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國憂民意難平
人是會變的,但作為局外人,給當事人的永遠是更多的批評。
這一次來到長安,杜甫真的變了。為了得到唐肅宗的認可,他開始“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避人焚諫草”。他變得小心謹慎,也寫應製詩、奉和詩,過著閑散的生活。
此時的杜甫圍繞在皇帝身邊察言觀色,漸漸看出,唐肅宗有些喜歡他了。因為杜甫陪著唐肅宗祭祀九廟,端午節時杜甫還收到了皇帝的賜衣。他在《端午日賜衣》中寫道:“宮衣亦有名,端午被恩榮。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意內稱長短,終身荷聖情。”
這一時期的杜甫,生活得沒有重量,雖有“每愁悔吝作,如覺天地窄”的惆悵,但他的感慨終究有些輕。他偶爾也去東郊,寫一寫被士兵遺棄的瘦馬,寫一寫鶻鳥飛來報仇的故事。
長安的生活,讓他近乎忘記了,天下還有疾苦的百姓。
許是鳳翔的生活對杜甫打擊太大,也許是唐肅宗回到京城後清理舊臣做得太絕,使得杜甫也開始審時度勢,懂得自保了吧。
唐肅宗回京後,曾接受安祿山官爵的官員們被召集到含元殿前,被人脫去衣帽,頓首請罪。後李俶又從各地運來降胡官員,他們先是朝堂前請罪,再是被押入牢獄。
昔日,王維被叛軍俘虜到長安,被迫做了叛軍的官員,他原本也在被處置的範圍內。弟弟王縉說,王維曾在洛陽普提寺中寫下過“萬戶傷心生野煙”的絕句,這才赦免無罪。
鄭虔也已入獄,他裝病不肯受安祿山的任命,但仍以次三等論罪,貶為台州司戶參軍。杜甫的這些友人,也是才華橫溢,也曾為國奉獻,可最終還是落得被貶的結局。
他們在關鍵時刻“投降”,晚節自然不保。杜甫在這個時期“投降”,又保得了什麽?
所以,此時的杜甫,旁人褒貶不一。有人說,他開始懂得審時度勢了,不再橫衝直撞為友人進言了。也有人說,杜甫變了,因為他的心,不再記掛百姓,他的詩裏不再有曆史,不再有故事。
杜甫冒丟官罷職的危險為友進言,人們唏噓擔心,責他不懂做人。如今,他終於懂得做人,又責他忘記了自己使命,忘記了他的以詩傳家。
唉,做人難,做個“詩聖”更難。
在那些平靜的日子裏,杜甫偶爾會與岑參、嚴武、賈至、王維等人唱和。他仍是唐肅宗身邊的左拾遺,仍有著進言的責任。
唐肅宗在鳳翔時的近臣,在他回到長安後大多得到了提拔。房琯也被任命為金紫光祿大夫,進封清河郡公。隻是,房琯似乎對仕途已灰心,依舊不改其性,與賓客們常往來,且常常稱病拒絕上朝。房琯還時常放出空疏放肆的言論,惹得肅宗大為不滿,後又將他貶為邠州刺史。
房琯被貶,與房琯常往來較多的國子祭酒劉秩、京兆少尹嚴武、大雲經寺僧人讚公等,都被貶出長安。
這又是一次舊臣的大清理,仍波及了杜甫。春天時,杜甫路過曲江,對景傷懷,似乎已看透世間名利富貴。他確實變了,知道自己再擰不過大腿,能安然無恙,已是最難得的了。
曲江二首(其一)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曲江二首(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物理”誰也改變不了。放棄掙紮也好,站起來鬥爭也罷,總之“物理”的力量都在推動著你,你自己也無法控製。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功名,何須救人呢?
事實上,誰也救不了誰。
這一次,杜甫再次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是一個管理華州的祭祀、禮樂、學校、選舉、醫筮、考課等的官職。杜甫不再涉政,徹底離開了唐肅宗身邊,徹底離開了政治舞台,也徹底地離開了長安。
他又一次灰溜溜地走了。
為什麽他已變得“圓滑”,卻還是不得誌?
當杜甫徹底放下名利,隻求給妻兒溫飽生活,隻求平平淡淡地活下去時,這樣簡單的理想為什麽還是難以實現?
走到金光門,杜甫的心突然痛起來。一年前,他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叛軍封鎖去投奔唐肅宗,路過的正是金光門。那時,他的血沸騰著,心燃燒著,拚死也要做些什麽。
如今再次離開,卻是被貶。杜甫不知道自己還能拚什麽。
他的心,已涼。
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至今殘破膽,應有未招魂。
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
出這道門時,杜甫心生感慨,寫下了這首《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杜甫不敢相信,貶他去華州的人是皇帝。看來,皇帝認為他是庸才,已是日漸衰老無用之人。告別長安,或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隻是,杜甫舍不得,他駐馬回望千門宮殿簷房,想將長安的樣子永遠留在腦海裏。
離開長安,杜甫雖心有悲痛,但卻並無悲憤。他已是一位老者,許多事已懂得坦然麵對。他不僅失去了激昂的心,也失去了“再使風俗淳”的理想。
不是他的理想失去了,是他以為大唐已恢複往日的平靜,百姓們也正恢複著往日的生活。哪裏還需要他奔走呼救,哪裏還需要他寫詩記錄?
他所見的長安,一片祥和氣象,而他也不過是在太平盛世裏,享受太平的快樂而已。
不是杜甫改了性子,而是他還未看到百姓的疾苦。
杜甫從洛陽去往華州赴任,在路上的所見、所聞,皆是剝削、侵略和摧殘。一時間,杜甫再也忍不住了,他又開始憂國憂民,憤恨難平。
原來,捧起金碗,便會看到一片祥和,遠離“高位”,才能體會人間冷暖。
兩者雖看到的結果不同,但對於他們而言,所見皆是真相。
這世間,哪有什麽真相,不過是人們隻願看見自己想看見的罷了。有人在杜甫身上看到他的失敗,然後總結經驗,以防自己走錯路;有人在杜甫身上看到了人格的偉大,所以用以勉勵自己;也有人,看到了杜甫的詩,被其才華所折服。
正如盲人摸象的道理隻會出現在書中。觀看書本時,每個人看到的皆是全部的大象,放下書本,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局部,但卻會認為自己看到的是整體。
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再次喚醒了杜甫內心“再使風俗淳”的理想。
隻是,他還有機會嗎?
怕是杜甫自己,都失去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