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落第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對於讀書人而言,十年寒窗,並非為了獨善其身,而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功成名就。或為富貴權力,或為揚名立萬,也或許如杜甫般為了家國天下。

隻要能夠達成理想,十年的寒窗苦讀終究是值得的。

杜甫結束吳越之旅,回到了洛陽。他請求鄉裏保薦,再經州縣甄選,參加進士考試。杜甫這樣通過保薦路徑參加考試的考生,叫作“鄉貢”。

在唐朝,考生一般有四種。一種為“生徒”,即國學生。他們在各級官學學習,通過考試後被送至尚書省參加科舉考試。這些生徒,是科舉考試的主要力量,有時考生多達八千餘人。二為州縣設置的學堂學生,每個州縣各自選出的學生,約在三十到六十人不等。當這些學生齊聚長安或洛陽,也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數字。三為自學成才,且得到鄉裏保薦,州縣甄選後的考生,此學生被稱為“鄉貢”。四為名士推薦的特殊人才。

杜甫並非國學生,也並未在州縣創辦的學堂讀過書,所以人們推測他是通過“鄉貢”參加的科考。杜甫通過層層選拔,又得到州縣的保薦,對於這次科考必是懷有信心的。

狂傲如他,屈原、賈誼、曹植、劉楨等人亦不在杜甫話下,區區科考,又怎會讓凡夫俗子絆住他的才華?

考功員外郎李昂,是這次科考的主考官。此人出身寒門,是開元二年的狀元郎。他告訴考生們,此番科考以才學作為選舉標準,杜絕請托、作弊等不良之風。

此次考試,共考三場。一考帖經,二考雜文,三考策文。考試科目,有時雖會變化,但其主要考試內容多為經義或時務,選拔的是詩賦、帖經、墨義均為出眾的才子。詩賦,為寫詩作賦,墨義是指對經文字句做簡單的筆試。而帖經則是指,考生須將經書任揭一頁,將左右兩邊貼上,隻亮出中間一行,再用紙帖蓋三字,令考生默寫經義。

寫詩作賦,對於杜甫來說一定是誌在必得。縱是默寫經書,考的也不過是記誦能力,杜甫更是輕車熟路。他早已讀書萬卷,下筆有神,莫說記誦,破書功夫亦是了得。

可能科舉太過簡單,讓杜甫太過大意,也可能唐朝科舉,確實需要“請托”,無論何種原因,總之杜甫落榜了。

在他看來簡單的事,做起來竟然如此不簡單。

他已有真才實學,也曾少年成名,為何會事與願違?

莫非,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次考生共三千多人,上榜者有二十七名。在這個龐大的群體中,杜甫的才學並未得到考官的賞識。無論他多麽心高氣傲、躊躇滿誌,他都要學會麵對現實。

“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這注定是一條被人揀選的路。它不因你心懷大誌、才華橫溢,便能步入官場。

那是一個關係、人心皆複雜,且又必須依靠鬥爭才能為自己贏得一席之地的地方。

杜甫的年少輕狂、自視甚高,若是被有心人看出,也自是要被人打壓一番的。幾乎沒有人知道杜甫為何落榜,在這件事情上,他也從未談及半分。

這好像是一根刺,刺痛著杜甫的心。他可寫天,寫地,寫百姓,寫曆史,寫自己的漫遊之路,卻唯獨不寫這一次的科考。

或許他無力再質疑,再為自己辯白,他隻想繼續遨遊天地間,以此來疏散沉鬱情懷吧。

杜甫似乎並不急於步入仕途,因為他並未到地方去任官員幕僚。科舉落榜的人,通常會先去地方任職,再通過自己的努力,爭取得到朝廷的重用。

這雖是一條曲折之路,但勝過主動放棄。然而,對於杜甫來說,他不屑於走這條路。他依舊輕狂著,並堅信這次的落榜,一定會換來下一次的及第。五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說:“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意指,一個人雖已位極人臣,但如果不是進士出身,仍是美中不足。薛遠超雖為三品官員,也因自己並非進士出身而深覺遺憾。可見,科舉對於唐朝讀書人來說,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杜甫最為自信之處,自然不能成為他的痛處。他寧可失敗、落魄、從頭再來,也不願讓它成為自己的軟肋。

俗人易貪,才子易癡,杜甫也不過是犯了才子們都會犯的錯而已。

在曆史上,開元二十四年(736)的考試中,還發生了一件大事,被後人稱為“兩李事件”。

李昂性格剛毅,為人清廉,對請托之風極為痛恨。當他對眾考生剛剛宣布完才學決定是否高中後,李昂的嶽父不巧找上門來。

嶽父得知李昂為這次科考主考官,便寫信給李昂,說他的鄰居李權前來“請托”。李昂讀罷信件,氣得將信丟到地上,認為此事極為荒唐,並公然對李權說,他要將李權請托之事公之於眾。

說完,他將李權帶到貢院,並將全部考生聚集到一起,公開了李權請人代寫的信件。李昂的“大義滅親”之舉,一時間雖得到了考生們的喝彩,但卻讓李權徹底失了麵子。李權並不承認自己犯了錯,甚至狡辯道:“做人理應有自知之明,以我對李大人才學的了解,你還配不上我來請托。”

李昂聽完勃然大怒,辯解說:“孔夫子文章至善至美,我等凡夫俗子自是不能與聖人比肩,但古人言瑕不掩瑜,也請你把我文章中的‘瑕’指出來,讓我也好虛心討教一番。”李權知道自己弄巧成拙,隻好說文章之事,他日來論。

李昂暫時的勝利,換來的是李權的蓄意報複。李權挖空心思,四處搜集李昂的文章、詩句,並從中摘抄,附會注解,上綱上線。他指出李昂所作“耳臨清渭洗,心向白雲閑”之句實有謀反竄亂之意。李權解釋說:“三皇五帝時,堯年老力衰,已無力再統治天下,便想將帝位禪讓於許由。許由聽到這個消息,認為汙染了自己的耳朵,便跑到渭水邊清洗耳朵。可是,當今天子正年富力強,國力鼎盛,並無禪讓帝位的想法,那‘耳臨清渭洗’又是何意?”

李昂情性耿直,不善隱忍,聽完李權的惡意曲解,氣得寫下奏折,向唐玄宗辯白。李權先有請托實證,後又侮辱朝廷命官,所以朝廷決定將李權逮捕,追究責任。與此同時,朝廷認為,李昂之所以會遭到學子的質疑,原因是他官職太低,不利於控製局勢。於是,皇帝下令,進士考試由禮部負責,由禮部侍郎掌管。

世人常問,為何有才者偏偏懷才不遇、仕途不暢?且看才子們的性子吧。耿直、眼不揉沙、水清無魚……這樣的性格,倘若走向官途,果真能官運亨通、前途無量、位極人臣?在官場上,情性也很重要。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對於性情純真、耿直的才子而言,懷才不遇反而成了他們保命的方式。

倘若,杜甫在這次科考中及第,日後有人求他請托,他該如何應對?如李昂般耿介,還是“成他人之美”,抑或是左右逢源?

無論他怎樣做,都將不再是後人所了解的杜甫了。他也唯有不得誌,才能無損這腔愛國熱情,保住最後的名節。

得不到的,才會一直想要。但凡得到的,也便不會再去珍惜。而官場,進不去才會念念不忘;進去了,怕是隻能在其中先學自保,然後才能再談家國天下。

倘若,家國天下在先,以杜甫的性情,那遞上去的本本奏折,必定要忠言逆耳,絆同僚之路了。命,可以為奏折舍一次、兩次,卻不能舍無數次。

二十幾歲,杜甫還太年輕,他沒這麽多性命去舍,所以讓他暫時落榜吧。

畢竟,他不是為了恢複大唐盛世而來,而是為了賦詩而來。

這一支筆,值得千秋標舉、萬世傳頌。這貢獻,同樣能拯救蒼生,拯救世道人心。

值得就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