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全才辛棄疾:我的氣質,源自我的經曆
提起辛棄疾,我們總能在南宋詞作的花間婉約與柔情蜜意之外,看到他與眾不同的衝天豪情與俠義之氣。
他是一個氣質複雜的人,時而“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透著戰場的殺伐氣勢;卻也有細膩沉鬱的一麵,寫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的詞句,成為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旁人難以企及的第三種境界,可見才氣高絕。
事實上,少年時期的辛棄疾,因家國經曆而形成的理想抱負,讓他早早就成為一個有謀略膽識,能奔襲殺敵、深入敵營全身而退的全才。辛棄疾,這位生於南宋的豪放派詞人的代表,也的確在他的青年時期,就開始了屬於自己的彪悍人生。
01
辛棄疾是山東人,如果按照他出生時的政治地圖來看,在他出生一年以後(1141年),淮河以北的地區,已經不屬於大宋的管轄範圍。
曆史記載,1127年5月,20歲繼位成為皇帝的趙構到了應天府,建立南宋政權。1141年11月,南宋與金國訂下《紹興和議》,並在第二年兌現了對金國的承諾——殺掉抗金將領嶽飛。
這一段記憶對於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大宋民眾來說,是痛苦不堪的。對於辛棄疾的祖父來講,更是如此。
大父臣讚,以族眾拙於脫身,被汙虜官,留京師,曆宿毫,涉沂海,非其誌也。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常令臣兩隨計利抵燕山,諦觀形勢,謀未及遂,大父臣讚下世。
——〔宋〕辛棄疾《美芹十論》
這是辛棄疾的論著《美芹十論》總序裏的一段話,大父說的就是辛棄疾的祖父辛讚。當時辛家家族人數過於龐大,實在無法舉族遷走,辛讚等便留在山東,後來,他不得已做了金國政府的官員。他的祖父將這一段經曆看作是忍辱負重,一直不忘對兒孫提及這一段過往,想著終有一天能令江山回歸。
在先輩的教導和影響下,辛棄疾雖然從記事起就身在金國,但終其一生都心係為南宋抗金。
《美芹十論》中的這段話不僅有辛棄疾對祖父的回憶,也寫明了他的誌向。寫這篇論著時辛棄疾25歲,正當年輕時。文章的開頭就帶著他獨特的氣質,熱烈又堅定,寫的是他的理想抱負——拿起武器與金人奮戰到底,恢複大宋河山。
從這篇論著來看,辛棄疾祖父對他的愛國教育是非常成功的。
事實上,祖父對他的文化教育也是很成功的。在14歲和17歲時,辛棄疾曾因為學習優秀,兩次獲得了到金都燕京參加考試的名額。
要是普通家庭的家長得知孩子有了這樣的機會,一定是叮囑孩子不要緊張,好好發揮,爭取抓住這次機會考個好成績,來個金榜題名。而辛棄疾家呢?他祖父辛讚表示:愛國教育與文化教育,兩手都要抓。祖父對他的囑托十分彪悍:去考試吧,路上把地形都記下來,為以後的起義做準備。
在辛棄疾的成長環境中,他還與不少名人有交集。
他的老師蔡鬆年是一位文學家,詩詞作品流傳於世。《金史·蔡鬆年傳》中寫他“文詞清麗,尤工樂府,與吳激齊名,時號‘吳蔡體’”。
他的另一位老師劉瞻,是一位詩人,也是著名教育家。劉瞻平時接觸的文人圈子門檻很高,他圈內好友不是翰林學士,就是學問數一數二的科舉優等生。
除此之外,辛棄疾的同學也都不是普通人。他的同學黨懷英,比辛棄疾大6歲,是著名將領黨進的後代。沒錯,就是那位與宋太祖趙匡胤一起征戰過的黨太尉。作為名將後人,黨懷英不僅文章寫得好,還在書法上頗有建樹。在曆史記載中,辛棄疾的這位同窗兼好友,後來人到中年高中進士,在多年的官場生涯中受到君主的賞識,同時文學成就斐然,四十多歲時,已成長為一代文壇領袖。
達官名流環繞,談笑亦有鴻儒。雖然辛棄疾的兩位老師是金國的官員,好友黨懷英也誌在朝堂,但他胸中的抱負從未動搖過。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正如我們今天所說的,人生旅途中遇到的人隻能相攜前行一段路而已,相伴的人或早或晚都會在一個站點分別。
辛棄疾20歲時,就選擇離開熟悉的人脈圈子,獨自前行。《宋史·辛棄疾傳》中提及了辛棄疾和黨懷英這對友人的分別,讓人看了以後產生一絲疑惑:明明心意甚明了的兩人,竟還用了蓍草占卜,大概兩人是想為這段友情畫上一個充滿儀式感的句點吧。
始筮仕,決以蓍,懷英遇“坎”,因留事金,棄疾得“離”,遂決意南歸。
——〔元〕脫脫等《宋史·辛棄疾傳》
而另一段關於他們分道揚鑣的記載,來自《玉堂嘉話·卷二·辛殿撰小傳》:“……少與泰安黨懷英友善。肅慎氏既有中夏,誓不為金臣子。一日與懷英登一大丘,置酒曰:‘吾友安此,餘將從此逝矣,遂酌別而去。’”這段描述有一種戛然而止又平靜成熟的感覺,讓人想到了俠義江湖和那些傳奇往事。
這段話的作者是元代學者兼政治家王惲。他的記錄全來自官場見聞,《玉堂嘉話》中的“玉堂”一詞正是翰林院的意思。
無論記載如何,辛棄疾與好友黨懷英因誌向不同而不再相伴前行是真實不虛的。至於辛棄疾處理這段關係的過程與心境,卻被淹沒在曆史中,再無記載。
辛棄疾是個做大事的人,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過得很充實——因為,他起義了。
02
說辛棄疾起義可能不太準確,應該是他投靠在起義領導人麾下,開始了他真正的抗金事業。這一年是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這時的辛棄疾才21歲,事業運極佳,一身引以為傲的武藝頗有用武之地。
當年,金國皇帝完顏亮於9月開始攻打南宋,不久後,因兵變而身死軍中。同樣是這一年,一位對金國朝廷不滿的年輕人率眾起義,結果一呼百應,形成了一股有力的抗金勢力。他叫耿京,是年長辛棄疾10歲的同鄉,也是辛棄疾在抗金事業遇到的第一位上司。
辛棄疾的事業可不是空有豪情說說而已。
他十分有領導才能,加入起義軍時並非單槍匹馬,而是帶著兩千多人入的夥。另外,也是在辛棄疾的努力下,起義軍還增添了新的力量——義端與他上千人的隊伍。義端是辛棄疾的僧人好友,他帶領的千人隊伍皆是武僧,實力不俗。
然而,辛棄疾靠譜,並不代表所有人都靠譜。很快,僧人義端叛變了。
這位辛棄疾真心相待過的友人,卻偷了他負責保管的義軍印信,從軍隊中消失。上司耿京得知此事後找辛棄疾問話,軍中法度嚴明,他是義端的好友,也是義端的介紹人,自然要負責。
耿京可不知道辛棄疾的宏圖大誌是真是假,他憤怒中大概隻能想到一個詞——除惡務盡。他想殺了辛棄疾。
在命運的刀口下,或許不少人會這樣求饒:“大人饒命,此事與我無關,我不知情,不知者無罪啊,我是冤枉的!”但這不是辛棄疾的作風。
麵對這種隨時可能沒命的情形,他說出了一句頗有氣概的話:“給我三天時間,抓不到人,再殺我也不遲。”耿京答應了。
壯語已出,辛棄疾需要用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是在逃避責任。
憑著對形勢和義端為人的了解,辛棄疾稍加思索便直奔金人大營。他猜得很對,義端果然是偷了印信想要投奔敵營,他一路追去,順利抓住了義端。
這不是小說裏的殺敵情節,《宋史·辛棄疾傳》中的記載卻勝似小說,情節激**,看得大快人心:“義端一夕竊印以逃,京大怒,欲殺棄疾。棄疾曰:‘丐我三日期,不獲,就死未晚。’揣僧必以虛實奔告金帥,急追獲之。”
二十出頭的辛棄疾親手斬了叛徒的頭顱,回去複命。此時再讀辛棄疾的詞作,那細膩的宋詞裏好像也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殺氣。
經曆了這件事之後,耿京開始對辛棄疾委以重任。此時辛棄疾的起義事業將滿一年,他已成為起義軍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在他的建議下,起義軍開始與南宋政府接觸。
耿京派辛棄疾等人投歸南宋,起義軍的抗金功績與努力,得到了南宋官方的肯定,辛棄疾順理成章地成了大宋認證的官員,官職是右承務郎。
03
這一年,他22歲,前途光明。
然而就在辛棄疾完成朝廷認證,動身回軍營的途中,叛變再一次發生了。
這一次的叛徒名叫張安國,隻是一個普通將領,卻懷著一顆不安分的心。他殺了作為起義軍領導人的耿京,用自己前上司的命換取了金人的信任,叛變出走時,還帶走了自己的部下。原本的20萬大軍在張安國的一番折騰後,損失慘重,逃兵、傷兵、不幸死於內亂的士兵不計其數,剩下的幾乎沒了戰力。
剛剛受到朝廷認證,就出了這樣的大事。在這種狀態下,還沒回到軍營的辛棄疾收拾了一下心情,與幾位相熟的將領商議後,帶了50人奔襲當時的濟州官府,也就是金人在濟州的大本營。
張安國新投金人,且因重創起義軍而備受禮遇,此時正在慶祝,觥籌交錯間盡顯得意之色。他才不怕什麽報複,起義軍20萬人都對他無可奈何,耿京也死於他手,更何況他如今人又在金人大本營中,一切安全又光明。這樣一想,他便更加鬆懈,酒酣耳熱,誌得意滿了。
有人來報,說辛棄疾來了。張安國有點兒不知所措,但也並不害怕。心裏想著:難道這小年輕是見大勢已去,過來投奔我的?於是吩咐人將辛棄疾一行人帶進來。
張安國看到辛棄疾雙眼赤紅,徑自走向自己,氣勢洶洶,殺氣外露。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這個健壯有力的年輕人給綁了起來,轉眼就出了濟州官府的大門,天旋地轉間,等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在馬背上動彈不得了。
此時張安國的士兵趕了過來,卻在辛棄疾的氣勢威壓下不敢輕舉妄動,更別提有誰敢來救馬背上的張安國了。辛棄疾當時隻帶了50個人,雖然都是精兵,卻是雙拳難敵四手。怎麽辦呢?
兵不厭詐。他一邊率領部下往外突圍,一邊大喊:“南宋的十萬大軍馬上就要來了。”原本跟著張安國叛投金人的士兵們聽了,心中的天平又一次倒向了辛棄疾,而金人士兵們聽了,忙著備戰對抗南宋10萬兵馬,也無暇顧及此時的一片亂象。
就這樣,辛棄疾帶著50人深入敵營,將叛將張安國帶回了南宋,最後斬首示眾。
二十幾歲的辛棄疾兩次順利擒拿叛徒,其中表現出的智慧與膽識十分難得,也讓我們見識到了這個青年的勇猛。
事實上,早在辛棄疾追回義端時,他就被稱作青兕,也就是青色犀牛,有迅猛健碩、力大無窮之意。這樣形容辛棄疾的不是別人,正是死在他刀下的義端。他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
辛棄疾的真身真的是一頭犀牛嗎?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義端死前如此求饒,倒也說明辛棄疾體格壯碩,絕對是一個肌肉發達、行動敏捷的青年。
不過說起青兕,倒讓人想到了《西遊記》。
花果山上有七十二洞妖王,其中有很多是大型猛獸,青兕就是其中之一,絕對比普通人類殺傷力強多了。
早驚動滿山怪獸,都是些狼蟲虎豹、(左馬右矢)麂獐豝、狐狸獾狢、獅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兒神獒各樣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來參拜猴王為尊。
——〔明〕吳承恩《西遊記》
後來,比辛棄疾小3歲的好友陳亮,在《辛稼軒畫像讚》中這樣描述他:“眼光有梭,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出其毫末,翻然震動,不知須鬢之既斑,庶幾膽力之無恐。”這是陳亮在看到辛棄疾畫像時寫的像讚,他十分欣賞這位友人,而畫像中的辛棄疾雖已非少年,卻依舊給人留下了可靠型男的印象。
看到這裏,留下“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之句的書生辛棄疾,其形象徹底被顛覆了。
原來,書生並不全都文弱。他是文氣與力量的綜合體,是才智與武藝兼備的英雄人物。
二十出頭的辛棄疾是繁忙的,他除了有彪悍與柔情集一身的氣質,還有一個軍事謀略出眾的大腦。
04
叛徒張安國這一鬧,打亂了辛棄疾原本的計劃,他本想領旨回到軍營,在耿京帶領下、在南宋朝廷的認證下繼續抗金。在了結了張安國的事以後,辛棄疾意識到,單憑自己是無法挽回大部隊所剩無幾的慘淡局麵的,於是選擇留在了南宋,找了份簽判的工作,工作地點在江陰。
辛棄疾上一次受賞識,得益於對叛徒義端盜印事件的完美處理;而他能得到江陰簽判這份工作,也是由於他順利抓獲張安國。
他記得上一次,耿京開始重用他,抗金活動進行得轟轟烈烈,要不是耿京不幸身死,他也許早有一番作為。
世事多變,這一次,皇帝親自任命的簽判之職,將是又一次轟轟烈烈的抗金事業的全新起點。
辛棄疾十分用心,在堅守工作崗位的同時,密切關注戰事,眼看北伐失敗,皇帝打算與金國議和,他就坐不住了。
他是夜襲敵營的勇士,抗金多年,經曆豐富,總該做些什麽。思來想去,他寫下了《美芹十論》,沒有電腦鍵盤,全部是手寫的軍事論文。目的是收複河山,意義是一統中國,方法是親身實踐過的現實戰略方針,並從國情、民情、敵情等十個方麵做了詳細分析。
《美芹十論》內容與芹菜並無關係,在當時的文化語境裏,“獻芹”的其中一個意思就是提建議者的一種自謙。從論文題目就能看出,辛棄疾並不是驕傲的莽夫,他胸中有丘壑,文中對地形戰術說得一清二楚,卻又帶著謙虛的姿態。
辛棄疾謙遜,文章內容卻優質。這些戰略部署與謀略均來自他的實際戰鬥經驗,寫得詳細又與時俱進,就算放到現在,也是值得人們下功夫研究一番的。
但是,朝局中情況紛繁複雜,利益衝突甚多。主戰還是主和,本就鬧得不可開交,一個年輕簽判的萬字論文就算寫得再具備現實指導意義和可行性,也無法扭轉局麵。此時的南宋朝廷悄悄發生著變化,主和派有了更大的優勢。
辛棄疾一直以為回歸南宋是全新抗金事業的開始,但這一次他卻錯了。此後的許多年,他依舊心係戰事,奈何論文寫得精彩,卻總不被錄用。那個斬殺敵首,勇敢抗擊金人的青年,雖然心力皆在,壯誌待酬,卻再也不能意氣風發的酣暢一戰了。
後來他寫愁情,寫鬱憤,最是懷念年少的經曆。這一段記憶是鮮亮的,帶著血色的猩紅與殺氣,與後半生的躊躇與不受重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紅是熾烈的,襯得之後的灰暗愈發無奈,恍惚中的白色,竟是自己時光蹉跎間長出的華發。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宋〕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