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大地任逍遙

李白說,大丈夫必有四方之誌,乃仗劍去國,辭親遠遊。

杜甫也是大丈夫,並誌在四方,遠遊是他的必走之路。不過,此遠遊並非現代意義上的遠遊。在唐朝,遠遊不僅為了增長見識,還為了打通科舉之路。

唐朝的科舉,一方麵需考量考生的文章;另一方麵也看考生是否有聲名。如果考生寂寂無聞,又無官員支持,通常會名落孫山。所以,為了讓自己科舉之路順利,不少文人需要四方行走,題詩留名,自我宣傳,並結交權威人士。如果他得到了權威人士的支持,並在漫遊時聲名鵲起,科舉之路也便順暢了。另外,拜謁前輩,自我推薦,也能提前為仕途鋪路,得到提攜。

開元十九年(731),二十歲的杜甫開始了真正的漫遊。他自己也說:“浪跡於陛下豐草長林,實自弱冠之年矣。”

人生第一次遠遊,杜甫選擇了江南。

江南,是詩人們的向往之地。這裏鍾靈毓秀,這裏煙雨朦朧。數年前,李白也曾在這裏流連許久。另外,這裏還有過謝脁、謝靈運、陰鏗、何遜、鮑照、庾信等名人的足跡。

杜甫之所以漫遊江南,並非僅僅是被江南的風景吸引。他的叔父杜登和姑丈賀?皆在江南任職,有了家人的照料和推薦,杜甫的科舉之路才能走得更為順暢。

杜甫沿著大運河,經過淮陰、揚州,渡過長江,來到了煙雨江南。這一路,杜甫所見景色,無一不是百姓安居樂業,家中糧食滿倉。回憶起這段時光,他在《憶昔》中寫道: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

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

傷心不忍問耆舊,複恐初從亂離說。

小臣魯鈍無所能,朝廷記識蒙祿秩。

周宣中興望我皇,灑淚江漢身衰疾。

漫遊的杜甫,從不為吃食愁苦,也不為安全擔憂。自李隆基即位後,他整頓朝綱,任用賢能,恢複諫議製度,並完善法製,刪輯律令格式,才有了“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開元盛世”。

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多數滿懷理想,對百姓的生活和朝廷有著天然的敬畏和崇拜。百姓如若遭遇了不公、苦難、天災等,他們必然會拿起“朝廷”這個武器,為百姓解決苦難。

當然,腐敗、黨爭、皇帝不作為時,他們又會對朝廷提出質疑,甚至想要推翻舊的製度,恢複其神聖的一麵。當舊日的“開元盛世”不複存在,杜甫的心也被無情地絞殺了。

縱觀曆史,江山易主本乃常事,又怎能祈求一個永遠,一個萬全?

至少,此時的大唐蒸蒸日上著。杜甫在看似遠大的坦途中,在盛世的輝煌中遊覽著江南的風景。

杜甫置身於江南,十分地興奮。他拜訪了吳王闔閭的墳墓,體會了越王勾踐的堅忍。在江寧,他還看到了顧愷之的維摩詰像壁畫。

昔日,瓦棺寺建成後,顧愷之的這幅維摩詰像,還引得全城人前來觀看。如今,270年過去了,杜甫來到這幅畫前,如饑似渴地欣賞著。即使多年後,他還能回憶起看畫的場景。他在《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中說:“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

杜甫不能忘記的,到底是那幅維摩詰像,還是昔日的風光,怕是隻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了。他和維摩詰居士一樣,看著眾人歡聲笑語地來,也看著他們一個個痛苦地倒下去。不一樣的是,這位居士見證了上千年的曆史,此心早入佛境。而杜甫卻將此身心滾進了曆史的洪流中,隨它而興,也隨它而亡。

杜甫也曾到過金陵。在如此有帝王之氣的地方,他或許也感慨過世事變遷,人生無常。不過,年輕的他,還是更喜歡快意、灑脫的人生。一壺濁酒,一葉小舟,再有三兩個知己把酒言歡,此生何求?

杜甫來到江南,本為寫詩作賦,本為聲名而來。不過,這幾年的漫遊生涯,杜甫並未留下詩作,隻能在他後來的詩作中打撈這段記憶。

不是人們要打撈它,要為它排序作記,而是杜甫自己,不願忘記這段時光。青年時,他渴望大唐恢複堯舜之道;晚年時,他渴望恢複舊日的盛唐。

三十多年後,杜甫回憶了在金陵遇見的好友。那時,杜甫結識了一位僧人,他們泛舟遊湖,他們把酒閑談,他們湖上棋局對弈。

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

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

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

棋局動隨尋澗竹,袈裟憶上泛湖船。

聞君話我為官在,頭白昏昏隻醉眠。

“舊來好事今能否”,可惜,那時杜甫已是“頭白昏昏隻醉眠”的老人了。所謂的好事,也隻能在“舊”中尋,在回憶裏找了。

杜甫雖然在江南漫遊了數年,不過還是留下了一些遺憾。那時,杜甫一心想要登上浮海的航船,順著揚子江去往“扶桑”。他想見識日本的風景,無奈科舉打破了他的理想。後來,杜甫漂泊大半生,再也沒有回到過江南,而“扶桑”之地,成了他一生的遺恨。他後來也曾在詩中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

開元二十三年(735),杜甫回到洛陽,參加科舉考試。這一年,杜甫原本應該去往長安,在那裏完成這場考試。誰知,開元二十一年(733)秋,長安雨水太多,百姓穀物歉收,已不能如數進貢朝廷。為此,唐玄宗遷居東京,直到開元二十四年(736)才遷回長安。

所以,杜甫人生中的第一次考試,是在洛陽完成的。

杜甫在江南逍遙了好幾年,回歸考場理應是嚴謹、嚴肅的。可能他習慣了放縱,習慣了自由,總之因為種種原因,他落榜了。

好幾年的“苦心經營”,最終還是未能讓他如願以償。不過,杜甫還年輕,他有的是時間再次上路,再去宣傳自己。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是古人的理想。當科舉不能讓杜甫停下來時,他隻好奔波在路上,好讓自己的靈魂更加完整。

時間向前邁進,杜甫的腳步也向前奔波著。不過,杜甫的心,卻一直矗立在“再使風俗淳”上,從未變過。

讀萬卷書,是杜甫努力的方向,可行萬裏路,不過是為了完成最初的理想。隻是,人走得久了,心難免不能再靠岸。這並非現實不允許,而是“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萬裏誰能馴?”

那江河山川,日月星辰,終究比人來得幹淨。這心在“淨水”裏沉浸得久了,誰還喜歡烏七八糟的紅塵?

杜甫隻能辭別關心他的大臣,放任自己漂泊萬裏,隱沒於浩**的煙波之中。

然後,讓此心在山水中逍遙;也讓此心,在時代中受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