前,鬆樹已然成為我親密的夥伴,雖然我砍伐了幾棵,可並未與它們結下冤仇,反而更加親近。有時,林中的漫遊者會被我的伐木聲吸引過來,我們就踩在碎木片上愉快地交談一番。 我並沒有趕工,隻是盡力完成。到了4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經完工,可以立起來了。為了利用現成的木板,我買下了詹姆斯?柯林斯的小木屋。詹姆斯是愛爾蘭人,在菲茨堡鐵路上工作,他的木屋可是建得不同凡響。我去找他時,他剛好不在家。我在屋外閑逛,那窗戶又高又深,所以剛開始屋裏的人沒注意到我。木屋很小,房頂是尖的,其餘的沒什麽可看。周圍的垃圾有5英尺高,像個廢料堆。屋頂是最完好的部分,盡管其中一大部分都已被曬得焦脆變形。沒有門檻,門下有個通道供雞進出。柯林斯太太來到門口,請我到屋內去看看。我走進去,母雞也被我趕了出去。屋子裏很暗,大部分地板很髒,潮濕發黏,還在晃動,這一條那一條的木板都不能搬動,一動就會裂開。柯林斯太太點了盞燈,指給我看屋頂的裏麵和牆壁, 還有延伸到床下的地板。她提醒我不要踏進地窖,那隻不過是個兩尺深的垃圾坑。照她的說法,“頭頂上是好木板,四壁是好木板,窗戶也是好的”――原來是兩個方框,隻有貓從那兒進出。屋內有一個爐子、一張床、一個可以坐的地方、一個出生在這兒的嬰兒、一把綢布遮陽傘、一麵鍍金的鏡子、一個釘在橡木上的全新的咖啡磨,就這些了。這時詹姆斯回來了,交易很快談妥。我當晚得付4美元25美分,他明早五點搬走,期間不得把木屋賣給他人,六點木屋就歸我所有。他告訴我最好早點來,以免別人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些數目含糊又絕不公平的要求。他向我保證,這是唯一的額外支出。六點鍾,我在路上遇到了他們一家,拿著個大包裹,床、咖啡磨、鏡子、母雞全在裏麵了,除了那隻貓;它跑到樹林裏成了野貓,後來我聽說,它觸碰了捕捉土撥鼠的機關,最終成了死貓。

當天早上,我就拆了木屋,拔出木板上的釘子,用小推車把木板運到湖畔,攤放在草地上,讓太陽把它們曬幹,恢複原狀。一隻早起的畫眉在我推車經過林間小徑時,給我送上一兩個音符。年輕人派特裏克故意告訴我,一個叫西萊的愛爾蘭人鄰居趁我裝車的間隙,把能用的直釘、騎馬釘和大釘都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等我回來和他打招呼時,他站在那裏,一臉滿不在乎,昂著頭得意揚揚地看著那堆廢物。正如他所說,已沒有什麽事可做。他在那代表旁觀者,讓這微不足道的小事看起來像特洛伊城眾神撤離一樣。

我在一處向南傾斜的山坡上挖好了我的地窖,一隻土撥鼠也曾在那打過洞,我挖去了黃櫨和黑莓的根,清除了最深處的植物。地窖深7英尺,寬6英尺,一直挖到良好的細沙層,這樣即使在冬天,土豆也不會凍壞。四周保持傾斜,並沒有砌上石塊,但陽光照不過來,因此沒有沙粒掉下來。幹這些活兒, 隻不過花了兩個小時。我特別喜歡挖土,幾乎在所有緯度上, 隻要挖到地下,人們得到的溫度都均等。城裏最豪華的宅院內,仍可找到地窖,宅主像古人一樣把塊莖植物貯藏於此,即使地麵上的建築消失很久,後人還是能發現地窖留下的凹痕。 房屋隻不過是地窖入口的門麵而已。

終於,5月伊始,在一些熟人的幫助下,我把屋架立了起來。其實請他們幫忙並非必要,我隻是借此機會和鄰居們套近乎。將屋架立起來,最榮耀的人莫過於我。我相信,有一天他們還會協助我建立更高的架構。7月4日,我開始搬進新屋居住,此時才把屋頂裝上,地板鋪齊,木板都削薄了,並且相扣交疊,絕對不會漏雨。但釘木板前,我已在屋子一端砌好了煙囪的地基,所用的足有兩車的石塊都是我在湖畔找到,用手搬到山上來的。

入秋後鋤過莊稼,恰在必須生火取暖之前,我才把煙囪建好。之前我都是清晨在露天的地上做飯,我一直覺得這種方式比通常的方式更方便愜意些。如果麵包還沒烤好就刮風下雨, 我就在火上支起幾塊擋板,然後坐在擋板下看著我的烤麵包, 這樣度過幾個小時的愜意時光。那些日子,我手上的活很多, 書讀得很少,不過地上的碎紙,還有我的單據或者桌布,都給我帶來了無限樂趣,和閱讀《伊利昂紀》一樣讓我滿足。

要是人們在建房時比我更深思熟慮,這是有益的,比如考慮考慮一扇門、一扇窗、一個地窖、一間閣樓在人的天性中有怎樣的根基。除非是暫時需要,否則在你找到更好的理由之前,或許永遠不必建造任何地上建築。人搭建自己的房屋,就和飛鳥築巢一樣合情合理。誰知道呢,如果世人都能用雙手建造房屋,用最簡單樸實的食物養活自己和家人,那他們詩意浪漫的潛能定會得到充分開發,就像鳥兒忙碌時,歌聲傳遍世界。可是啊,我們就像八哥和布穀鳥,它們占據了其他鳥兒的巢穴下蛋,嘰嘰喳喳的不和諧音符怎能讓行人聽了快樂?難道我們要永遠把建築的歡樂轉交給木匠?在多數人的經驗中,建築又有多大比重?散步時,我還從未遇到過有誰正從事建造房屋這項簡單而自然的工作。我們屬於一個群體。組成群體的成分裏不單隻有裁縫,還有牧師、商人以及農夫。要把人按能力這樣分類,何時才能分完?又有何結果?毫無疑問,他人也能替代我思想,可是如果他這麽做是阻礙我思想,那便不是我所希望的。

的確,這個國家有所謂的建築師,我也曾聽說一位建築師有這樣的想法:建築物上的裝飾具備真實的核心,具備必要性,因此才有一種美。這像是奉了神諭一般。也許在他看來, 這些都非常好,但他隻是比普通業餘美術愛好者高明一點兒而已。這位建築學上滿富情調的改革家,首先從飛簷入手,而並非由基礎開始。他僅想著如何在裝飾中蘊含真實的核心,如同在糖拌梅子中加入一粒杏仁或葛縷子――我倒認為杏仁不加糖最有益健康――卻不想想其實住在房屋裏的人,這些居住者會如何將房屋裏外都建築好,讓那些裝飾順其自然。有哪個理性的人會認為裝飾隻是外在的、皮毛的東西――認為烏龜獲得彩色的甲殼、貝類獲得珠母的光澤,就像百老匯的居民獲得三一教堂一樣,需要簽什麽合同?一個人與他所住房屋建築風格的關係,並不比烏龜與其甲殼的關係更緊密。士兵也不用那麽無聊,把自己的勇氣用精確的顏色標在戰旗上。敵人自會知道,到了緊要關頭,他就嚇得臉色慘白。依我看,這位建築師仿佛伏身在飛簷上,羞怯地向那些粗魯的住戶私語著他似是而非的真理,其實住戶們懂得比他還多。我現在所見到的建築之美, 都是由內而外漸漸萌發,源自居住者的需求和性格。居住者才是唯一的建築師――建築之美來源於下意識的真實感和高貴秉性,至於外表,他壓根沒有考慮。如果這美感注定要產生,無論多少,都是由於居住者已先在不經意間有了生命之美。這個國度裏最富有趣味的住宅,畫家們都知道,通常是窮人住的那些樸實無華、卑微簡陋的木屋和農舍;房屋的詩情畫意, 來源於居住其中的人們,而不是房屋的外部特征;同樣有趣的還有市民在郊外搭建的那些箱子,他們的生活應如想象中一樣簡單,沒有追求什麽住所風格效果。大多數建築裝飾其實都徒有其表,一陣9月的風就可把它們刮幹淨,就像吹落借來的羽毛,對建築本身毫無傷害。不在地窖裏貯藏橄欖和美酒的人, 沒有建築物也能過活。如果在文學中也如此講究風格裝飾,如果我們《聖經》的建築師也如教堂建築師那樣對飛簷花上過多時間,結果會怎樣呢?那些美文和美藝,還有它們的教授就是這樣過分講究。幾根木棍是斜放在上麵,還是斜放在下麵,還有箱子形狀的房子應塗成什麽顏色,的確事關重大;但如果一個人莊重地將木棍斜放做成箱子,並把它塗上顏色,那就有點象征意義了;可是靈魂離開居住者軀體的話,那他就無異於在造棺材,建墳墓了,“木匠”隻不過是“製棺者”的別名罷了。有人說,當你對生活失望或麻木不仁時,抓一把腳下的泥土,將房子塗成泥土色吧。他是想到了他最後的安息之所,那個狹窄的小房子嗎?拋枚銅幣來抉擇好了。他一定非常閑!為什麽你要抓起一把泥土?還不如塗成自己的膚色呢,讓它隨你而變得蒼白或緋紅。真是個改進農舍建築風格的創舉!等你準備好這種裝飾,我定會采用。

入冬之前,我造好了煙囪,房屋四周已經滲不進雨水,但我還是釘了一層薄木板。那些木板是從原木上砍下來的,都不太完美,而且比較潮,我得用刨子將邊角磨平。

這樣我便有了一個釘了木板、抹了泥灰的嚴實小屋了,長 15英尺,寬10英尺,立柱高8英尺,有閣樓、壁櫥,每一邊都有一扇大窗戶,有兩個活板門,房屋一頭還有個大門,對麵是磚砌的壁爐。我建房的確切花費,按所用原材料的一般價格,不計人工費,因為都是我自己動手做的,列出如下。之所以給出明細,是由於很少有人能準確說出他們建造房屋花了多少錢,而能說出各種材料費用的人,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

以上就是所有的材料,至於原木、石塊和沙子,我在公共地帶占地建房就有權使用。我還在旁邊搭了個柴房,用的基本上是建房剩下的材料。

我還打算為自己建一座房屋,其宏偉和豪華程度要超過康科德主街上的任何房子,隻要它能像現在這間屋子一樣令我高興,而且花費也不比這個更多。

由此我發現,想有個住處的學生完全能得到一座可住終生的房屋,而且花費不會高於他現在每年支付的租金。如果說我有點誇大其詞,那我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人類而誇大;我的缺點和前後矛盾之處並不影響我言論的真實性。盡管我有很多虛假和偽善的地方――就如麥子的糠秕和麥子已成一體,要去掉實在不易,我也同其他人一樣對此感到遺憾――不過我還是要自由呼吸、挺直腰杆,這對於我的道德和肉體都是極大的放鬆;而且我已決定,決不屈辱地去做魔鬼的代言人。我要竭力捍衛真理。在劍橋學院1,一間比我這個房子稍大些的學生住房,每年僅租金就要30美元。學校還在同一個屋簷下毗鄰建了32間住房,可謂物盡其用。居住者卻要忍受鄰居嘈雜無序帶來的不便,也許還得住在四樓呢。我不禁想到,如果我們在這些方麵能更明智,那樣就不需要太多的教育,因為很多人已得到了足夠的教育,而且很大程度上受教育要交學費這種現象也會消失。在劍橋學院或其他學校,學生為獲取便利,耗費了自己或他人的生命,若是雙方能妥善處理這類事情,那隻消花費十分之一就夠了。那些花費最多的東西,絕不是學生最需要的。比如說,學費是學期賬單上很重要的一項,而學生與同時代最有教養者交往,並從中得到更多更有價值的教育,卻無須付費。成立一個學院,通常的模式是:先從捐款人那弄來資金,然後盲目地按照勞動分工原則,分到不能再分為止――這個原則是非得慎而又慎才能遵從的――招來承建商把建校弄成投機項目,而實際奠基建校的,都是承建商雇來的愛爾蘭技工之流,學生們卻得讓自己適應這裏;這些疏忽失策,一代代的學子都得付出代價。我認為,對於學生或那些希望從學校受益的人,如果由他們自己來奠基建校,會比這要好。學生貪求閑暇和安逸,學校讓他逃避人類必要勞動而獲得閑暇,是可恥且無益的,能使閑暇變成豐富收獲的那種經曆,他卻沒領略到。 “但是,”有人說,“你應該不是主張學生要動手學習,而不是動腦學習吧?”沒錯,但是我主張學生應該多多思考;我認為他們不該遊戲人生,或者純粹是研究人生,社會花了昂貴代價支持他們求學,他們應該自始至終熱誠地生活。年輕人學習生活的最好方法,莫過於進行生活實踐。在我看來,這種生活實踐能像數學一樣鍛煉他們的心智。比如,若是我想孩子了解藝術和科學,我就不願按老方法,把他送到教授那去,那裏什麽都教,什麽都練,唯獨不教生活的藝術――通過望遠鏡或顯微鏡來觀察世界,卻不用肉眼來觀看;學習了化學,卻不知道麵包是如何做成的;或者學習了機械,卻不明白如何操作;發現了海王星的新衛星,卻沒發現自己眼中的微小塵埃,也沒發現自己是哪一個流浪漢的衛星;在一滴醋裏觀察著怪物,卻渾然不覺自己快被四周的怪物吞噬。一個孩子自己開采出鐵礦石又自己煉鐵,並且盡可能地多閱讀關於這方麵的知識,最後自製出一把折刀;另一個孩子則在冶金學院裏聽技術課,最後收到父親給的一把羅傑斯牌折刀;試問,一個月之後,哪個孩子進步最快?哪個孩子會被折刀劃破手指?我大學畢業時,他們說我已學過航海課,這真讓我大吃一驚!若我能親自到港口去轉一圈,學到得會更多。窮學生學,也隻能學政治經濟學,而生活經濟學,這門與哲學同義的課程,甚至沒在我們的大學中認真教授過。最後的結果是,兒子鑽研著亞當?斯密、李嘉圖和薩伊的經濟學說,而父親卻負債累累。

1 哈佛大學最早名為劍橋學院。

對於學校,對於其他上百樣“現代化進步”,人們有種錯覺,以為它們都是在改善人們的生活,其實並非如此。魔鬼靠著最初的投資,不斷加股,永遠索取著複利。我們的發明如同漂亮的玩具,讓我們無法專注嚴肅的事情。這些發明改變的隻是手段,而目標依舊沒有實現,其實這個目標早就能輕而易舉地達到,如同通往波士頓或紐約的鐵路一樣。我們急不可耐地要修從緬因州通向得克薩斯州的磁力電報線,可是緬因州和得克薩斯州之間,好像沒什麽重要訊息可發。這種情形就像一個人渴望拜見一位耳聾的貴婦,可當他最終與她見麵,將她助聽器的話筒握在手中時,卻發現沒什麽可說。仿佛主要目的是要趕快把話說出來,而不是要說得有理。我們迫切地要在大西洋底鋪隧道,讓舊世界和新世界的距離縮短幾個星期;可是傳入美國人的偌大耳朵中的首條信息,或許是阿德萊德公主害了百日咳之類的新聞。總之,一個騎馬飛奔、一分鍾跑一英裏的人,是不會攜帶最重要的訊息的;他不是福音教徒,他來回奔跑也不是為了吃蝗蟲和野蜜1。我懷疑英國的著名賽馬飛童有沒有載過一粒玉米到磨坊去。

有人對我說:“我很好奇你為何不攢點錢,你喜歡旅遊, 那就可以坐上車,今天就上菲茨堡去遊曆一番。”可是我比這更聰明些。我明白,最快的旅行方式就是步行。我便對我朋友說,不妨我們試試,看誰先到那兒。距離是30英裏,車費是 90美分,幾乎是一天的工資了。我記得修建這條鐵路的工人一天隻掙60美分。那麽,我現在步行出發,天黑之前就能到達;一周來我都是保持這樣的速度行走的。而我走路的時候, 你在掙路費,等你到達那兒,也得要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了,這還是在你及時找到工作的前提下。你花了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在這兒幹活,而並沒有立刻動身去菲茨堡。這樣來看,倘若鐵路能繞世界一圈,我想我總還是趕在你前麵;至於你說的什麽遊曆河山、多點兒人生閱曆,我就不再理會了。

1 這裏指基督教《四福音書》作者之一的約翰在傳道時吃蝗蟲和野蜜的事情。

這是一個普遍法則,沒人能戰勝,至於鐵路,我們可以說它有多廣和有多長。要把鐵路修到全世界人都能乘坐,等於把地球表麵都弄平整來鋪鐵軌。人們糊塗地認為,隻要不停地鋪軌,他們就最終能到達某個地方,以後就用不了多少時間,也花不了什麽錢;可成群的人奔向車站,售票員喊道:“大家都上車!”等到煙塵散去、蒸氣凝成水滴,這才看清楚,隻有少數人登上了火車,其餘的卻被車軋了過去,這就被稱作“一個可悲的事故”,確實如此。毫無疑問,那些通過勞作掙車費的人,最終還是能乘火車,如果他們能活到那時的話。不過也許那時他們已失去了身體的彈性,也沒有當年乘車的欲望了。花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間來掙錢,就是為了在最不美好的時間裏享受一點兒可疑的自由。這讓我想起了那個英國人,為了能回英國過上詩人般的生活,他先跑到印度去發財。他應該搬進閣樓立刻開始詩人生活才對。“什麽!”一百萬個愛爾蘭鐵路工人從工棚裏向我呼喊,“我們修的鐵路難道不是好東西嗎”?嗯,我回答,相對來說是好的,其他事情可能更糟。但是,因為你們是我的手足兄弟,我希望你們能有比築路挖掘更好的方式來度過時光。

在我的小屋建好之前,我想用某種老實且快樂的方法掙上十幾塊錢,以應付我額外的開支,於是,我在2.5英畝的屋邊的沙土地上種了點東西,多數是蠶豆,還有少量土豆、玉米、 豌豆和蘿卜。這塊地總麵積11英畝,大部分地方都生長著鬆樹和胡桃樹,上一季的地價是8美元零8美分一英畝。有個農民對我說,這塊地“毫無用處,隻能養些吱吱叫的鬆鼠”。我不是這塊地的主人,隻是暫居在此,所以並沒澆糞施肥,我也不希望種這麽多地,也就沒有一下子把地都犁好。犁地時我挖出了幾大堆樹根,這讓我很長時間都有柴燒,於是我留下了幾小塊處女地,夏天的時候能很輕易地分辨出它們來,因為那兒的蠶豆長得非常繁茂。那些賣不出去的屋後的枯木,還有湖上漂來的浮木,也成了我的燃料。為了耕地,我不得不租一匹馬,還雇了一個短工,不過掌犁的還是我自己。第一季度我的農場用於工具、種子和人工等方麵的支出,共計14.725美元。玉米種子是別人給我的。除非大規模種植,否則種子實在花不了幾個錢。我收獲了12蒲式耳1蠶豆、18蒲式耳土豆, 還有一些豌豆和甜玉米。黃玉米和蘿卜種得太遲,沒有收成。 農場的總收入如下:

1 英、美計量體積的單位,在英國,1蒲式耳約相當於36.37升;在美國,1蒲式耳約相當於35.24升。

23.44美元減去支出 14.725美元結餘 8.715美元。

除去我消費掉的和手上存有的一些產品外,估計約值4.5 美元――這筆錢足以抵償我沒有種植的那一點兒菜蔬。總體來看,也就是說,考慮到人的靈魂和時間的重要性,雖然這個實驗占用了我短暫的時間,不,正是因為它短暫,讓我相信那年我比康科德任何農夫的收成都好。

第二年,我幹得更歡了,我把需要的土地都用鐵鍬翻了一遍,大約是三分之一英畝。這兩年的經驗告訴我,不要被那些農業著作嚇到,包括亞瑟?楊的作品在內。我發現如果一個人隻想簡單地生活,種的糧食隻供自己吃而不拿來出售以換取更奢侈昂貴的貨物,那他隻需耕種幾平方竿1的地便足矣。用鏟子比用牛耕便宜,每次可以換新地耕種,而不必給舊地施肥。 這些必要的農活,夏天空閑時稍微做一做就足夠了,沒必要像現在這樣,被一頭牛、一匹馬、一頭母牛或是一隻豬拖累。我希望能從一個不在乎當前社會經濟措施成敗的人的立場出發, 公平公正地談談這方麵的問題。我比康科德所有農夫都獨立,因為我沒有被房屋或農場束縛,可以隨意按自己的意向行事,即使這意向每一瞬間都變化多端。此外,我的境況比農夫要好得多,若是我的房屋被燒毀或者莊稼歉收,我仍然可以和從前一樣過得好好的。

1 1平方竿等於25.3 平方米。

我一直在想,不是人雇用了牲畜,而是牲畜雇用了人,因為人雇用牲畜本該更為自由的。人和耕牛交換了彼此的勞動, 但如果隻考慮必需勞動的話,倒是耕牛占了更大優勢,它們的農場也大得多。人擔任的一部分交換勞動,就是割上六個星期的草料,這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當然,沒有哪個國家在各方麵都生活得很簡單,也就是說,沒有哪個賢哲民族願意犯這種大錯,讓牲畜來勞動。確實,這樣的賢哲民族以前沒有,將來也不一定會有,即使有,我也不敢說它一定是美滿的。可是, 我永遠不會馴馬養牛,讓它們為我做工,因為那樣我就隻是馬夫或牧人;如果說雇用牲畜似乎能讓社會受益,那我們能肯定一個人的贏利就不是另一個人的損失嗎?能肯定馬廄裏的馬夫和他的主人一樣心滿意足嗎?確實有些公共工作沒有牛馬相助無法開展,從而得讓人和牛馬共同來分享這榮譽,但這能否推理說,人類一定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完成這些工作?當人依靠牛馬的輔助,做了許多不僅多餘浮華,更是奢侈無用的工作, 這樣不可避免地有少數人得和牲畜交換勞動,換句話說,他們成了最強者的奴隸。人不僅得為滿足體內的獸性而工作,還得為身外的牲畜工作。雖然我們已有不少磚瓦石塊建成的牢固房屋,可農夫的家境是否殷實,還得看他家的牲口棚的豪華程度超過他的住房多少。據說這個鎮上有供耕牛、奶牛和馬匹居住的最大的房屋,公共建築也毫不遜色;可是卻幾乎沒有可供言論自由和信仰自由的大廳。國家用高樓大廈來給自己立紀念碑,可為何不用抽象思維的威力來紀念呢?一卷印度古經《薄伽梵歌》遠比東方的全部廢墟更可讚歎!高塔與寺院是王室的奢靡。淳樸而獨立的心靈是不會受任何帝王驅使的。天才不是帝王的侍從,也不是金銀石頭這些物質的奴仆,他們屈從的情形極為罕見。請告訴我,敲擊塑造這麽多石頭,是為何目的呢?我在阿卡狄亞時,沒看到什麽人在雕琢大理石。許多國家都沉浸在勃勃野心中,想留下一堆雕琢過的石頭流芳百世。 若是他們用同樣的心血來雕琢自己的風度,那又會怎樣呢?一份真知灼見,要比矗立一個高聳至月亮的紀念碑更值得後世懷念。我更愛看見石頭待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底比斯城的宏偉是一種庸俗的宏偉。有著一百個城門的底比斯城,早就偏離了人生的真正目標,怎比得上圍繞老實人田園的一平方竿的石牆那樣合理。野蠻的、異教徒的宗教和文化建造了華麗的寺院,而被你們稱為基督教的卻沒這樣做。一個國家雕琢的石頭,大部分隻用在了墳墓上。它活埋了自己。至於金字塔,比建築物本身更讓人驚歎的是,竟然有這麽多人飽受屈辱,窮盡一生為某個愚笨的野心家建造墳墓。倒不如把那家夥扔到尼羅河裏淹死,再將他的屍體拿去喂狗,這倒是個更聰明更有氣魄的舉動。也許我可以為他們或那些野心家編造些借口,不過我才沒有時間呢。說到建築師對宗教的信仰和對藝術的熱愛,全世界幾乎都一樣,不論是埃及的神廟還是美國的銀行大廈,終究是代價大於使用價值。建大樓的主要動機是貪圖虛榮,再加上對大蒜、麵包和黃油的追求。巴爾康先生是個前途遠大的年輕建築師,他崇拜並追隨維特魯威1,用硬鉛筆和直尺設計出圖樣,交到道勃遜父子采石公司去。被人們輕視了三千年的東西又開始受到敬仰。至於你們那些高塔和紀念碑,鎮裏曾有個瘋子要挖掘一條通往中國的隧道,已經挖得很深,據他說都可以聽到中國茶壺和燒開水的聲響了;我是不會特地去讚美他那洞的。許多人都關注東方和西方的紀念碑,想知道是誰建造的。 我倒是想知道,當時誰沒有造這些東西,他們才是超脫於瑣事之上。好了,我還是繼續做我的統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