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管鮑貧時交

老子曰: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道德聖人之言,有時雖違背人的本性,但卻有其更為長遠的眼光。當人不慈,不儉,敢為天下先,則必然會容易遭到小人的妒忌、陷害、誣陷。

杜甫在集賢院出盡風頭,犯的正是“敢為天下先”的錯誤。身為君子,自是會被杜甫的才學所折服,但對於李林甫來說,杜甫則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不能讓杜甫這樣的賢能之士參與到朝廷中來。李林甫出手幹涉此事,正巧唐玄宗沉溺於楊貴妃的溫柔鄉,不久也便淡忘了杜甫。

杜甫又一次成了無人問津之人。

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李林甫去世,天下學子們終於鬆了一口氣。那雙遮天的手,終於如黑雲般散去,讓大唐露出了片刻藍天。《資治通鑒》是這樣評價李林甫的:“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

通過這些評價,可以想見在當時的大唐,李林甫是如何隻手遮天,又是如何將唐玄宗“玩弄”於股掌之中的。

隻是,好景不長。剛剛走了一個李林甫,又來了一個楊國忠。沉溺於美色之中的唐玄宗,萬事不管,將政權都交到了楊國忠手上。楊國忠喜歡玩弄政權、拉攏權貴、聚斂財物、討好唐玄宗。至於人才選拔之事,則更喜歡借財物收買人心,以此來壯大自己的黨派羽翼。杜甫為了仕途,也曾投靠於楊國忠麾下,不過看清楊氏真麵目後,就從汙泥中拔出了腳。

杜甫不是奸佞之人,不肯與楊氏一黨同流合汙,其結果隻能遭到最高權勢的排擠。投門無望的杜甫,又一次想起了曾經寫下《大禮賦》時的風光。於是,在天寶十三載(754)時,杜甫再次提筆,寫下了《封西嶽賦》。秋天又寫下了《雕賦》和《進雕賦表》。他在賦中表達了自己仍渴望仕途的心,以及自己窮苦的生活。他建議皇帝再次舉行典儀,祀封太華山。在詩中,杜甫奉承了楊國忠,還將兩首詩投給了自己並不欣賞的權貴們,請求他們援引。

再不得誌,杜甫便活不下去了。為了生計,他必須低下頭來。

天寶十載(751)時,杜甫在朋友的資助下,於長安南郊的少陵原上蓋了幾間房屋。長安南郊,便是杜陵,後來人們亦愛稱杜甫為杜少陵,杜甫草堂為少陵草堂。

盡管生活困苦,但好在有了自己的家。生活穩定下來後,杜甫將妻兒接到少陵,一家人終於在長安團聚了。

這時的杜甫,已經四十歲了。他開始自稱杜陵布衣、少陵野老。

杜甫老了,身體開始衰弱。朝不保夕,艱難度日,其實不算什麽,杜甫和家人承受得住。隻是,偏偏這年秋天,長安連下六十多天大雨,房屋倒塌,土地流失,水患四起。杜甫肺部不好,秋季本就不舒服,這場大雨讓他病了整整一秋。

他說:“多雨生魚,青苔及榻。”門前的積水,已生出了小魚,窗前的地上,也長滿了青苔。

杜甫博得盛名時,不少人都爭先恐後地與他交朋友,但當他被朝廷遺忘時,人們也便散去了。想到人情世故,躺在病**的杜甫,感慨萬千。

盡管如此,杜甫依舊在為仕途努力著。隻是,他人到中年,再不能像年輕時那般任性狂妄了。他必須在現實中,求得一餐一食、一席一藥。

在長安南郊,杜甫有個族孫,名叫杜濟。他沒得飯食時,便會在杜濟家中混得一餐。可是,時間久了,親戚也開始討厭起他來。他在《示從孫濟》中寫道:“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阿翁懶惰久,覺兒行步奔。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可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人生莫如吃飯難。不是飯難吃,是人的眼色太難看。

可是怎麽辦?即使杜濟不情願,杜甫還得去吃,去討。

相比年輕的男子來說,年老的杜甫終究是幸運的。因為在天寶十載四月,杜甫見到過百姓更大的痛苦。《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載中寫道:“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製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雲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禦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

娘妻離別,血流成海,屍骨堆山,這樣的人間慘劇,杜甫見到怎能不悲?他寫下了《兵車行》,用詩句,記錄了這件事對百姓的影響。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世人都道男兒好,不知女兒更稱心。這世道人心都亂了,大唐還會好嗎?人們的哭聲,果然衝上雲霄,化作大雨,於秋天落了下來。

不僅人哭,“新鬼”“舊鬼”也在哭。哭得“天陰雨濕聲啾啾”,哭得“點頭行人”也遭難。

危牆之下,安有完卵?

此時的杜甫,已看到大唐有衰敗的氣象。他隻是不說,即使寫一首《兵車行》,也不過寫下當時場景,並沒有一味批判。因為他知道,批判無用,想要改善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必須委屈自己低下頭來,然後才能當朝為官,才能阻止奸佞之人的錯誤抉擇。

年輕的男兒們走了,健婦縱使在田地裏鋤犁,也依舊改變不了“租稅從何出”的結局。杜甫也是一樣,直到天寶十一載(752),他也仍舊沒能改變貧苦的生活。

那時,他突然發現,原來這友情、人心,並不值錢。昔日,父親杜閑在世時,他從不知柴米油鹽貴,親戚們對他更是客氣。當父親離世,他屢不得誌,才終於看透了何為勢利之交。杜甫的身邊,再沒有李白、李邕這樣的知己好友了。

貧交行

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貧交行,古歌言:“采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結交莫羞貧,羞貧交不成。”富貴時所交好友未必是真朋友,貧賤時所遇之友,才是真交情。昔日,管仲和鮑叔牙是好友,管仲貧困,鮑叔牙始終善待管仲。

管鮑不以富貴為前提的君子之交,人們不但不珍惜,反而棄之如糞土。

不隻古人,縱是今人,亦喜歡賄賂之交、勢利之交、酒肉之交。這些人,這些友情,一會兒為雲,一會兒為雨,變化多端,難道不該不屑一顧嗎?

杜甫是不屑一顧的。他渴望君子之交,渴望有人不嫌棄他的貧困,能夠看到他的才能,看到他的人格。

杜甫是管仲,可在這茫茫世間,他又要去哪裏找一位鮑叔牙?從古至今,被人們所稱頌的友情屈指可數,即使大唐有這樣的人,他們又該怎樣找到對方,怎樣遇見?

不是管鮑之人世間少有,而是管仲在人海茫茫中,很難再找到鮑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