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我落筆中書堂

人生是否厚重,在於經曆的多寡。每個人都期待擁有沉甸甸的人生,但沒有人期望人生盡是失敗和苦難。

經曆,對於有些人而言,並非是個好的詞匯。但對於杜甫來說,他的後半生雖沉鬱過,痛苦過,但不能否認這些經曆成就了他。

這次落選,是杜甫真正“經曆”的開始。此時的他,壯誌未酬,生活無著,他必須堅強地走下去。他不能灰溜溜地躲回老家,必須求得一席功名。

然而,想要在長安立足卻並非易事。長安不比小城鎮,想要在此地生存下去,吃穿用度皆是問題。為了維持生活,杜甫開始做權貴府邸中的“賓客”。

昔日,李白在皇宮中做皇帝的“座上賓”,實則不過是唐玄宗飲酒作樂時,寫詩助興的點綴。如今,杜甫也做著這樣的人,是權貴們閑散生活之外的“詩工”。

當杜甫賦詩、寫字成為職業,他的才能隻會成為談資,而不是可以被舉薦在朝為官的良材。表麵上看來,杜甫與他們是朋友,但實則不過是“世人那得知其故”。

為了維持最後的體麵,杜甫會在家中階前種植草藥,或去山野之地采藥,然後將草藥銷售給權貴們,告訴他們這些草藥是自己辛苦所得。回憶這段人生,杜甫在詩中寫道:“買藥都市,寄食友朋。”

在這些“友朋”中,與杜甫相處得不錯的有汝陽王李璡、鄭馬矅和韋濟。

杜甫曾經家世不錯,祖輩與官至宰相的長安尚書左丞韋濟家族為世交,所以與韋濟交好是自然的事。韋濟欣賞杜甫的才能,杜甫也暗自思忖,借助韋濟,說不定可以謀得官職。於是,杜甫賦詩相贈,將心中的苦悶、悲憤統統寫了出來。他明明心有滿腔抱負,又有無限才能,卻不知為何竟會淪落至此。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隻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萬裏誰能馴?

昔日,杜甫也曾性狂,也曾讀萬卷書,下筆如有神助。他的驚世才氣,連李邕、王翰這樣的文人,也願與他相鄰。

文人欣賞他,可富貴之人呢?不過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這些人,手握大權,卻不懂得欣賞他的才華。

杜甫不是不可以遊山玩水,過詩酒逍遙的生活,隻是他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所以他必須承受生活的苦。杜甫雖苦悶、悲憤,但卻隻字不提提拔之事。這可以說是他的胸襟與磊落,不屑於低頭求人,也可以說,他的不願張口求人,恰恰圓滿了別人的“難得糊塗”。董養性評價此詩說:“篇中皆陳情告訴之語,而無幹望請謁之私,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嚐少挫也。”

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還寫到了汝陽王李璡。汝陽王是唐玄宗的侄子,未在朝廷任職。杜甫到長安後,與汝陽王性情相投,來往頗多。汝陽王是接濟過杜甫的人,杜甫除以草藥相贈外,也給汝陽王贈送過詩。

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

特進群公表,天人夙德升。霜蹄千裏駿,風翮九霄鵬。

服禮求毫發,惟忠忘寢興。聖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

仙醴來浮蟻,奇毛或賜鷹。清關塵不雜,中使日相乘。

晚節嬉遊簡,平居孝義稱。自多親棣萼,誰敢問山陵。

學業醇儒富,辭華哲匠能。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騫騰。

精理通談笑,忘形向友朋。寸長堪繾綣,一諾豈驕矜。

已忝歸曹植,何知對李膺。招要恩屢至,崇重力難勝。

披霧初歡夕,高秋爽氣澄。尊罍臨極浦,鳧雁宿張燈。

花月窮遊宴,炎天避鬱蒸。研寒金井水,簷動玉壺冰。

瓢飲唯三徑,岩棲在百層。且持蠡測海,況挹酒如澠。

鴻寶寧全秘,丹梯庶可淩。淮王門有客,終不愧孫登。

這一時期,杜甫賦了太多詩。他寫有《鄭駙馬宅宴洞中》《贈比部蕭郎中十兄》《奉寄河南韋尹丈人》等名篇。

權貴之門,他寫詩贈詩;遭遇不公之事,他賦詩抒情。想想,真是無奈。詩,是杜甫的尊嚴,是他讀書萬卷後的儒冠。卻不曾想,詩如此廉價,廉價到人人可得。可詩又如此昂貴。畢竟,才能是無價的,縱是人情賦詩,亦無法用金錢衡量。

準確地說,杜甫在長安並未待滿十年。其間,他回到過洛陽城,去玄元皇帝廟看過吳道子在宮中牆壁上畫的《五聖圖》,並賦詩作記。不過,這次歸鄉時間很短,不久杜甫再次回到了長安。

天寶九載(750),道士王玄翼對唐玄宗說,自己見到了軒轅黃帝,並在寶仙洞中發現一本叫作《妙寶真符》的秘籍。玄宗聽完,立即派人去找,找到後為慶祝此事特意在長安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大禮。

天寶十載(751),正月八日到十日,唐玄宗在長安南郊用三天的時間,連續舉行了三個祭祀大典,來祭祀玄元皇帝、太廟、天地。

此時,杜甫正投路無門,見到此盛典,趁此機會寫下三篇《大禮賦》,並投入延恩匭。延恩匭是為懷才不遇有意求進者所設的盒子。不少學士讀罷杜甫文章,紛紛稱讚,大約有崔國輔、於休烈等人的賞識舉薦,杜甫獲得了參加集賢考試的機會。

不久,這件事驚動了唐玄宗。他讀罷杜甫的《大禮賦》,十分讚賞。《新唐書·杜甫傳》中說:“帝奇之,使待製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

一時間,杜甫名聲大噪,轟動京城。集賢院聚滿學子,杜甫在眾目睽睽之下“落筆中書堂”。人生可以這樣出彩,可以這般榮耀,許多年後杜甫回憶起來,仍是心潮澎湃。他在《壯遊》中說:“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在《莫相疑行》中,更是記錄了當時風光無兩的場景:

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烜赫。

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

晚將末契托年少,當麵輸心背麵笑。

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

晚年的杜甫,回想起此時此刻仍覺得是在做夢。他隻因皇帝賞識,便可一日間聲名顯赫。此時的他,文采可驚動帝王,而晚年卻需在饑寒交迫中討生活。

無論何時,杜甫都以真情待人,與人推心置腹。可他也知道,這樣的性情換來的是無盡的嘲笑。他想告訴世人,自己無心與大家爭好惡,大家也不要再猜忌他了。

昔日的風光如同過眼雲煙。杜甫的一時榮耀,換來的是“送隸有司參列選序”。意思是,他的文章已通過,成了當年的進士,杜甫有可能會成為預備官員。

等待的日子是漫長的。隻是,這一次杜甫再不會擔心了。畢竟他“氣衝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得到了唐玄宗的認可,人生哪還會有什麽意外?

這一等,又是一年。杜甫風頭已過,皇帝怕是將他忘記了。誰能想到,誰能想到,這一次杜甫又失敗了。

怎麽會?

怎麽不會?!李林甫是杜甫的克星,是他仕途路上的攔路虎。

如今,李林甫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杜甫,相信自己依然有能力,讓朝廷“野無遺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