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曠天清無戰聲

安史之亂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朝廷、百姓還未做好任何防備,便突然而至了。

安祿山和史思明皆是外族,唐玄宗將兵權交到他們手中,等於將整個大唐朝交到了胡人手中。那時,國內數十年從無內部戰爭,人民不知刀兵劫,而舉國兵力皆在西北邊疆,隻為防禦吐蕃。所以,安祿山在範陽起兵,長驅直下,才能很快地攻下洛陽。

昔日,“山頂千門次第開”,隻為楊貴妃吃上新鮮的荔枝。如今,安祿山起兵,也“山頂千門次第開”,隻因重兵已交到“侵略者”手中。

此時,洛陽、百姓、朝廷,皆是待宰的羔羊。他們手無縛雞之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官庫的兵器也已蒙了灰塵。那灰塵好似大唐盛世的富貴,隻會讓人“生鏽”,讓人變得不再“鋒利”。

這場安史之亂,自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起至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打了將近八年。對於大唐王朝,這無疑是一場巨大的浩劫。安史之亂後,唐朝全國人口從五千多萬降到一千七百多萬。由於連年戰亂,生產力急劇下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身處水深火熱中的,除百姓外,還有唐玄宗,以及“身兼官職”的杜甫。

杜甫得知叛軍逼近潼關後,馬不停蹄地返回奉先,帶著妻兒去往白水投奔舅舅崔頊。

杜甫一家人混在逃亡的隊伍裏,不久他的馬便被逃難的人奪走了。由於過度疲勞,他不慎跌倒在蓬蒿坑中,摔傷了腿。妻兒無法將杜甫救出,正呼救之時,遇見了王砅(杜甫曾祖姑的玄孫)。王砅心善,不僅救出了杜甫,還將自己的馬送給他,然後一手牽著馬,一手拿著刀,護著杜甫走了十多裏的路。

王砅的救命之恩令杜甫永生難忘。十多年後,杜甫在潭州與王砅重逢時,想起這段往事,不禁萬分感慨,遂作了一首《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敘述了逃難時的場景:“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馮翊,爾家同遁逃。爭奪至徒步,塊獨委蓬蒿。逗留熱爾腸,十裏卻呼號。自下所騎馬,右持腰間刀。左牽紫遊韁,飛走使我高。苟活到今日,寸心銘佩牢。亂離又聚散,宿昔恨滔滔。”

救命之恩,杜甫無以為報,多年後也隻能賦詩相贈。杜甫這一生,雖經曆了太多苦難,人情冷暖,但好在身邊一直有貴人相助。

事實上,杜甫這段逃亡生活,所遇見的也不止王砅一人。

杜甫拖著疲憊、受傷的身體繼續前行,不料路過彭衙時,又遭遇雷雨、山洪。他們冒雨走到彭衙縣城,當時彭衙縣縣尉孫宰熱情地招待了杜甫一家。

次年,杜甫寫了一首《彭衙行》,回憶了這一路的遭遇,以及對孫宰的感恩之情。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參差穀鳥鳴,不見遊子還。

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

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

既無禦雨備,徑滑衣又寒。有時經契闊,竟日數裏間。

野果充餱糧,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

少留周家窪,欲出蘆子關。故人有孫宰,高義薄曾雲。

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

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幹。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飧。

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

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別來歲月周,胡羯仍構患。

何當有翅翎,飛去墮爾前。

之前,杜甫抱怨人在貧寒之時,再無管鮑之交。通過這次逃難,杜甫才明白原來真誠待他的好友甚多。他們不嫌棄他的“艱難際”,也不怕貧乏之際是否缺糧少米,反而以最豐盛的晚餐來招待他。

這樣肝膽相照的朋友,杜甫怎能不與他結為異姓兄弟?

杜甫在孫宰家住了數日後,又來到了鄜州城。他將家人安置在城北的羌村,獨自一人上路,打算去長安投奔唐玄宗。

安祿山攻打平原郡和常山郡時,顏杲卿和顏真卿守住了。他們是大唐的英雄和忠臣,“首唱大義”。杜甫並非軟弱之人,也並非隻懂自保,他心懷的大誌向,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隻是,杜甫此去撲了個空。

潼關失守,唐玄宗見情勢危急,便於六月二十日夜,帶著楊貴妃姐妹、皇子、皇孫、公主、大臣等近侍出延秋門,逃往蜀中。

杜甫逃亡,為安頓家人,為無後顧之憂後為國分憂;唐玄宗逃亡,卻隻為自己。他丟下長安百姓,丟下帝王的責任、顏麵棄城而逃了。

唐玄宗和杜甫一樣,此番逃亡狼狽至極。曾經安寧、奢華的生活,瞬間過眼成空。

杜甫在之前的災難中,失去了小兒子。而唐玄宗在這次災難中,也失去了最愛的楊貴妃。

唐玄宗一班人行至馬嵬坡,隨行的軍隊饑疲,六軍憤怒,發生了叛亂。他們湧到唐玄宗麵前,要求把楊國忠殺死,並將屍體肢解。同時,戶部侍郎楊暄、韓國夫人、秦國夫人和魏方進也一並被殺死。楊國忠之妻裴柔與兒子楊晞、虢國夫人及其子裴徽在陳倉縣也被薛景仙殺死。

此時,唐玄宗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控製不住軍隊,掌控不了臣子。沒多久,陳玄禮、高力士等人,要求唐玄宗斬殺楊貴妃。唐玄宗不肯,但他“孤立無援”,隻能隨了臣子的心。

唐玄宗想要留楊貴妃全屍,便賜楊貴妃縊死。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每個人,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但對人生的“恨”,好像又都是“無絕期”的。

杜甫恨安祿山造反,讓大唐血流成河。唐玄宗也恨安祿山造反,讓他過早地從美夢中醒來。楊國忠、楊貴妃,以及其他死去的人更是恨。他們“何罪之有”,竟要慘死。

百姓恨,士兵恨,就連安祿山都恨,恨死去的兒子不能複生。

今天,亦是有人恨著,恨一場戰爭,讓盛世的大唐走向衰敗。

可是每個人,都又沒有資格恨。因為每個人,在無形中,都推動著朝代演進和自己的結局。

這場安史之亂,沒有贏家。

唐玄宗入蜀,太子李亨及其子李倓、李俶則北上靈武。天寶十五載(756)七月十三日,李亨在靈武登基,是為唐肅宗,改元至德,唐玄宗被奉為太上皇。

杜甫得知“太上皇”棄城逃走後,又聽聞新帝繼位,便啟程前往靈武。

此時,杜甫已人到中年,加之身體衰弱,此去荒山野嶺,又隻能奔小路,簡直有顏真卿後來一去不複還的勁頭。

杜甫雖走得小心翼翼,卻還是沒能逃脫,做了叛軍的俘虜,最後被押至長安。同時,被俘的還有王維。王維名氣太大,被叛軍嚴加看管,被迫出任偽職。

杜甫名氣太小,且又是邋遢、年老、瘦弱的老頭,叛軍認為他毫無價值,便很快將他放走了。

躲過一劫的杜甫,冒著生命危險逃出了兩兵交戰之地。這一路見到了太多“路有凍死骨”,其心中悲痛,隻剩下無聲的呻吟。

長安城內,住滿胡人。宗室妃子們的家屬,幾近慘遭滅門。血流滿街,處處哀鳴,孩童也不能得以幸免。

悲陳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麵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長安,再不是昔日的長安。

曾經這裏有多輝煌,此時這裏便有多悲涼。已不能用悲涼二字,隻能沉默,隻能無聲。像那“野曠天清”處,不可說,說不出,一說哀鳴都輕了。

能不恨嗎?僅是聽完這段曆史,讀完這首短詩,心已跟著悲痛落淚了。

還是白居易更有遠見,僅在唐玄宗和楊貴妃身上,便看到了“此恨綿綿無絕期”。豈知楊貴妃的恨無絕期,這被血洗過的人,此恨,怕是都永無絕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