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敵

此地正是鬧市區,四周燈火通明,人流如潮。

“你給我過來!”

阿杉婆揪住又八的衣領,把他拽到一處僻靜的角落。

剛才起哄的那些人,都被阿杉婆的氣勢震懾住了,不敢尾隨過來。

權叔走在後麵,他在神社的牌坊下張望了一陣,便走過來說:“阿婆!

不要再罵他了,又八也不是小孩子了。”

權叔想讓阿杉婆鬆手。

“你說什麽!”阿杉婆用手肘撞開權叔。

“我教訓我兒子,你不要插嘴!好你個不孝子!又八!”

母子重逢本應是溫馨感人的,但此時,阿杉婆卻怒不可遏,她抓住兒子的衣領,把他推倒在地。

人一上了年紀,就會變得思維簡單、容易衝動。此刻,阿杉婆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悲是喜。

“看到自己的母親,竟然拔腿就跑,這算什麽?難道你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你不認我這個親娘了?你……你這個畜牲!”

說著,阿杉婆就像教訓年幼的兒子一樣,“劈劈啪啪”地打著又八的屁股。

“我們還都以為你早就死了,沒想到你好端端地在大阪城閑逛。實在太可氣了!可惡!你這可惡的家夥!為什麽不回家?不回來祭拜祖先?也不回來看看你這個老娘?為了找你,家裏上上下下都傷透了腦筋,快給我們一個交代!”

“母……母親,請您原諒我!請原諒我!”

又八像小孩似的跪在母親麵前哭訴。

“我知道自己錯了,所以沒臉回家。今天意外遇到你們,我嚇了一跳,不是存心要逃跑,而是不自覺地想避開,我真是沒臉見你們哪!沒臉見母親和權叔!”

他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阿杉婆鼻子一酸,也跟著哭起來。但是,生性倔強的她又在心裏責備自己的軟弱。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辱先祖名譽,為什麽不找個正經差事呢?”

權叔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說道:“好了,好了!阿婆,你就別再罵他了,他已經夠難受的了。”

“你又插嘴!明明是個男人,卻比我還要心軟。又八父親早逝,我這個做母親的必須身兼父職,現在我就要好好教訓他。剛才教訓得還不夠,又八!你給我坐好!”

說著,她自己也坐了下來。

“是!”

又八答應一聲,端正身子,規規矩矩地坐好。

又八十分敬畏自己的母親。盡管她有時會比世上任何一位母親更溺愛孩子,可一旦發起脾氣來可是驚天動地。現在,她連祖宗八代都搬出來了,罵得又八抬不起頭。

“如果你敢有絲毫隱瞞,我就不聽你解釋了!我問你,從去關原參戰到現在,你都做了什麽?你要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我說……”又八據實以告。

他講到了自己和好友武藏一起上戰場,戰敗後躲在伊吹山,後來迷戀上比自己年長的女人阿甲,並跟她同居數年,吃了不少苦頭,現在懊悔不已。又八一五一十地說出了全部經過,此時他仿佛將胃裏的穢物全都吐淨一般,頓覺輕鬆。

“嗯。”權叔一邊聽一邊點頭。

“真是個傻兒子!”阿杉婆不停咂舌歎息著。

“那你現在幹什麽呢?看你穿得有模有樣的,是不是已謀得了一官半職,多少也有些收入?”

“是的。”又八一不留神,又順口胡說。他怕母親識破,趕緊改口道:“不,我還沒謀得官位。”

“那你以何為生?”

“劍術——我教人練劍。”

“噢!”阿杉婆臉上第一次綻開笑容,她興奮地說:“你在教別人劍術啊?曆經挫折還能苦修劍術,真不愧為我的兒子。是不是,權叔?

到底是我阿杉婆的兒子呀!”

站在一旁的權叔也想討阿杉婆高興,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因為他身上流著我們祖先的血啊!就算一時潦倒,他仍未喪失這種高貴的品格。”

“我說又八呀!”

“是!”

“你跟誰學的劍術呢?”

“我師從於鍾卷自齋老師。”

“唔……就是那個鍾卷老師呀!”阿杉婆喜不自勝。

為使母親更開心,又八從懷裏取出那個印可卷軸。他就著長明燈,展開卷軸,並故意用手遮住最後一行“佐佐木小次郎閣下”的部分。

“您看!這是我的印可。”

“哪個?哪個?”阿杉婆想拿過來看看,可又八沒給她。

“母親大人,請您放心!”

“原來如此。”阿杉婆頻頻點頭。

“權叔,你看到了吧!我兒子真是了不起呀!從他小時候起,我就認為他比武藏更聰明、更有前途。”阿杉婆揚揚自得,笑得合不攏嘴。

又八想把卷軸收起來,可是不小心手一鬆,卷軸竟全部展開。於是,阿杉婆看到了最後一行字。

“等等!這裏寫著的佐佐木小次郎是誰呀?”

“啊……這個嘛……是我的化名。”

“化名?為什麽要用化名?本位田又八這個名字不是很好嗎?”

“可是,原名會讓我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有辱祖先聲名。”

“原來是這樣。你的確很有誌氣——自從你離開故鄉後,又發生了很多事情。”

阿杉婆為了鼓勵兒子,詳述了宮本村發生的種種變故,以及自己和權叔為維護本位田家的聲譽,這些年背井離鄉、四處漂泊尋找阿通和武藏的經過。她雖無意誇張,但仍忍不住老淚縱橫。

又八一直垂首聆聽母親壓抑多年的不滿,此刻,他的確是一個善良、體貼的好兒子。

但是,阿杉婆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家族的名譽、武士道精神什麽的,這些根本無法打動又八。直到他聽到這樣一句——“阿通變心了!”

他乍一聽,簡直如五雷轟頂。

“母親,這是真的嗎?”

阿杉婆看他臉色都變了,更堅信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於是便想進一步激發他的鬥誌。

“如果你不信,可以問權叔。阿通心裏根本沒有你,她和武藏私奔了——不,也許是武藏知道你不會再回去,便將阿通拐跑了——對不對,權叔?”

“沒錯!本來武藏被澤庵和尚綁在七寶寺的千年杉上,沒想到阿通竟然偷偷放了他,然後兩人一起私奔了,估計他們現在已經雙宿雙飛了!”

聽到這些話,又八真想立刻死掉,他恨不得將武藏碎屍萬段。

看此情景,阿杉婆又火上澆油地說道:“又八,這下你全明白了吧?我們兩個老家夥之所以離鄉背井、四處漂泊,就是要找到拐走本位田家媳婦的武藏,和那個讓家族顏麵掃地的阿通——要是不殺了他們,我有何顏麵麵對列祖列宗、家鄉父老?”

“我懂了……全懂了。”

“現在,就連你也沒法厚著臉皮回去呀!”

“我不回去。絕不回去!”

“那你能打敗他們嗎?那兩個仇敵。”

“嗯。”

“你怎麽回答得有氣無力的,是不是打不過武藏呀?”

“沒這回事。”

權叔也在一旁打氣道:“又八,不要擔心!我會陪你去的。”

“我老太婆也會陪著你。”

“又八,就把阿通和武藏二人的首級當作你返鄉的禮物吧!然後,再討房好媳婦,把本位田家的香火傳承下去。這樣一來,不但保住了武士的顏麵,還會受到鄉親們的尊敬。在此之前,我們本位田家還沒在吉野鄉栽過跟頭呢!”

“喂!你下決心沒有?又八!”

“是的。”

“真是乖兒子!權叔,你也誇他兩句吧!他已經發誓一定要找武藏和阿通算賬……”

阿杉婆終於放下心來。由於她一直坐在冰涼的地上,所以想要動動身子。

“啊……好痛啊!”

“阿婆,你怎麽了?”

“可能是地上太涼了,我一起身肚子就疼得受不了了。”

“這可不得了,是不是又要生病了?”

又八轉過身,背對著阿杉婆說道:“母親,我背您吧!”

“什麽?你要背我……要背我?”她聲音顫抖,抱住了兒子的肩頭。

“權叔呀!又八已經很多年沒背過我了。”她竟然喜極而泣。

母親溫熱的淚水滴在又八肩上,他心裏暖融融的。

“權叔,這附近有沒有客棧?”

“我正要去找,哪裏都行,我們走走看吧!”

“我也這麽想。”

又八背著母親一邊走,一邊說:“母親,你真輕啊——太輕了,比石頭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