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杜甫出生這一年,唐睿宗李旦先是將年號改為“延和”,又於當年八月將皇位傳給了太子李隆基,年號遂又改為“先天”,是為玄宗。唐玄宗太子之位來得頗為不易,若沒有當初姑姑太平公主與他一起發動政變,他不會成為太子,更不會成為九五之尊。
昔日,武則天駕崩後,唐中宗李顯繼位。中宗懦弱無能,朝政大權逐漸向韋皇後和安樂公主轉移。景龍四年(710),中宗被毒殺,韋皇後立李重茂為少帝,自己獨攬大權,把持朝政。李隆基和姑姑太平公主不堪受其壓迫,遂發動政變,韋後和安樂公主及其黨羽皆被刺殺。李隆基被封為平王,兼殿中監,同中書門下三品、兼押左右萬騎。
不久,李隆基與太平公主逼迫李重茂禪讓退位,由睿宗李旦繼位,李隆基被立為太子。太平公主因擁立睿宗有功,常常幹預政事。她見太子李隆基頗為精明,深諳政事,怕他日後幹預自己參政,一心想另立太子。
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矛盾日益尖銳。至李旦主動退位,把帝位傳給李隆基時,兩人之間的矛盾徹底爆發了。很快,太平公主發動政變,想要廢除玄宗取而代之。李隆基得到消息後,與郭元振、王毛仲、高力士等精心策劃,於先天二年(713)將太平公主的黨羽全部誅殺。太平公平逃入佛寺,三日後返回,被賜死家中,是為“先天政變”。
此後,大唐進入鼎盛時期,一派繁榮勝景。據《新唐書·食貨誌》所載:“是時海內富實,米鬥之價錢十三,青、齊間鬥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裏不持尺兵。天下歲入之物:租錢二百餘萬緡,粟千九百八十餘萬斛,庸、調絹七百四十萬匹,綿百八十餘萬屯,布千三十五萬端。”
政局穩定,國力富強,經濟繁榮,百姓安居樂業。杜甫出生在此時,又是杜家長子,其父杜閑對他頗為喜愛。母親崔氏與杜閑夫妻恩愛,相敬如賓,本該是圓滿幸福的一家,誰知事實難料,杜甫尚未記事,崔氏便因病去世。
杜甫對母親沒有記憶,詩中從未提及過母親。在杜甫兩歲多時,父親將他交給姑姑養育,從此姑姑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又一說,崔氏去世沒多久,盧氏進門,杜甫不得不被寄養。也有說,直到杜甫九歲時,盧氏才過門)。
姑姑待杜甫極好,視如己出,甚至比待她自己的兒子還要親近。有一年,河南瘟疫盛行,杜甫和姑姑的兒子同時染疾。姑姑在照料兩個孩子時對杜甫更為上心,使得自己的兒子不幸夭折。許多年後,姑姑去世,杜甫想起這一段往事,將此寫進了《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中:“甫昔臥病於我諸姑,姑之子又病間,女巫至,曰‘處楹之東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用是存,而姑之子卒,後乃知之於走使。”
此後,每當提起姑姑,提起死去的表哥,杜甫便忍不住地難過。
失去表哥後,杜甫在姑姑心中變得更加珍貴起來。杜審言詩才出眾,子女受他影響頗多,姑姑自然也有儒學修養。她常教杜甫識文斷字,背誦經典詩文,帶著杜甫暢遊墨香書海中。
古有孟母三遷,是這一偉大的女性成就了一代亞聖。後有杜甫的姑姑,也在點滴中給了杜甫人情世故之教。杜甫憐憫蒼生,感懷疾苦的思想,無不是受到姑姑的言傳身教。
杜甫的童年,除表哥去世外,大多時候是快樂的。許多年後,當他飽受滄桑,身處異地他鄉時,見昔日大唐風華不再,不禁回想起年幼時姑姑帶他看公孫大娘表演劍舞的事。
開元五年(717),杜甫隨家人來到了郾城。偶然上街遊玩,杜甫見到了公孫大娘舞劍。這一舞蹈,在當時教坊盛名遠播。這是一種身著戎裝的舞蹈,需妖嬈地舞動“劍器”,有時似蛟龍騰空,有時如潛魚入海。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餘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左 氵右項)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複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杜甫看公孫大娘舞劍時,有人說他當時五六歲,有人說是六七歲。無論具體年齡幾何,總之這件事對杜甫的影響頗深。他用這首詩,記錄了當時郾城盛況,也記錄了百姓娛樂時的場景,更是記錄了他對曆史興衰的無奈。
許是姑姑將家風早早傳給了杜甫,他自幼酷愛讀書。經史子集、經世治國著作,他無一不讀。當他“讀書破萬卷”,果真做到了“下筆如有神”。七歲那年,一首《詠鳳凰》在杜甫筆下誕生了:
鳳凰出東方,翱翔於四溟。鳳鳴如簫聲,鳳舞天下平。
王勃六歲能詞,駱賓王七歲詠鵝,杜甫七歲便可詠鳳凰。他是天才,他在翻閱史書後,發現如同自己這般有才學的人並不多見。他一一比較後,才有了“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的自信。況且,在杜甫十餘歲時,他還做過一個奇怪的夢,此夢讓他更加相信自己絕非凡人。據唐馮贄所編撰的《雲仙雜記》中收錄的《文曲星吏》一文所載:
“杜子美十餘歲,夢人令采文於康水,覺而問人,此水在二十裏外。乃往求之,見鵝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謫,為唐世文章海,九雲誥已降,可於豆壟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詩王本在陳芳國,九夜捫之麟篆熟。聲振扶桑享天福’。後因佩入蔥市,歸而飛火滿室。有聲曰‘邂逅吾穢,令汝文而不貴’。”
在外人看來,此事不過夢一場,無須大驚小怪。可對於杜甫來說,卻很難不當真。旁人觀之,易清醒。當局者觀之,自然要入迷。
杜甫有入迷的資本。縱算他並非文曲星下凡,但此生所留下的筆墨,已足矣是人間的文曲星。關於七歲詠鳳凰這件事,許多年後,他寫下了《壯遊》,記錄了這個能證明他是天才的時刻:
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
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東下姑蘇台,已具浮海航。
…………
在古代,鳳凰是儒家傳統中有治世象征的神獸。他這一生,在詩中提到鳳凰之句的多達幾十處,可見鳳凰對於杜甫而言,已是深入骨髓地喜愛。
青春年少,多的是無憂人;垂垂暮老,又少有坦然自在者。當杜甫詠出鳳凰,“鳳凰”二字,也成了他的讖詩。
要知道,鳳凰注定要涅槃,注定要在欲火中焚化飛升。
他周遊四方,做到了“翱翔於四溟”,其所見,卻是“鳳鳴如哀鴻”。杜甫一直渴望天下太平,但沒有天下這座大爐的焚燒,杜甫可能也不再是杜甫。
這焚燒,讓他痛,讓他苦。他縱觀世間,滿目瘡痍,見天,見地,見眾生,唯不見俗物。
俗物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