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因特虎往事:一切與深圳有關

20年前的這個時候,我正在夜以繼日地為一個名叫“因特虎”的網站趕工。這個“一切與深圳有關”的BBS網站,從1999年開始創辦,直到2001年4月才正式上線。當中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時間,我一直在搜集和整理一切與深圳有關的資料。這些長長短短、方方麵麵的資料共有5000多篇,甫一推出,就吸引了許許多多關注深圳、研究深圳的人的注意。深圳市社會科學院樂正院長稱,這是“研究深圳最好的網站”。

1997年,我從廈門大學經濟學院研究生畢業,沒有去企業工作,卻參加了深圳公務員的公開招考。這一年,香港回歸。回歸後的香港,將會是一個什麽樣的香港?香港回歸後的深圳,又將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深圳?那時,上海浦東的開發如火如荼,北京的首都意識高漲,甚至廣州作為省會城市,相對於深圳的優勢和優越感也越來越明顯。前有北上廣,後有東莞和蘇杭,“特區不特”之後,深圳該怎麽辦?改革開放20周年之際,深圳第一次以城市的姿態,殺進21世紀中國城市競爭的甲級聯賽,官方和民間都帶著幾分興奮、幾分迷惘。恰好我來深圳後的本職工作,正是帶著興奮和迷惘,為上述諸如此類的問題尋找答案。

彼時,深圳公共政策的研究並不成熟,大家都很謙虛,很喜歡湊在一起碰撞思想,對於不同的意見,尤其是頗有新意的創見,大家都很是歡迎,乃至敬佩。我努力做了兩個方麵的事情:一是盡可能全麵地收集海內外專家學者關於經濟特區的論述。什麽是經濟特區?為什麽要搞經濟特區?怎麽搞經濟特區?深圳經濟特區的稟賦、特色和前景是怎樣的?通過這些問題,我幸會了那些聰明大腦,也學會了用全球視野看中國深圳。二是靜下心來看了好多中國改革開放決策者的傳記和回憶錄。知名的、好讀的我看,不知名的、不好讀的我也看,盡量站在當事人角度看中國的事務到底該如何辦。其中,梁靈光等人的回憶錄我反複看過多遍,力求把廣東、深圳改革開放的來龍去脈捋清楚。好在這些方麵的圖書和資料當時並不多,大概一年半的時間,我就搜全了,看完了。但是,關於深圳的種種評說,多半不是深圳人自己的敘說。深圳人忙於生存和發展,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敘說,也沒有太多的話語資源和發聲平台。一次“蛇口風波”引發多少議論?一次土地拍賣,引來多少評說?這些議論和評說,通常都發生在深圳以外,分散各處,搜集整理並不容易。

就在我忙於資料剪貼、應接不暇的時候,互聯網闖進了我的生活。1997年8月,我目睹第一封電子郵件從深圳發往矽穀。接著,“世界不大,網大”的口號從華強北喊了出來。1999年,我用一年的工資收入,請網大公司的工程師幫我建成了因特虎網站。這個網站隻收集有關深圳的資訊,隻討論與深圳有關的問題。

我在網站開篇詞《因特虎真情告白》中寫道:

深圳,是令當代中國人夢魂縈繞的所在。在中西砥礪、世界融合的曆史上,16世紀意大利傳教士利馬竇來到中土,帶來自鳴鍾的基本機械和西式的天文曆法,但古老的北京拒絕了繼續領先世界的機會;19世紀清政府在多次被動挨打之後興起了洋務運動,但十裏洋場的上海對近代工業文明的嫁接未能免於夭折的命運;晚清以降,戰亂頻仍,比及“**”,我們與國際社會幾乎隔絕,艱難竭蹶之中,唯有開辟特區,殺出一條血路。

於是墾荒蕪,植高樓,通有無,新建製,以創意為瑰寶,以實利為衡準,事事敢為天下先。求生求存,心切有甚於明治維新;圖富圖強,功效不讓亞洲“四小龍”。憑著敢闖、敢冒險的拓荒者精神,深圳從層層束縛中破殼而出,在南海之濱,崛起了一座現代化新城。探究深圳繁榮景象背後的隱義,並使之發揚光大,其意義之深遠不可估量。

然而,20年風風雨雨,個中滋味,或不足與外人道,或不及與外人道,或雖可與智者道,卻難向俗人言。解讀深圳,殊非易事。好在近年來,忙裏偷閑的深圳人,已漸漸有喘息回眸的感懷,有心平氣和的商量,有娓娓道來的言說,有細細揣摩的思想。有的興之所至,零零碎碎,散見於報紙雜誌;有的深思熟慮,規規整整,形成了專著文章。遠道而來的訪客,搜奇覽勝,圖窺深圳之全豹;本地新興的傳媒,炒作提煉,意在文化之張揚。透過這些霧列雜陳的語意符號,似可一睹深圳之廬山真貌。

時值互聯網方興未艾,而專注於深圳研究的網站一時闕如,故設“因特虎深圳版”,網羅深圳故事,剖析深圳現實,交流深圳感悟……凡關深圳人,或關深圳事,兼收並蓄,博**編,以圖深究,以娛同好。倘能有益於深圳,有益於家國,則幸莫大焉!

本站誌在為關心深圳、研究深圳的知識精英提供相互交流的資訊平台,網友不在多而在精。誌同道合者赤足相迎唯恐不及,漫不經心者橫眉冷眼相對勿謂不敬,蓋用思想上網,令因特網步入主流社會,非自礪、礪人不能為也!

我用互聯網手法集成了最齊全的深圳資訊,聚集了數以萬計的“深圳主義者”,開啟了“網議”深圳的先河。城市公共事務的討論從線下轉移到線上,因特虎是帶頭人。在隨後的10年裏,因特虎堪稱炙手可熱的城市智庫。從“深圳,你是到來還是離去”的討論,到“深圳,你被誰拋棄”的叩問,從珠三角與長三角的比較研究,到深港一體化的理性建言,因特虎是深圳城市公共生活一個現象級的存在。

那麽,“深圳主義者”是一群什麽樣的人?隨著越來越多的因特虎網友從線上走到線下,“深圳主義者”的神秘麵紗也就此揭開了:除了關注、研究深圳的專家、學者、政策研究者和媒體人士,因特虎網友絕大多數是具有較高學曆、希望在深圳成家立業的深圳移民!

是的,是移民,不是流民。是沒有了農村戶口,已無退路、別無選擇,一心想在深圳安家落戶的大學生、創業者,而不是早年間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普通務工者。是白領,不是農民工。

正如《敘說深圳白領的心事》一文中所說:

數以百萬計的大學畢業生、知識打工族,離鄉背井,投奔深圳,在這個舊的計劃經濟模式業已被打破、新的市場經濟體製和社會保障體係還未完全建立的移民新城中打拚、創業。這一群受過良好教育、各自擁有知識專長的男男女女與深圳早期流水線上的打工仔、打工妹是不同的,單純的物質激勵安撫不了他們那悸動的心,他們不是隻想在深圳賺幾萬塊錢就榮歸故裏,蓋房結婚;他們的人生理想也絕不局限於走下流水線,走進寫字樓,做個文員、主管;他們要在深圳安家,他們要把根紮在深圳,開花結果,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他們要做這座城市的主人;他們最恐懼的是漂泊感,是居無定所,是心無依歸,是婚姻沒有著落,是事業沒有機會,是生活在別處,是在別人的城市裏找不到歸屬感。

這是一個巨大的改變!

一開始的時候,深圳是別人的城市。是他鄉,不是故鄉;是淘金地,不是理想家園。

深圳本地居民本就不多。20世紀60至70年代,除了像20 000多基建工程兵成建製地落戶深圳這樣的極端例子,很少有人一開始就願意到深圳來安家。廣州人、惠州人都不願意調到深圳來,北京人、上海人就更少調來深圳了。彼時,深圳到全國各地招募人才,不是人才不願來,就是人才單位不放人,體製內人才難以自由流動。深圳的加工廠裏,熙熙攘攘的是不需要調動單位、不需要遷徙戶口、不把深圳當歸宿的來自潮汕、梅州、茂名、湛江,以及廣西、湖南的打工仔、打工妹。這些打工仔、打工妹後來也有很多人創業成功,留在了深圳,成為深圳的市民,但這顯然不是他們的初衷。最初,他們也許有過走出鄉村的“小確幸”,卻還不敢忘記自己的農民身份,不大可能貿然奢想成為深圳市民,更不大可能為深圳謀、為深圳想。

待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特別是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之後,越來越多的大學畢業生選擇來深圳。大學生們的想法開始變得不同。孔雀東南飛,深圳是不是梧桐樹?從移民的角度,而不是淘金者的角度看,深圳是不是大學畢業生理想的棲息地?從長遠的眼光看,與北京、上海、廣州比,深圳這座城市會不會也有遠大前程?也許後來很多來深圳的大學生們都離開了,但是從起心動念來深圳的那一刻,他們就在琢磨來深圳的機會成本:深圳是不是值得自己投奔的城市?他們要在內心裏有一個確定的答案,才會邁得開投奔深圳的腳步。

但是,哪裏有現成的答案呢?於是,很多人在似是而非的**、一鱗半爪的消息、這樣那樣的不得已之中,踏上深圳這塊熱土,將信將疑,且行且看。他們一麵四處求職,努力“揾錢”,在燈火闌珊處自尋快樂;一麵瞪大眼睛,四處張望,希望看清楚深圳的廬山真麵目,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因特虎的驚豔亮相,恰好滿足了這群人的內心需求。5000篇文章,分門別類,將深圳的前世今生、特區的來龍去脈、城市的發展趨勢、移民文化的別樣精彩、陌生人社會的可能未來,等等,一一道來,客觀、嚴謹。因特虎滿懷夢想,與人推心置腹,並且隨時歡迎每個人真誠地參與討論。

討論是開放式的。既有如何找工作、如何注冊公司、如何逛東門、如何參加華強北嘉年華舞會等日常話題;也有該不該裝路燈、該不該辦暫住證、該不該裁撤“二線關”、該不該產業升級、該不該深圳直轄等公共話題;還有看似遙遠虛無,卻無限安慰心靈的理想主義話題。

我曾經寫過一篇《深圳如何才稱得上是永不落敗的偉大城市?》的帖子:

深圳是一個地域狹小、腹地狹窄、人口稠密、自然資源嚴重匱乏的城市,讓這個不起眼的小城市永葆青春的唯一秘訣是增加心靈的包容度。

紐約,是一個自由、富強、多元和創造精神畢現的世界大都會,什麽是紐約的真正魅力呢?20世紀80年代,紐約市長科裏是這樣表述的:“紐約一直是無家可歸者的救生船,食不果腹者的領袖,心智匱乏者的活圖書館,被壓迫者乃至有創造者的庇護之所。”

那麽,深圳呢?倘若深圳真要成為一個不同於北京、有別於上海的中國新文明的先鋒城市,我以為,深圳首先要成為一個這樣的城市:當人們心懷夢想、豪情萬丈,大欲一展宏圖的時候,他會首選深圳;當人們心灰意冷、萬念俱休,隻求一處安身的時候,他也會首選深圳!深圳的城市規劃、建築格局、人文胸懷還能承載更大的夢想嗎?還能容納更多上帝的棄兒嗎?隻有當上帝的選民和生活的落敗者都能在深圳找到自己的理想位置的時候,深圳才真正稱得上是永不落敗的偉大城市!

因特虎就是如此的理想主義,這才是“深圳主義者”銷魂蝕骨的魅力所在。在一個現實到殘酷的城市,因特虎十年磨一劍,以全球視野觀察這座城市、關懷這座城市,一直沒有停歇。十年裏,昔日“前店後廠”“流水線”上的打工仔、打工妹已經成長為需要全球戰略的“深商”;昔日以“小漁村”“窗口”“試驗田”自居的深圳也正在繪製具有全球視野的發展藍圖。隻是商業精英多局限於自身商業利益,政治精英難以成就跨任期的事業,好在有因特虎聚集的這群理想主義者,將散佚民間的社會創意集結起來,拚成體係。通過深圳圓桌會議,通過深商高峰論壇,因特虎以十年專注,研究商而不囿於商,議論政而不依附於政,有誌於學而無成見陋習,從初時集成一切與深圳有關的資訊,到後來竟成為深圳意見領袖的淵藪。

2010年,微博崛起,因特虎的“黃金十年”結束。自礪、礪人、理性、建設性,因特虎堅持的話語方式,在移動互聯時代看起來就像“老克勒”。老上海的“old white-collar”(“老白領”)的意思正好可以形容因特虎“老派”的“深圳主義者”。因特虎“三劍客”中,語言最俏皮的是金心異,他的新浪博客亦莊亦諧,但是僅止於傳統媒體人的“謔浪笑敖”,放到新浪微博,就顯得冗長了。因為《深圳,你被誰拋棄》而爆紅的“我為伊狂”,其實並不張狂,現實中他是個嚴謹有餘的人,像他的真名咼中校,嚴謹得近乎刻板。他寫網文就像寫證券分析報告。他創造的“拋棄體”,被無數人模仿,卻無人能夠超越,包括他自己。我中《古文觀止》的毒,寫140字以內的短句子沒問題,但是不一定好笑。好笑的段子和視頻,都是家裏的老人和小孩轉給我的,“抖音”時代,話語權是他們的。隻有在春天讀《詩經》、夏天讀《楚辭》的時候,我依稀還是家裏的意見領袖。

我沒有丟下寫萬言長文的習慣。每有靈感,每逢大事,或者至少每年,要為深圳寫一篇萬言長文。這感覺也很“老克勒”。“Carat”是鑽石的重量單位,一克拉等於200毫克。在老上海,3克拉以上的鑽石是非常罕見和昂貴的。所以每當珠寶店裏能見到這樣的好貨色,店裏的老師傅就會蹺起大拇指說:“這個老克勒。”萬言長文在越來越碎片化的移動互聯時代算不算得上“老克勒”?

因特虎至少有過三次服務器轉移,第一次轉移服務器就丟失了大量數據。幾年的心血丟失,我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後來幹脆在自己的電腦上植入服務器架構,把網站資料複製到自己的電腦裏。可是電腦更新換代也快,一時照顧不周,網絡病毒、受潮,都會影響數據的保存。至今,我才想開了,記不住的東西,丟了就丟了。當年那麽多個人網站,不是說沒就沒了嗎?某些搜索引擎不是越來越搜不到東西了嗎?不是有人幹脆不上網,放下手機拿起書,邁開腳步去遠行嗎?

讀書、寫書是老派人應有的新時髦。因特虎三劍客一直聯名出書,從2004年的《十字路口的深圳》開始,到《深圳選擇突圍》《深圳向南》《香港+深圳:升級中國引擎》《深商的精神》《深圳的真相》《深商簡史》等,因特虎報告出版有拖無欠。金心異甚至還整理印刷了自己的全部文集,像《聖經》一樣厚,黑乎乎的兩大本,大有封筆之意。我無意封筆,每年還是要寫一篇萬言長文的,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發不發表都無所謂,寫是必須要寫的。不僅我自己寫,我還鼓動別人寫。南方濕熱,萬物易朽。廣州乃全世界唯一千年不輟之國際商港,可是廣東人一味講吃、講喝,竟然對廣州千年傳奇不上心,這在追求形而上的湖南人看來,簡直太可惜了。我作為湖南的讀書人,不能容忍深圳傳奇也這樣被漠視。如果若幹年後,深圳僅有一堆水泥建築,僅有一堆機器設備、商品物資,卻沒有比創造這些物質財富更輝煌絢爛的精神留存,那該是多麽不可彌補的缺憾?所以,我在8年前就開創並一直主持深圳全民寫作計劃,以“睦鄰文學獎”的方式鼓勵深圳人寫下自己的《入深圳記》。這事實上也可以說是因特虎的繼續,是因特虎的文學版。

前年,鄧東文先生通過我的好友,邀我寫《深圳傳》,希望參照彼得·阿克羅伊德的《倫敦傳》,用散文筆法為深圳立傳。我以為,這是一件重若丘山的事情,不可以輕舉妄動。但是,在深圳建市40周年、特區成立40周年之際,對深圳這座城市的發展做一次複盤,從關鍵的時間節點和重要的路徑選擇中,發現深圳之道的些許奧妙,倒是值得立即動手去做的大好事。

深圳是改革之城、創新之城,深圳是開放之地、新文明的孕育之地。為什麽要改革?改的什麽革?荒蕪邊城怎麽成了改革聖地?改革與開放是一種什麽關係?深圳為什麽要創新?深圳為什麽能創新?深圳是不是文明的新地方?深圳是不是新移民的理想家園……多年來,這些縈繞在“深圳主義者”心間的問題,有沒有不一樣的答案?時逢庚子大疫,禁足閉關,正是反思咀嚼的機緣,也正好是一個時代終結、另一個時代開始的當口。自茲以往,深圳就將是一個不一樣的深圳了。這個時候,回望40年來的深圳路,會看得更真切,對於今天的深圳,也會更珍惜。深圳未來將如何?大約隻在一念之間。這一念之差,就看對深圳的前40年作何觀感、作何評判了。於是,便將深圳開埠以來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四十不惑的深圳應該明白的理,循時間的軌跡、關鍵的節點,鋪排開來,梳理出這20來篇萬言長文,算是一個來深圳20餘年、研究深圳20餘年的湖南讀書人、“深圳主義者”內心的所思所想。

是為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