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救房琯
杜甫被俘後,雖不像王維那般難熬,但想逃出長安,仍有些困難。
他在長安住了半年,至德元年(756)十月,唐肅宗派房琯率兵收複兩京時,才寫下了《悲陳陶》這首詩。他將滿心希望寄托在房琯身上,其結果卻是“四萬義軍同日死”。
杜甫知道,房琯盡力了。
麵對氣勢洶洶的叛軍,習慣了養尊處優的義軍又豈會是對手?杜甫期待官兵至,可也知道這樣的期望隻會造成更多人死亡。
但是,除了反抗、抗爭外,還有什麽辦法?
在長安那段時間,杜甫的心是“少陵野老吞聲哭”,看見的是“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對人生的感慨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人間事,無終極,永遠會這樣鬥爭下去。
秋天,是傷感的季節。見慣了生死的杜甫突然變得兒女情長起來。月夜之下,他想念家中妻兒,不知他們如何了。生逢亂世,注定人生有涯。回憶半生,他對妻兒虧欠太多。此前,無法彌補,此後更是無以為報。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杜甫想念家中妻兒,怕是遠在鄜州的妻子,也在望著這輪圓月思念著他吧。杜甫深陷賊眾,安危難卜,家寄異縣,生死難知,此心念的全是家人。
她也一樣!一想到自己的丈夫生死未知,便滿臉掛上了淚痕。“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月,見證了太多生生死死、離愁別緒,也被人們寄托了太多情感。可惜這輪圓月隻會將人們的思緒吞噬掉,從不會像太陽般釋放自己的光芒。
杜甫的思念,妻子的擔心,月不能幫他們傳遞,隻會讓這愁緒隱沒在暗夜裏。
至德二年(757)正月,安祿山之子安慶緒想要謀反篡位,便與嚴莊、李豬兒合謀殺害了安祿山。此時,叛軍內部矛盾重重,而唐軍、百姓卻在見證了叛軍的燒殺掠奪、無惡不作後,產生了更加強烈的反抗之心。
在兵部尚書兼朔方節度使郭子儀的帶領下,安史之亂漸漸平定,唐肅宗李亨遷都到了鳳翔。
戰亂雖已暫時平定,但戰後的長安仍是滿目瘡痍。杜甫望著處處哀鳴的長安,寫下了《春望》。這場戰爭打了太久,現在終於看到了一點勝利的小火苗。他依舊熱愛著這破碎掉的家國,也熱愛著一個個活著的生命。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國雖破,但隻要山河還在,杜甫便要重新上路,去實現他報國之誌。確定了唐肅宗所在的位置後,他決定去鳳翔投奔唐肅宗。
杜甫冒著生命危險,穿過兩軍交戰之地,爬過一座又一座高山,躲過一頭又一頭野獸,終於活著見到了唐肅宗。回憶這一路的所見所遇,他寫下了《喜達行在所三首》:
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一)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
霧樹行相引,蓮峰望忽開。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二)
愁思胡笳夕,淒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
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三)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靜千官裏,心蘇七校前。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
杜甫以為,在追隨唐肅宗的路上也許會死去。所以,當他遇到危險和磨難時,便感慨在敵軍死去無人報信的遺憾。如今,他終於來到了安全之地,終於有人憐惜自己。他能在苦難中活下來,那麽大唐的國家社稷,也一定會有振興的希望。
據《新唐書·杜甫傳》所載:“至德二年,亡走鳳翔上謁拜右拾遺。”這年夏天,杜甫終於見到了唐肅宗。肅宗見杜甫衣衫襤褸,又有一片忠國之心,加上宰相房琯推薦,肅宗便封了杜甫“左拾遺”。(《新唐書》載有誤)
左拾遺是從八品上的官職,品級不高,但有諫議之責。即使皇帝的決議有不妥之處,也可及時進言,提出自己的意見。同時,左拾遺還擔任著向皇帝舉薦賢良的工作。
杜甫得到這個官職很高興。在他看來,這是他仕途之路的新起點,是他輔佐君王,濟世理想的新開始。他數十年的努力,一朝“功成”,便想花盡自己全部的心血。每日,他都工作到“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才肯回家。即使回到家,仍徹夜寫奏折,常常睡不下。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他常問夜晚當差的宮人,此時幾更幾時,是否該上朝了。
杜甫雖兢兢業業,一心為君臣百姓,但他不喜溜須拍馬,也不懂看唐肅宗的臉色,最終還是惹了禍事。
至德元年(756),房琯率領的“四萬義軍同日死”,著實惹怒了唐肅宗。不過,房琯陳陶戰敗後,老臣李泌營救了他,才使唐肅宗沒有罷免房琯宰相之位。
房琯狂放豪爽,孤高自傲,常以名士自居,與朝廷不少人積怨已久。房琯喜歡聽琴,有傳言琴師董庭蘭貪贓枉法,房琯因此事受到政敵的彈劾。
唐肅宗聞後大怒,房琯也由宰相被貶為太子少師。
杜甫與房琯為布衣之交,彼此又了解雙方的性情,認為房琯受到了他人的誣陷。杜甫此時擔任左拾遺,有進言之責,於是便上書唐肅宗援救房琯。杜甫在上書時,說:“罪細,不宜免大臣。”
杜甫性情耿直,寫出的奏折更是如詩作般坦率,言辭激烈。唐肅宗審完奏折很是憤怒,於是便命令韋陟、崔光遠、顏真卿等人審訊杜甫。
唐肅宗為新任帝王,而房琯曾是唐玄宗身邊的近臣。他罷免房琯意在鏟除唐玄宗留下的舊臣。隻是,杜甫耿直,一心為友,為國,縱是明知不可為,也仍要做自己該做的事,進自己該進的言。
後人常說杜甫糊塗,以為他不知道唐肅宗罷免房琯的真正用意。其實,身為房琯的好友,杜甫又受房琯舉薦,怎能完全不懂這些道理?
隻是,有些事不是懂了,人就要變得“迂回”。倘若如此,那便是房琯眼拙,看錯了人。而杜甫,也成了阿諛奉承,陽奉陰違的人了。
此時杜甫縱算靠沉默明哲保身,也會被扣上“見利忘義”的帽子。試想,你舉薦好友入朝為官,自己落敗,昔時提點之人無一人為你說話,你此時的心境如何?
所以,不是杜甫糊塗,是他不能寒友人的心。
一番審訊後,韋陟也開始為杜甫說話了。他認為,杜甫雖言辭不當,但也是為了盡自己的職責。肅宗又怒,韋陟差點也被處罰。
宰相張鎬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說,若是懲辦杜甫,怕是此後再無人敢進言,肅宗這才放了杜甫。杜甫被釋放,上書謝罪,除盛讚天子寬宏大量外,仍為房琯辯護,“少自樹立為醇儒,有大臣體,時論房琯才堪公輔,陛下果委而相之”。
杜甫的進言,自然又一次惹怒了唐肅宗,也自然會有後人譏他不懂自保,不諳政治之道。
一個人,自幼學的是將來如何為官,所交之人也皆是達官貴人,而自己又經曆半生坎坷,見到太多宦海沉浮,更重要的是他已人到中年,無論學識、經曆、眼界、年齡等,杜甫都足夠稱為一個久混“官場”的人了。
還是那句話,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會那樣做。就如同他昔日拒絕為官,隻因不想剝削百姓。今日,他擔任左拾遺,隻因他想成為朝廷的一股清流,而不是一個畏畏縮縮,左右逢源,知進退,懂自保的人。
這樣的官,杜甫不肯做。他此番投奔唐肅宗,本想過在奔赴的路上一去不複還,又怎麽可能在此時還珍惜著仕途、性命?
聖人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們耿直、天真,什麽都不懂,反而是什麽都懂,卻偏偏選擇了寧死也要站在正義的一方。
後來的顏真卿心頭隻有一件事,那便是守著忠義、名節活著,哪怕赴死也要守下去。而杜甫一生隻有一個誌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