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深圳繁象背後的隱義”

中國早期的現代化在19世紀中葉已經拉開了序幕。從林則徐、魏源的“開眼看世界”到洋務派的“師夷長技以自強”,從康有為的君主立憲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100年來無數仁人誌士進行了前仆後繼的探索奮鬥,進行了各種學習西方的嚐試,付出了極其沉重的曆史代價,最後都以失敗而告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始終沒有擺脫落後挨打的悲慘命運,現代化的願景離中華大地總是那麽遙遠。

在一個傳統的農業文明國家進行現代化建設是一個世界難題。近200年來,盡管亞非拉國家都在進行不懈的努力,從學習歐美到爭取民族獨立,從推翻專製帝國到民主革命浪潮,從落後的農業文明到發展工業新經濟,取得了許多進步。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那些曆史悠久、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大國,特別是擁有農業文明傳統的發展中國家,迄今為止仍然沒有一個跨進現代化發達國家的門檻。許多國家仍然未能擺脫各種發展的陷阱,現代化發展道路依舊波折反複、危機四伏、形勢嚴峻、不盡人意。

因此,中國推進改革開放,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道路,實現現代化強國的民族複興之夢,是跨世紀的奮鬥目標,也是一次人類進步的曆史性創舉。1980年,深圳經濟特區的橫空出世,成為朝著這一目標和使命先行探路的過河石子。

深圳經濟特區首先對傳統的計劃體製進行了先行先試的改革創新:一是培育與建立現代要素市場體係,使深圳成為中國內地要素市場相對齊備和最為活躍的城市;二是學習香港特別行政區、新加坡等世界先進城市的經驗,轉變政府職能,重塑政府與市場的關係,營造了較好的法治化市場環境,優良的市場營商環境是這座城市的核心競爭力;三是培育市場主體,深圳市民創業比例全國第一,深圳成為中國現代企業的搖籃,深圳優秀民營企業的創新能力已居世界前列。

深圳毗鄰香港特別行政區、台灣地區,土地和人工成本低,交通便利,人文相通。在我們對市場經濟和國際市場還十分陌生、不知所措的20世紀70年代末,深圳利用毗鄰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區位優勢,抓住曆史機遇,利用特區政策大膽先行先試,實施對外開放的產業政策,率先打開國門,對外開放,借力港台,引入外資,主動融入經濟全球化進程,以開放促改革,發展麵向世界的開放型經濟體係。深圳經濟起步從第一天開始就瞄準了國際資源和國際市場,加入了國際產業鏈條;深圳改革從第一天開始就學習按照國際慣例辦事,與港台建立“前店後廠”的互補式合作,抓住“三來一補”的外向型加工模式,大力發展加工貿易,啟動了“外資—外貿—外匯”的外向型經濟良性循環,逐漸成為全球製造業轉移的承接地,迅速升級為全球電子元器件的生產、集散中心。

40年間,深圳依靠市場分工深化和降低社會交易成本這兩大市場機製優勢,實現了從傳統加工貿易為主導向高新技術產業為主導的產業結構轉變,從國際製造產業鏈的最低端,迅速走到了數字革命時代的最前沿,建立起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創新型經濟體係。

40年來,深圳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創新發展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先行者,迅速從一個邊陲小鎮發展成為一座現代化大城市。深圳建市之初GDP隻有1.9億元,2000年達到2176億元,2019年達到26 900億元,增長10 000多倍,GDP僅次於上海和北京,位居全國第3位,在世界城市中位居第19位,創造了GDP年均增長23%的“深圳速度”,是世界工業化、現代化、城市化發展史上的奇跡,對於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具有劃時代的示範意義。所有這一切,都是中國人在摸索實踐中汲取各種人類文明的養分,以無窮創造力譜寫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嶄新篇章。

回顧深圳40年的發展,經濟特區並不隻有表麵的高歌猛進和一路鮮花。從建立特區的第一天起,深圳就背負各種質疑和批評,引起過不少的爭議。一直以來,深圳始終是一座壓力巨大、危機感和自省意識很強的城市。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有人不解蛇口模式,質疑蛇口何時能夠回到社會主義;有人批評早期羅湖走上了國際“倒爺”的發展彎路。1992年之前,也有人堅決不去深圳,要和這座在他們看來搞歪門邪道的城市劃清界限。20世紀90年代中期,又有人質疑深圳的優勢就是壟斷中央的特殊政策,特區是靠特權發展起來的,這樣的發展模式對其他地區不公平,因此應該取消特區。21世紀初,一篇《深圳你被誰拋棄》的網文轟動一時,人們擔心深圳失去了政策優勢後,發展的瓶頸日益凸顯,創新的動力不足,會走上產業空心化、人才空心化的險路。時至今日,來自深圳內部和外部的各種質疑和批評的聲音依舊不絕於耳。可以說,中國可能沒有任何一座城市會像深圳這樣,因自身存在的合理合法性遭到如此多的質疑和批評,因為發展道路的選擇引發這麽多的爭議。其中既包括早期人們對中國改革開放路線的質疑,也包括一些理性的觀察者對特區發展前景的擔憂。因為這座城市始終與中國改革開放的命運捆綁在一起,因為是摸著石頭過河,所以幾乎所有與改革相關的爭議都會涉及深圳,這也是特區城市的不幸。

應該說,任何改革和創新的過程都會有其失序或者失敗的一麵,因此,引發爭議是理所當然的,受到質疑和批評也是無法回避的。成功的改革和創新一定不能缺少一大批理性的觀察者和獨立的思考者的聲音。來自外部的批評和內部的自省恰恰是改革成功不可或缺的清醒劑和推動力。今天,我們慶祝深圳經濟特區創立40周年,在高歌成就的同時,應該特別感謝那些敢於得罪人的“惡人們”,他們忘卻個人得失,大膽直言,使我們的改革得以少走彎路、少犯錯誤,保持清醒、保持理性。

深圳的成功得益於多方麵優勢的聚合與升值:中共中央堅持改革開放的戰略方針及經濟特區的特殊政策靈活措施。特區人思想解放,觀念更新,敢為天下先,尊重市場,注重效率,務求實幹。依托開風氣之先的經濟活躍的粵港澳大灣區地區,發揮區位優勢,借力香港,吸納國際資源,學習國際經驗。加入國際產業鏈條和創新鏈條,發展開放型經濟。擁有天然良港,交通便利。移民城市開放包容的虹吸效應,匯聚了全國各地的創業青年,借助全國的創新發展資源,形成取之不盡的資源聚合、傳承脈絡和創新動力。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對“深圳繁榮背後的隱義”窮追不舍的當屬深圳“因特虎三劍客”!

20年前,我有幸在深圳認識了三位年輕人,他們的老家分別是河南、湖北和湖南,分別畢業於蘭州大學、武漢大學和廈門大學。他們剛剛走出校園就投身於特區的發展中,身上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關注深圳的發展,觀察視角開闊,立意與眾不同,善於獨立思考,發出更接近民間和市場的犀利聲音。我願意將其定位為深圳發展的民間觀察者和思考者。這三位年輕人就是曾為深圳網紅的意見領袖——“因特虎三劍客”。2003年一篇《深圳你被誰拋棄》的網文,凸顯了深圳人善於自我反思的理性品質,也確立了“三劍客”民間觀察者的獨特地位。後來,他們推動的深商精神研究為深圳卓越的企業家們立說樹魂。從老亨的這本《深圳傳》也可以看出他們的獨特研究視角和草根式的敘事範式:不像一些體製派、學院派的學者,更多的是發出市場和民間的聲音。從內容和寫法上看,這本《深圳傳》甩開了傳統編年、紀事和傳記的寫法,抓住深圳40年曆程中的核心要素和關鍵細節,關注民間,解剖案例,切換角度,提煉特質,發掘情懷,娓娓道來。乍一看好似體例不夠正規,論述也不夠全麵,但是,深圳特區的發展特質卻在其中生動顯現,深圳人的獨創觀念令人合目難忘。都說深圳是一個相信市場和民間力量的城市,看看這本《深圳傳》可略知一二。

10年前,我也曾組織編寫了一本《深圳之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試圖對深圳30年的發展曆程做一個詮釋,對特區承擔的國家使命和實踐貢獻進行全麵的曆史梳理。眨眼間,在經濟特區40年發展再上一個新台階的時刻,我有幸讀到這本新版《深圳傳》。雖然很多都是當年耳熟能詳的老故事,但是足以讓你對特區的認識又有許多新的感覺。他們不愧是經濟特區和中國現代化的理性觀察者。

(本文作者樂正,曾任深圳市社會科學院院長、深圳市委副秘書長、深圳市政策研究室主任、深圳市改革辦公室主任,現為南方科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