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安草堂

一個人的優點,往往也是他的缺點。杜甫愛民,卻因百姓遠離老家洛陽,“辜負”了家中妻兒;杜甫性情耿直,一心為友,也因友、因直腸而仕途不暢;杜甫愛賦詩盛讚今古文人,卻也因舌綻蓮花,而被人誤以為阿諛奉承。但杜甫不在意他人的誤解,因為他相信君子坦****。

當杜甫棄官離去,他心頭所思所想並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是失落、失意。

他不是對自己的仕途失望,而是對整個朝廷絕望。他難過的是自己再不能改變什麽,果真活到了還未蓋棺,便已定論的地步。

無論怎樣,死去的人再不會回來,活著的人卻還要活下去。

相州大敗,河南依舊**,杜甫辭官後不能再回老家洛陽。長安還有幾位昔日好友可投奔,但杜甫已不再期望仕途,加上長安生活成本昂貴,更不是上上之選。這時,杜甫想到了身在秦州的從侄,還有被貶至秦州的好友讚公和尚,去投奔他們,倒是不錯的選擇。

於是杜甫帶著家人,往西部走去。當他來到隴山,想到史書上說,從東方來的人走到這裏往往會躊躇不前,杜甫便為此賦詩,一抒心中悲事。

秦州雜詩(其一)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遲回度隴怯,浩**及關愁。

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

杜甫的心,還是放不下。他雖為布衣,心卻還依舊記掛著“仕途”之事。這不能怨他不夠瀟灑,因為他在西部見到了滿目悲事。兩年前杜甫在送長孫九侍禦赴武威判官時,說:“東郊尚烽火,朝野色枯槁;西極柱亦傾,如何正穹是。”

杜甫來到秦州時,正巧是“西極柱亦傾”之際。當吐蕃勢力逼近洮州、岷州,身在秦州的杜甫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那段時間,杜甫筆下“烽火”頻繁出現,更是寫下了數十首詩。

洮州和岷州臨近秦州,因此秦州便成了百姓們的避難所。杜甫來到秦州,先是在城東南五十裏東柯穀杜佐家中寄居,不久又住到了秦州城裏。不知何時,他想起了某位舍弟,便寫下了《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已是千古名句。世間所有遊子,皆在懷念故鄉,也都在渴望著望一望故鄉的那輪明月。

身在秦州,杜甫是離家越發地遠了。他思念故鄉,思念散落各處的親人。

杜甫想在秦州住下來,讚公和尚也期望他到城南西枝村建個草堂,可因為資財不足,這個願望始終未能實現。

杜甫初來秦州,一無資財,二無田地,且不用說建草堂,僅是吃穿用度也隻能靠杜佐和讚公接濟。他在《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中寫道:“隱者柴門內,畦蔬繞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書求。”

可是,生活總不能一直靠他人的幫助,所以杜甫又開始挖掘草藥,靠販賣草藥為生。杜甫在《同穀七歌》中寫下了他挖黃獨時的經曆,“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雪滿山脈,短衣不掩其脛,一陣寒風吹來,杜甫和兒子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有時,他們挖不到草藥,家人便隻能餓肚子。兒女們因饑餓呻吟著,杜甫的心被這呻吟聲叫得心如刀絞。他把這種沉痛的心情寫到了《空囊》裏:

翠柏苦猶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家人忍饑挨餓,也隻是肚皮難受,杜甫一遇饑寒,便會瘧疾發作。可即使如此,他仍要在口袋裏留得一文錢用以充門麵。

這一文錢,正是人處沙漠時的那瓶水。隻要還有一口氣撐著,他便要給自己和家人留條後路。

在“食柏實”“呼朝霞”的日子裏,杜甫依舊記掛著百姓。那段時間他寫下太多關於抵抗胡人、吐蕃、回紇的詩,像“胡塵逾太行,雜種抵京室。”“西戎外甥國,何得迕天威。”“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

即使是布衣,杜甫還是不忘自己的誌願。他在饑寒交迫中想象著天下萬民也如他一般承受著諸多苦難,便憤恨不平。由此他想到了散落天涯的友人們,像是薛據、畢曜、高適、岑參、孟雲卿、房琯等。當然,杜甫最為懷念的人,依舊是李白。

這些年,李白九死一生,杜甫很是擔心。他常聽到李白被捕入獄、生死未卜的消息,所以常常寫詩“憶”他。

杜甫還常常懷念鄭虔。鄭虔被貶為台州司戶,與杜甫是生離,但身處戰亂時期,這無異於死別。後來杜甫得到了鄭虔的消息,知道他“為農山澗曲,臥病海雲邊”,認為他像是一支寶劍被埋沒在了土裏,再無出頭之日。

這一時期,杜甫寫下了太多詩。有人說他寫下了一百二十首,也有人說他寫下了八十多首,他之所以寫下這許多詩,大概是因為想治一治鄭虔的心病吧。

杜甫一直認為自己的詩能治病。有一次鄭虔夫人生病,杜甫讓她讀他的詩,杜甫說,我的詩能治病,如若一首不行便讀二首,再不行,扁鵲也無藥可醫了。

在外人看來,這是個笑話,可杜甫絕對是認真的。他在最苦難的時期賦詩**,大約也是為了治愈自己。

詩,既能治病,又怎會不抵餓?

杜甫在秦州住了不到四個月,衣食不僅不能自給,還引發了舊疾。正走投無路之時,杜甫聽說同穀縣附近栗亭的良田裏出產薯蕷可以充饑,便去挖薯蕷來食。後來杜甫又去山崖裏尋找蜂蜜和冬筍,收獲頗豐後才決定離開秦州去往同穀。

隻是杜甫在同穀停留了僅一個月左右,便決定離開了。關於離開的原因,杜甫說:“大哉乾坤內,吾道長悠悠。”

這一次遷居,杜甫決定去成都。

還好,成都沒有讓杜甫失望。他在《成都府》中寫道:“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

昔日,唐玄宗帶著官僚逃到成都,百姓也跟著他流亡到了這裏。在溫暖的南方,產出糧食頗為豐富,百姓相對較為富足。杜甫選擇遷居成都,自然更多是為溫飽而來。

乾元二年(759)歲末,杜甫一家是在西郊外浣花溪寺度過的。

初到成都,杜甫接受了成都尹兼劍南西川節度使裴冕的救助。裴冕在唐玄宗時期與王鉷為友,又是馬嵬事變後六次上疏擁戴肅宗即位的官員。杜甫曾寫《鹿頭山》恭維過裴冕,但後來杜甫詩中便極少再提及他了。

換言之,裴冕是房琯的敵黨,杜甫打心底裏不喜歡他。

出於無奈,杜甫向現實妥協,接受了裴冕的救助,這或許便是杜甫的過錯了吧。他到底低頭了,沒有做到“寧死不吃嗟來之食”。事實上,杜甫的低頭不為自己,更多的是為了家人。每次見到妻兒們捂著肚子呻吟,杜甫內心便充滿愧疚。接受“朋友”的救助,也是他對家人唯一能做的事了。

在寺廟裏,杜甫還接受了僧人、鄰居,以及友人的幫助。在嚴武以及其他好友的幫助下,杜甫在城西七裏浣花溪畔找到一塊荒地,在此處修建了一個草堂,這便是後人所說的“浣花草堂”或“杜甫草堂”。

漂泊許久,杜甫終於再次有了家。倘若可以,他願意永久安居此處,再不用承受漂泊之苦。當然,杜甫更希望回到老家洛陽,在那裏安放衰弱的身軀,最終魂歸故土。

可是那時的人,是不敢有期望的。誰知道明天會怎樣,能過好今天已是難得。

草堂落成之時,杜甫終於有了一個“好的今天”。苦了那麽久,他們一家人終於可以鬆口氣,再不用此腹無食,此身無依。

心安處,便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