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生計故,委屈任職

天寶十載(749)以前,杜甫在長安一直住在客舍。天寶十載以後,杜甫才舉家搬到了少陵(今西安市南郊)。妻子之所以來長安,是因為她在天寶九載(750)左右生下了長子宗文。

全家搬來長安後,杜甫的生活負擔越來越重了。加上天寶十載發生大水,關中大饑,杜甫即使有“桑麻田”,也仍無濟於事。

天寶十二載(753)秋天,次子宗武出生。天寶十三載(754)秋天,降雨延續了六十多天,導致物價暴漲,人們當被褥換米。杜甫在《九日寄岑參》中,寫下了心中的悲痛:“籲嗟乎蒼生,稼穡不可救。安得誅雲師,疇能補天漏。”

唐玄宗見大雨不停,有心“補此漏”,便問楊國忠災情如何。楊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害稼也。’”(《資治通鑒》卷二一七)唐玄宗聽完,又一次選擇相信。

因為唐玄宗信了大雨不害莊稼,百姓們隻能在怨聲載道中艱難度日。杜甫一家,無米糧下鍋,手中又缺乏金錢,他們隻能忍饑挨餓苦熬。孩子們不知世間疾苦,常在雨中、泥濘中玩樂。杜甫見狀,深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秋雨後,杜甫把家人送往奉先寄居,而他獨自一人又回到了長安。這時,他的舅父崔頊任白水尉,白水為奉先的鄰縣,此後杜甫常常往來長安、白水、奉先三地。

天降大禍時,往往禍不單行。原本就營養不良的杜甫,此時患上了瘧疾,大病一百多天。

權貴好友,紛紛離杜甫而去,唯有一位叫王倚的朋友,見杜甫生命垂危便將他接到家中調理,他才躲過此劫難。病後,杜甫寫了一首《病後遇王倚飲,贈歌》相贈:

麟角鳳觜世莫識,煎膠續弦奇自見。

尚看王生抱此懷,在於甫也何由羨。

且遇王生慰疇昔,素知賤子甘貧賤。

酷見凍餒不足恥,多病沉年苦無健。

王生怪我顏色惡,答雲伏枕艱難遍。

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

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

惟生哀我未平複,為我力致美肴膳。

遣人向市賒香粳,喚婦出房親自饌。

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靜如練。

兼求富豪且割鮮,密沽鬥酒諧終宴。

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漩。

老馬為駒信不虛,當時得意況深眷。

但使殘年飽吃飯,隻願無事常相見。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如不能報,杜甫也會生生世世牢記在心。那時的杜甫,對於不公平的事,會閉住嘴巴,盡量不落人口實。對於幫助他的人,或者“朋友”,他一定會盛讚,讓人舒心。

他喜歡盛讚他人,從古至今的聖人,杜甫無不讚賞。隻是他的盛讚換來的卻是“但使殘年飽吃飯,隻願無事常相見”。

天降大災,朝廷並非全然不管。他們從太倉中撥出十萬石米減價糶給市民。每人每天可領五升米,一直延續到來年春天。

杜甫一直從太倉裏領米,偶爾得到小錢便找好友鄭虔買酒痛飲。那時,他不願再清醒,隻因“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人能活著已是萬幸。誰能知道,明天自己是否是填溝壑的人呢。活一天,便要快活一天,灑脫一天。

杜甫不能忘記,天寶十二載(751,也有說天寶十一載)三月三日上巳節遊玩曲江時,他親見了皇帝、大臣們的驕奢**逸,朝廷的腐敗,以及唐玄宗的昏聵。

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皇帝出行,麗人簇擁左右,大臣緊隨其後。麗人們身穿繡羅,頭戴翡翠,背珠壓身。她們在雲帳裏麵擺酒宴,且看那水晶盤之通透,犀牛角的筷子之長直,鑲翠的碗之連城的價值。即使如此,麗人們卻不願下筷,隻吃禦廚送來的“八珍”。

不一會兒,有一位騎馬的官人出現了。他驕橫無比,車前下馬從繡毯上進入帳門,氣焰權勢果真是無與倫比。這樣一位權傾朝野的貴丞相,誰敢近前呢,以免他發怒斥人。

“楊花雪落覆白蘋”之句,意指楊國忠與虢國夫人曖昧之事。據《舊唐書·楊國忠傳》所載:“貴妃姊虢國夫人,國忠與之私,於宣義裏構連甲第,土木被綈繡,棟宇之盛,兩都莫比,晝會夜集,無複禮度。有時與虢國並轡入朝,揮鞭走馬,以為諧謔,衢路觀之,無不駭歎。”

他們私通之事,已是眾人皆知,杜甫在此中諷刺了兩人的關係。不過,縱觀全篇詩文,杜甫仍舊無一字一句諷刺之語。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評價此詩說:“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歎聲,點逗處聲聲慨歎。”

這樣的朝廷,杜甫再也看不見希望。他縱是入朝為官,還能做什麽?等著被楊國忠嗬斥嗎?

一邊是百姓水深火熱,一邊是楊國忠炙手可熱,杜甫生活在長安,真是左右為難。不過,一想到朝廷的奢靡,杜甫還是決定拒絕入朝為官。

天寶十四載(755),杜甫終於有了入朝為官的機會。許是他給左丞相韋濟上表的詩起了作用,也許其他原因,總之他等到了朝廷的任命書。

杜甫得到了河西縣尉的官職,從九品,專管衙役、捕快。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杜甫任職河西縣尉正是“現管”。可他知道,果真“現管”,便會違背自己的良心,那他與楊國忠又有何區別?

即使生活貧困,無米糧下鍋,杜甫仍不能做手拿金鞭鞭打百姓之事。他解釋說:“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

許是杜甫的品格打動了這位好友,所以朝廷又改任他為右衛率府兵胄曹參軍。這個職位從八品,主要負責看守兵甲器杖和門禁鎖鑰。

無須與官場上的人打交道,杜甫頓時覺得輕鬆許多。這份差事十分清閑,閑來無事時可以喝茶、讀書、寫詩文,所以杜甫答應了。

有人為杜甫喊冤。他明明有才能擔任更大的官職,卻為何要被人呼來喝去,做著身份低微的小官?他的鋒芒正像倉庫裏被遺棄的兵器,上麵落滿灰塵。人們看不清它的材質,也看不見它正在倉庫中熠熠生輝。

機會麵前,才是考驗品性的時候,能經得住考驗,才能彰顯人性之光。

這也很耀眼,何必一定要出入將相?

一個人之所以偉大,偏偏是因為他承受過痛苦,且在痛苦中經受住了考驗。後世的晏殊,出入將相,雖人格品性良善,但終因一路太順風順水,而被定義為“太平宰相”。

富貴花裏常悲歎,終究是無病呻吟。

這結果不是你我定義的,是史家、名宿,已這樣做了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