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楚·**的信仰

無數次遨遊詩海,驀然回首夢回大唐之時,總有一襲青衫耀映著明月的淡淡寒輝躍然眼前。虎眸恰似利劍,氣勢騰如飛虹,身後一幅金碧輝煌、繁華若夢的大唐盛景圖徐徐展開。縱使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詩人亦一路高歌,俠骨錚錚,昂首向前奔騰萬裏。

這一路,他吟盡了人間的璨花奇景,嘲遍了世俗的曲意逢迎;這一路,他留下了太多的傳說,我行我素,**不羈。

他月下舞劍的身影無疑是這幅大唐盛景圖裏最耀眼、最飄逸的一道風景,讓我們熱血沸騰為之神往。

多少人一邊行走,一邊悲哀,戰戰兢兢,直至日薄西山;多少人心底有夢,眼裏有光,卻用世俗圓滑來遮掩,用蠅營狗苟來埋葬。多少未曾行過的路,多少未曾說出口的話,多少最初美好的人生,長久浸泡在一段安分守己的歲月裏,逐漸變得喑啞晦澀,麵目全非。

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需酣暢萬古情。苦短一世,總該留幾段美好的回憶,總該有幾段瘋狂旅程,渴望有一天我們都能成為詩人,乘著月色,駕著小船去白雲邊買酒,在寧靜的湖上開懷暢飲,青春肆意,仗劍天涯,才不負此生。

李白是個隱者,早年在大匡山隱居之時,潛心專注,多年不入城市。他崇尚自然逍遙而又豪放不羈的天性,隱隱契合了當時盛唐社會極為推崇的天人合一的道教內在教義。

李唐向來自稱老子李耳的後代,尊老子為聖祖,唐玄宗即位後,極為推崇道教,對資深道士經常加以封賞,崇道之風愈演愈烈,成為當時影響力最大的國教。

李白生於道教鼎盛的盛唐,幼年及青年時代皆在四川綿州度過。巴蜀之地本來就是道教發源地,當地崇道之風更是流行。

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寫李白:“眸子烔然,哆如餓虎。或時冠帶,風流蘊藉。曾受道籙於齊,有青綺冠帔一副。”他說李白有一套青色的道士服。大匡山隱居讀書之時,他滿腔神念都醉心於書海,年輕時遊曆蜀中名山大川,又執著於求仙訪道。修道,成了他一生中極其重要的主題,既是他幼年時對人世玄奇奧義的積極探索,也是他壯年時失意官場追尋自我的排遣寄托。

李白又是個當之無愧的濁世仙人。“驚薑之夕,長庚入夢”的身世傳說,“春葩麗藻,粲於齒牙”的絕豔奇才,“十五遊神仙,仙遊未曾歇”的尋仙經曆,無不為他的生平增添了幾分神奇的色彩。他少時便歸隱山林,誦讀百家奇書,練得卓絕劍術,馴服奇禽,隱逸求仙,熱衷學道,對蓬萊神仙的神思和純真仙境的向往深入骨髓,醒目地貫穿了他的一生。

時常有同代人稱呼他為仙人,他亦常常以仙人自居。“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困倦了凡塵的羈絆,困倦了人心的複雜,他願乘鶴歸去,到那虛幻的神仙世界裏去做一朵不染淤泥的青蓮,方不負謫仙之名。

這崇仙重道的思想叫詩人矛盾了一生,“雲臥三十年,好閑複愛仙”,他經常這樣表達著對神仙信仰的一往情深,“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卻又偶爾流露出對煉丹長生的懷疑困惑。一方麵,他渴望去往蓬萊仙境,擺脫凡俗生活;一方麵又留戀世間真情,熱愛情義千金。

李白身上不僅有著道家的豪放天真、仙風道骨,又有著儒家的積極入世、建功立業,兩種不同的信仰在他的血液裏交匯融合,糾纏一生,使李白留在青史上的詩人形象失卻了迂腐刻板的印象,反而有骨有肉,綻放出獨特的光芒,亦浸透了豪氣酒香,每一麵都叫人心生探究傾慕之心。

彼時李白尚在幼時,父親李客便對自己小小年紀卻聰穎異常的兒子充滿了期望。他一邊督促李白熟讀經典涉獵百家,一邊向他灌輸建立功勳,濟世安邦的思想。那青蓮之鄉的小小兒童躊躇滿誌,便是在此時暗暗立下了大丈夫必當振興社稷,為君分憂,名揚四方的鴻鵠之誌。盼望著一朝入朝,慷慨為國,盼望著實現自己救濟蒼生,安穩社稷的宏大目標。

可詩人的宏圖大誌在現實麵前屢屢碰壁,他雖豪情滿懷心係廟堂,卻又不願意科舉入仕平步青雲;雖一朝得伴君王左右,又瞧不起官場傾軋黑暗齷齪,一生行走在矛盾的邊緣,因青春意氣而肆意揮灑,因紅塵際遇而雄邁奔放,因天高地闊而豪氣平生,因懷才不遇而悲憤激昂,情緒大開大合,人生大起大落,卻也酣暢淋漓,痛快至極。

李白胸中有著道家隱逸俗世的理想,卻又渴望趁著這大唐盛世,熱鬧紅塵去建立千古功業,成就萬世美名;有著儒家積極入世的抱負,卻又瞧不起儒生的腐朽中庸,儒道製度的頑固不化。

隱居深山之時,雖愛神仙美景,道家虛妄,他同時一心盼著揚名四海內,猶可帝王師;官場碰壁之後,他又孜孜不倦於求仙訪道的路上,寫詩弄丹,抒懷壯誌,希望在九天仙境中尋得一番淨土,尋得一番解脫。

出世與入世這兩種極端的思想時時煎熬著詩人的靈魂,分裂兩極的情緒一邊熱如火一邊寒如冰,叫詩人的心時常在熱油烹火之時被現實一盆冷水澆得透徹,這經年累月的痛苦變成了一種苦楚,縱使嘴角猶自掛著不羈的微笑,目光依舊銳利如鷹,額間卻多了幾道堅硬如鐵的皺紋,時時不自覺地擰起。

仕途不順的詩人脫下華服離開長安,懸腰長劍,一身布衣,再度出**跡天涯。光陰歲月叫這苦楚變得醇厚,天地山川讓人的心胸變得豁達。慢慢地,詩人的心靜了下來,多年的矛盾融在詩人的血肉裏,變得從容不迫,變得氣度悠然。

壁立千仞,有容乃大,讓心成大海,再用大海的廣闊去消融這**的信仰。出世與入世,在詩人的身上終於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漫遊生涯中,身在江湖卻心係廟堂。縱使仕途荊棘叢生,他越挫越勇,從未放棄過自己建功立業的誌願。他用夢境仙界編織成的網去捕捉塵俗凡物,進而創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他在訪道求仙的道路上一路結交豪俠知己,正如千裏馬盼尋伯樂,他深切盼得欣賞與重用,曲線救國,以完成理想。

李白是一位隱者,詩仙,行者,幻想家,更是一位英名遠揚的俠客。無論他一生經曆過多少海日升空、霓衣風馬的奇妙旅途,經曆過多少坎坷不平、徒留遺憾的凡塵人事,他始終保持著滿腔沸騰的熱血和一顆熱烈的俠心。

“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出世也好,入世也罷。撇開那些自相矛盾的信仰,他一生追求的,無非是自由,無非是對黑暗的鄙棄,對光明的追求。

唐朝皇宮的富貴入不了他的法眼,盛世長安的繁華亦阻止不了他的腳步,哪怕是橫陳青史寂寞千古的結局,也絲毫磨滅不了他的不羈形象。他困苦時候寫的詩,鬱積了多少不平之氣,讀起來悲,卻不傷苦;悲,反而雄壯。

無論怎樣,他都沒有放棄生活,放棄雄心壯誌的理想,縱然再多愁苦,隻要人生得意便沒有遺憾。當縱情歡樂的時候,縱使千杯亦莫停下,放飛夢想的路上,萬箭穿心也要前行。

肝腦塗地也不曾卸下這一身意氣,這萬古豪情。烙印在他生命中的,除了漫遊山川的興致,除了濟世安邦的理想,除了灑脫狂放的豪情,還有利劍,還有美酒。那把劍曾陪他邀過明月,那壺酒曾慰藉他的心愁。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鹹陽,冠蓋滿途車騎的喧鬧,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絕句輕扣我心扉。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

千年後的我們,隻願長醉在這盛唐的錦繡光輝裏,自由徜徉在詩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