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官西去

杜甫的一生,他自己已經寫到了詩句裏。

他童年寫,成年寫,晚年寫,生病寫,歡樂寫,不得誌寫,得誌更寫。他讚古聖先賢,讚帝王好友,讚盛世太平,讚花好月圓。他寫蒼生疾苦,寫江河山川,寫士卒百姓,寫廟宇人間。

杜甫的詩句,有牢騷,有思考,有氣勢,有胸懷,有沉鬱,有悲憫……

他寫了太多太多,多到必須用最大的紙才能裝得下他的一生。

他的一生,詩句雖多,但其性情,卻隻有幾個大字而已。

狂放不羈、疏狂自戀、一往情深、孤傲自持……

他是將性情一貫到底的人。

杜甫在返回華州的路上,路過奉先縣時,順便拜訪了好友衛八處士。此番相聚雖然短暫,也許小到無須提及,但杜甫贈這位老友的詩卻值得一讀。

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男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當一個人感慨時光時,他就真的老了。

杜甫與老友相見,突然覺得青春壯年太短暫,不知不覺兩人已白發蒼蒼。杜甫向衛八處士打聽舊友,得知他們大多已經逝世。

昔日,他們都是壯年男兒,今日重逢,兩人皆兒女成行。果真是老了,體會了半生的人情世故,現在想來如此渺茫。

一朝離別,怕是日後再難相見。人老了,往往心懷悲涼。

年輕時,可期許明天,年老了,又還能有幾個明天?他們沒有相逢的期許,隻有對彼此安康、平安的祝福。

杜甫來到華州,日子過得極為無聊。他《夏日歎》完《夏夜歎》,牢騷一個接一個。不能怪他牢騷多,那年關內久旱不雨,米糧嚴重短缺,又遭逢天災,他很難不說些什麽。

夏日歎

夏日出東北,陵天經中街。朱光徹厚地,鬱蒸何由開。

上蒼久無雷,無乃號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黃埃。

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萬人尚流冗,舉目唯蒿萊。

至今大河北,化作虎與豺。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

對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諧。眇然貞觀初,難與數子偕。

夏夜歎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安得萬裏風,飄颻吹我裳。

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

虛明見纖毫,羽蟲亦飛揚。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何由一洗濯,執熱互相望。

竟夕擊刁鬥,喧聲連萬方。青紫雖被體,不如早還鄉。

北城悲笳發,鸛鶴號且翔。況複煩促倦,激烈思時康。

戰亂那些年,糧食價格飛漲,一鬥米售價近千文,甚至上萬文。杜甫俸祿三萬,卻也隻能換得幾鬥米而已。由於戰火不斷,百姓常年居無定所,農田也不能好好耕種,再加上遭逢旱災,導致糧食嚴重短缺,街頭的餓死骨越來越多。

杜甫雖有俸祿,但僅夠換幾鬥米的糧食,很難滿足他與家中妻兒的生活所需,因此杜甫的生活依舊困苦。

天下紛亂,叛軍久難平複,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杜甫的心也跟著痛著。他心懷蒼生,雖做著閑官,但心卻時刻想著報國。他寫《為華州郭使君進滅殘寇形勢圖狀》,試圖獻策改變時局。然而,他的進獻卻未必會被采納。杜甫還寫過《乾元元年華州試進士策問五首》,探討了關於賦稅、交通、征役、幣製等問題,以期解決百姓苦難。

隻是,身為華州司功參軍的杜甫,人微言輕,終究做不了什麽。那時,唐肅宗一次又一次地打壓唐玄宗時期的舊臣,房琯也被貶,他在這樣的朝廷裏,再也看不到希望。

大唐,沒有賢君;朝廷,沒有賢臣。他縱是有一身治國才略,若不被采納,又有何用?杜甫越來越厭煩這個無用的閑職,不久便生出了辭官的想法。

據《新唐書》所載:“關輔饑,輒棄官去。”

此時,杜甫已四十八歲。朝廷裏舊友越來越少,此番離開,注定再難步入仕途。

可是,杜甫必須走。他不能忍受自己“一無所長”,也無法再忍受難以為繼的生活。辭官,或許會讓以後的日子更苦,但好過在“無能”的職位上受煎熬。

那年立秋次日,杜甫寫下了《立秋後題》,詩中便提到了辭官之事。

日月不相饒,節序昨夜隔。玄蟬無停號,秋燕已如客。

平生獨往願,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走了,無須留戀,許多事本就該順其自然地發生。隻是年過半百,這般無奈地離去,難免有些惆悵。

杜甫一直渴望像李白那樣自由,不再受官場的束縛,不再受世間人、事、情的牽絆。昔日他不曾做到,如今他卻做到了,也終於找到了隱士們為何明明雄才大略,卻隱居起來的原因。畢竟一個朝代的興衰更迭,有它自己的命數。

它並非幾個人的力量便可扭轉,也並非你至死不渝地報國,便真能“天生我材必有用”。隱士們之所以隱居,不僅因為看透了國家大勢,還因參透了自己的命數。與其碌碌無為一輩子,不如歸隱山林,過自在逍遙的人生。

這在許多人看來,或許有無奈,有假裝“逍遙”的自嘲,但身在不可救的時代,自己又何必不接受現實,放下執念?

得誌,彰顯才能;不得誌,用才能滋養自己,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若連這點事都看不開,耿耿於懷,還需要自嘲,那便真是凡夫俗子了,又怎能成為真正的隱士呢?

有些人注定與普通人不同,比如杜甫。他有著詩人特有的豪邁,也有著自己的率性風流。他有淩雲之誌,也有濟世之心,但他滄桑半生,終究看透了些什麽。

否則,又何必苟活半百?

年輕時,杜甫明知入仕難,偏偏選擇入仕;年邁時,他明知辭官難,卻又偏偏選擇離開。他是與常人反著來的。普通人會選擇大多數人走的路,會選擇最為好走的一條路。杜甫的一生,一直走在艱難的路上,哪裏有苦,有難處,他便要往哪條路上走!

所以,他成了“詩聖”,而並非常人。

現實的路,或許崎嶇坎坷,但杜甫心裏的路,一直明亮著。朝著這個方向走,或許會收獲世俗的白眼,但好過對自己失望,讓自己的心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