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時有相遇,時有別離

那一年暮春時節,少年李白興致盎然,獨自一人行走在戴天山(大匡山)僻靜的山道中。和風溫煦,花香怡人,細碎的陽光在密林間翻騰跳躍,於詩人經過之處,留下了一路的斑駁光影。而前方山腰上一株株桃樹盛開如霞,走近細賞,紅蕊凝露,泫然欲滴,幾聲遙遠的犬吠伴著流水擊石之聲,清晰地響在耳際。

遠遠望去,一束流泉噴珠瀉玉,掛在峰崖間。竹林青翠,霧靄如雲,悠然自得,繞行其間。詩人此來,是為了探訪一位隱居戴天山的奇異道士,隻是從桃花結露的清晨到暖日高懸的正午,從野鹿隱沒的林間山道,到晨鍾暮鼓的青瓦道觀,總不見那道人的身影蹤跡。

詩人乘興而來,遍尋不獲而返,歸去途中,倚著青鬆,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淡淡的失落。

極目遠眺,來時路蜿蜒如蛇,靈巧地穿梭在林深樹茂之間。山風呼嘯,來去自由。詩人佇立半晌,此時心緒亦如被插上了翅膀,乘風跨過了眼前的深山,跨越了時光的洪流,不受羈絆地自由遨遊在這人世間。天高地闊,世人皆似蜉蝣。在這茫茫天地麵前,個人的際遇又算得了什麽?

想來得失早由命定,一切皆是浮雲。念及此,詩人心間那淡淡的失落早已消失不見。

青鬆下的少年詩人伸手撫了撫懸於腰間的長劍,豪情頓時漲滿胸懷。縱使我命如浮萍,注定尋覓一生,也要將這萬丈紅塵攪他個天翻地覆,定叫這大唐青史留我千載英名!

少年李白心情激**,下得山去,一人一劍,昂首入了紅塵。日後他果然身世浮沉,榮辱兼共,隻是再艱難困頓,他亦醉坐雕鞍,後載美酒,揮灑才情,不負青春。一時的挫敗總是如同青煙,蜻蜓點水般掠過,而當酒入愁腸之時,憤懣又化作熱血,長留在詩人心中。

這一段訪戴天山道士而不遇的經曆,難免讓詩人心生遺憾。人生便是這樣,縱使乘青駒,行道中,山水有相逢,亦抵不過白雲蒼狗,鬥轉星移。所謂歡樂趣,離別苦,有情山水,忽而陌路。

可是人生卻又因遺憾而豐富,相遇時的惺惺相惜,離別時的依依不舍,交織成了一曲跌宕起伏的悲喜樂章。“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正因生命無常,青春苦短,才更要行樂須及春,詩酒趁年華!

從蜀中生活二十餘載的刻苦攻讀,靜心蟄伏,到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後的“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縱觀李白一生,真可謂一部**氣回腸絢麗多姿的大唐遊俠史。他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樽酒論文交遊廣闊,夢筆生花詩情縱橫;他身負卓絕劍術,在大唐這爭競豪奢的氤氳盛世裏來去自如,縱使萬花叢中過,仍然青衫磊落,片塵不沾。這位卓絕千古的大唐遊俠一生執著於九天攬月,凡塵間任何地方都困不住他。朝霞時刻相遇,黃昏時刻別離,揮手辭別故人舊景,他瀟灑離去,又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這一年,十八歲的李白恭敬異常,拜了年長二十的梓州人士趙蕤為師。趙蕤何許人也?其字太賓,自幼學習經史典籍,勤練劍術武功,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文韜武略無一不精。

經過十數載寒窗苦讀,終有所成的趙蕤也曾誌向遠大心係廟堂,年輕時候的他走遍蜀中體察民情,對國家政事和興亡之道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然而數次科考不中嚴重打擊了他的雄心壯誌,兼之憤世嫉俗、簞食瓢飲的清高本質,他攜妻歸隱梓州長坪山,住在一個荒草叢生的岩洞之中,遠離世俗四年有餘,終成一部謀略奇書《長短經》(亦稱《反經》)。

這部成書於開元四年(公元716年)且耗費了趙蕤半生心血的奇書《長短經》共九卷六十四篇,將“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帝王謀略,曆史權變和天下興亡之道描述得淋漓盡致,振聾發聵,至今亦不朽於後世。

《長短經》問世後,久聞趙蕤歸隱之名的李白從匡山一路趕至梓州,風塵仆仆慕名而來。二人相見之下,李白不禁為麵前之人的高雅氣度所折服,趙蕤亦為這遠道而來的少年的不凡談吐所驚豔。往後朝夕相處秉燭夜談的日子中,他們互相賞識,感情日益深厚,雖為師徒,實為朋友。

李白一麵隨趙蕤習劍術,一麵幫著老師整理《長短經》。他總是默默背誦著書上縱橫捭闔的謀略權術,舉薦賢能的治國良策。

閑暇時,又常常向老師提出自己的見解和心中的疑惑。趙蕤是個世外高人,眼光毒辣。他十分理解李白心中濟世安邦的一腔熱血和鴻鵠之誌,又一眼看破這個年輕弟子身上所具有的卓絕才華,他日必將一鳴驚人震爍千古。

趙蕤為少年詳細地講解著經文要緊之處,在一年多的光陰裏將一身的文韜武略悉數傳授於他。少年孜孜不倦盡數吸收,將經文上的道理逐一消化成胸中經緯,肚裏文章。老師灑脫飄逸豪情萬丈的性情更是深入李白的靈魂,影響了他的一生。

詩人遊走紅塵,與趙蕤的相遇想必是前世注定,因此才一見如故。好比一隻已馳騁半世意欲停棲的孤鷹,與另一隻正積蓄力量振翅欲飛的大鵬,在狹窄的岩石上短暫相遇,英雄惜英雄。他帶給他久違的年輕意氣,他教給他搏擊長空的勇氣與策略。短暫的相處後,他迎風展翅,一飛衝天,他隱沒荒林,消失不見。

離別雖叫人悵然,旅途卻仍要繼續。一年後,李白泣別恩師,蜀中永久地留下了“趙蕤術數,李白文章”的佳話。

人世間的相遇離別可不隻是會留下一個圓滿的句號,有時候也叫人午夜夢回痛徹心扉。二十五歲離別故鄉的時候,伴隨詩人行走江湖的是一個名叫吳指南的好友。吳指南性情溫和不拘小節,是旅途中的一位良友。

李白與吳指南他鄉相遇,一見之下便結為至交好友,相約結伴同遊,經洞庭湖,取道湘江上溯,直至蒼梧,不亦樂乎。遊畢蒼梧,他們一同北返,重回洞庭湖畔,誰知世事無常,吳指南忽然得重病去世。想必這場死別在詩人一生經曆之中始終占據著一塊沉重的角落。“炎月伏屍,泣盡而繼之以血,行路聞者,悉皆傷心。”當時李白悲痛欲絕,伏屍大哭,幾乎哭出了血淚。哭聲痛不可聞,過往行人紛紛忍不住流淚。

李白為吳指南守喪期間,許是被屍體的氣味吸引,來了一隻吊睛猛虎,為了保全吳指南的屍體,李白不愧為大唐第一位俠肝義膽的劍客詩人,他拔出腰間的長劍,氣勢凜然與猛虎對峙。眈眈虎視,低聲怒吼叫人膽戰心驚,詩人卻越發鬥誌昂揚一步也不退縮。詩人的氣勢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猛虎被詩人手中利劍上閃爍著的寒光一步步逼退。

夏季炎炎,屍首不能久留。李白無奈,隻得暫時將好友屍體埋在洞庭湖邊,一人一劍,獨自忍痛前行。

原本相邀同遊金陵,最後卻獨身前行。這旅途注定隻得他一人走完。好比兩棵並肩成長的大樹,原本同享花草馨香,同沐春日暖陽,豈料人生無常,一個鐵骨錚錚巍峨於世直至長成參天棟梁,一個半途枯萎夭折紅塵,徒留滿腔遺願和一句從未說出口的殷切祝福:“此去經年,山高露重,一路前行,望君珍重!”

此後詩人遊走天下,隨心而活,似一匹脫韁的寶馬;天馬行空,浪跡天涯,在曆史的星空下譜寫出一段段傳奇。這一段段相遇別離如一片片江上孤帆的擦肩而過,如一朵朵雨中飄萍的乍然相逢,是奇妙的緣分,即使結局不盡然美好。

這一段段相遇別離是生命中的遺珠,散落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散發著自己獨有的溫馨的光芒。一粒粒拾起這些遺珠,一點點拚湊這些遺憾,便能串起一段圓滿美麗的珠鏈,成為人生旅程上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