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

“砰——砰——砰”搗杵捶打麥稈的沉悶聲音,回**在整個細民鎮。由於一直下雨,這裏的牛棚和造紙工坊,都散發著一股發黴的味道。細民鎮和北野都屬於京都的郊區,此時雖然已近黃昏,卻沒有幾家的煙囪裏飄出暖暖的炊煙。

一家簡陋的小旅館,房簷下掛著一個鬥笠,上麵寫著“木賃1 ”兩字。此時,有個人正扒著門框大聲叫著:“老爺爺!客棧的老爺爺……沒人在嗎?”

這人聲音很大,似乎不像他這個小個子能發出的聲音。原來他是經常來這裏的酒館小夥計,年紀頂多有十一歲。

他的頭發沾滿了雨水,亮晶晶的,蓬鬆的發絲蓋在耳朵上,活像畫裏的河童。他穿著一個短褂子,腰間係了根繩子,渾身上下都是泥點。

“是城太郎嗎?”客棧的老頭在裏麵問道。

“嗯,是我!”

“今天客人還沒有回來,這裏不需要酒了。”

“可是他們如果回來,就要喝的。所以我照常拿了一些來。”

“如果客人要喝,我過去拿就是了。”

“老爺爺,您在幹什麽呢?”

“明天有馱隊要去鞍馬,我想讓他們幫我帶封信,正寫著呢!可是想不起來要寫什麽字,累得我肩膀都酸了!真愁人啊,你別煩我了!”

“咦?您老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道要寫什麽字嗎?”

“你這小鬼!又耍嘴皮子,小心我揍你!”

1 木賃:隻需付給做飯的柴錢即可住宿的便宜旅店。

“我幫你寫吧!”

“別開玩笑!”

“我說真的!哈哈哈!芋頭的‘芋’哪是這樣,您寫成了‘竿’呀!”

“多嘴!”

“我不是多嘴,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老爺爺,你是要送竹竿給鞍馬的朋友嗎?”

“是送芋頭。”

“那就不要死撐了,改成‘芋’不就行了!”

“我要是會寫,就不會寫錯了!”

“咦……不行呀!老爺爺,這信除了您之外,沒人能讀懂啊!”

“好吧!那你來寫!”說著,老頭把筆遞給了他。

“要是我來寫,您別挑三揀四呀!”

酒館的小夥計城太郎,坐在門口的門框上,手裏拿著筆。

“小笨蛋!”

“什麽?明明是您不會寫字,還罵別人是笨蛋!”

“你的鼻涕滴到紙上了。”

“啊!是嗎?這個就當小費好了。”

他揉了揉那張紙,擦淨了鼻子才把紙扔掉。

“好了!您要寫什麽?”

他端正身子,握好了筆,把客棧老頭說的話一一記錄下來,書寫的樣子很是熟練。

就在這時——

一位沒帶雨具的客人走進客棧。他是今早離開客棧的,由於下雨道路非常泥濘,他的鞋上沾滿了泥巴。他剛一進屋,就把遮雨用的草袋子丟在屋簷下,說道:“啊!梅花就快謝了!”

門口有棵紅梅,這位客人每天早晨都會欣賞一番。現在,他一邊看著梅花,一邊擰著濕漉漉的袖子。

這人正是武藏。

他在這間客棧已經住了二十多天,每次回到這裏,都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武藏一進屋就看到了那個酒館的小夥計,他經常來這兒跑腿兒。現在,這個少年和老板一起低著頭,不知在幹什麽。武藏想看個究竟,便默不作聲,走到他們身後。

“哎呀……你真狡猾!”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紙筆藏到身後。

“給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行!”城太郎搖著頭。

“您身上在滴水呢!”城太郎故意岔開話題。武藏脫下濕答答的褲子,交給老頭,笑道:“哈哈哈!我可不吃你這一手!”

於是,城太郎說道:“不吃手,那吃腳吧!”

“要吃腳,就吃章魚的腳!”

城太郎立刻歡呼起來:“要吃章魚就得就酒啊——大叔,用章魚下酒最好了!我去拿酒來!”

“拿什麽?”

“酒啊!”

“哈哈哈!你小子真會耍詐!這下子我又得跟你買酒了!”

“五合1 。”

“不要那麽多!”

“三合?”

1 合:日本的容積單位,1升的1/10。——譯者注“也喝不了。”

“那……那要多少?宮本先生您真小氣!”

“碰到你真沒辦法。老實說,我的錢不夠。我就是個貧窮的練武人,不要那樣說我嘛!”

“好吧!那我算你便宜點——不過,有個條件,大叔要再說些有趣的故事給我聽哦!”

說完,城太郎就一溜煙地跑向了雨中。武藏看著那封寫完的信問道:“老伯,這是剛才那少年寫的嗎?”

“沒錯——沒想到這小鬼這麽聰明,真嚇了我一跳呢!”

“嗯……”

武藏也覺得寫得不錯,便認真看起來。

“老伯,有沒有幹衣服?就是睡衣也行啊,借我一下。”武藏看完信問道。

“我就知道您會濕淋淋地回來。衣服早就放在這兒了!”

武藏走到井邊,衝洗一番後換上幹衣服,坐到了火爐旁。

這時候,火爐上方的鉤子已掛上了鍋,裏麵煮著香噴噴的食物,碗盤也都準備好了。

“這個小鬼頭,幹什麽呢?去了這麽久?”

“他多大了?”

“好像十一歲了。”

“看起來好像要大一些哦!”

“他七歲左右的時候就開始在酒館跑腿兒,每天都和馬夫、造紙工匠,還有旅館的人混在一起,所以顯得比同齡孩子成熟一些。”

“可是——在那種環境下,如何能練得一手好字呢?”

“有那麽好嗎?”

“他的字雖然略帶稚氣,但質樸的筆法中流露出一種天生的神韻……對了!用劍道的說法就是,他的筆法恰如行雲流水。也許他將來可能會成大器!”

“您說成大器,是什麽意思?”

“就是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哦?”

老頭打開鍋蓋看了一下,嘀咕著:“還沒來哦!那小家夥是不是又在路上貪玩了!”這時,客棧外的泥地裏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老爺爺!酒拿來嘍!”

“你在幹什麽呀?客人等著喝酒呢!”

“可是,酒館裏也有客人需要招呼呀——有一個醉漢抓住我,硬是問了我一大堆問題。”

“什麽問題?”

“關於宮本先生的事。”

“你是不是又多嘴了!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即使我不說,這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了前天在清水寺發生的事。隔壁的老板娘,還有前麵漆器店家的女兒,那天剛好都去寺裏參拜,大家都看到了大叔被一群轎夫團團圍住的情景。”

武藏盤腿坐在火爐旁,一直默不作聲。此時,他突然用懇求的語氣說道:“小兄弟!別再提那件事了,好嗎?”

城太郎十分機靈,一見武藏臉色不對,立刻就岔開了話題。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這兒玩?”

“哦?你不用回店裏幫忙嗎?”

“嗯。店裏沒事的。”

“那麽,就跟我一起吃晚飯吧!”

“我來溫酒,溫酒我最在行!”

說著,城太郎便把酒壺埋在火爐中的炭灰裏。

“大叔!酒溫好了!”

“真不錯啊!”

“大叔,您喜歡喝酒吧?”

“喜歡。”

“可是,沒錢就喝不了酒,對吧?”

“嗯……”

“很多學武之人都追隨有名的將軍,從而領取很高的俸祿,對吧?

酒館裏的客人告訴過我,以前塚原卜傳出巡的時候,要帶著七八十名家臣呢!他叫手下準備好幾匹換乘的馬,每個貼身侍衛還手擎老鷹,場麵是相當氣派呢!”

“嗯!沒錯!”

“聽說侍奉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每年在江戶領取一萬一千五百石的俸祿,是真的嗎?”

“是真的。”

“既然大家都那麽有錢,為何大叔您卻這麽窮呢?”

“因為我還在學習嘛!”

“這麽說來,大叔何時才能像上泉伊勢守和塚原卜傳那樣,帶著眾多部下出行呢?”

“這個……我可能無法成為那樣了不起的人喔!”

“難道你武功不夠高強嗎?大叔!”

“那天在清水寺裏看到我的人可能都會這麽想吧!不管怎樣,我當時是逃出來的。”

“附近的人都說,住在客棧裏的年輕遊學武者不堪一擊,我聽了很生氣!”

“哈哈!還好你沒有說!”

“因為我是晚輩啊!大叔,在漆器店的後麵,經常會有一些造紙工匠、製桶工人在那兒練習劍術。你去跟他們比比看,一定要贏他們一次!”

“好!好!”

無論城太郎說什麽,武藏都點頭答應。他喜歡這個少年,因為自己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青年,所以兩人很容易打成一片。另一方麵,由於武藏沒有兄弟,他也不曾體驗過兄弟情誼,所以他會不自覺地尋找那種類似的感情,以使孤寂的心靈得到安慰。

“這種事以後別再提了——現在該我問你了,你家鄉在哪裏?”

“姬路。”

“什麽?在播州?”

“聽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沒錯!播州和作州離得很近哪——你父親在姬路是做什麽的?”

“武士!他是武士喲!”

“哦……”

原來如此!武藏感到很意外,同時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接著,他又問了城太郎父親的姓名。

“我父親叫青木丹左衛門,以前是一個領餉五百石的武士喔!可是,在我六歲的時候,他成了浪人,之後又來到了京都。後來,他越來越窮,就把我寄養在酒館裏,他自己去了虛無僧寺。”

城太郎一邊回憶,一邊娓娓道來。

“所以,我一定要成為一個武士。要成為一個武士,最重要的就是要練好劍法吧?大叔,求求您!收我當徒弟吧——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

武藏當然不會輕易答應他,但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時間也不知道應不應該答應。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會是如此下場。他知道,但凡投身武學的人都有思想準備,要麽殺人要麽被殺,遲早會賠上身家性命。但是,當他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人生起伏後,卻產生了一種落寞的情緒。他的心靈受到了很大衝擊,酒也醒了一半。

武藏沒想到,這小孩如此固執,他一定要拜武藏為師,無論怎麽哄都不聽。最後,連客棧老頭也來幫忙勸,他軟硬兼施,結果反而更糟。

城太郎抱著武藏的胳膊,拚命哀求,最後竟然哭了起來。武藏實在拗不過他,隻好說道:“好了!好了!我收你為徒!不過,今晚你一定要回去跟你們老板講清楚,再做決定喲!”

如此一來,城太郎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武藏對客棧老頭說:“老伯!這些日子多虧您照顧了!我想到奈良去,請幫我準備些幹糧。”

“咦?您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頭感到十分驚訝。

“是不是因為那小鬼提出的無聊要求,您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因為那小家夥。我老早以前就有這個心願,聽說大和寶藏院的槍法非常有名,我想去見識一下——等一會兒,那小鬼來了,可能會不高興,您幫我應付一下。”

“小孩子哭鬧一會兒,就沒事了!”

“還有,酒館老板那兒,也幫我交代一聲。”

說完,武藏就離開了客棧。

泥濘的道路上,散落著紅梅花瓣。今早起就一直飄著細雨,濕潤的春風輕拂著麵頰,細密輕柔的雨絲完全不同於昨日的瓢潑之勢。

三條河口的水位高漲,河水渾濁不堪。橋下有很多騎馬的武士,正對來往行人進行盤查。

武藏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江戶的將軍即將上京,作為先遣隊的各大小諸侯將在今日到達。因此,各家武士才加緊盤查,以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浪人。

武藏被盤查時,態度很從容,於是得以安然過關。此時,他才突然感到,自己的確是一名無幫無派的浪人,既不屬於大阪的豐臣派,也不屬於江戶的德川派。

回想起往事,武藏感覺自己太可笑了。

當年,自己僅憑一時衝動,就背著長矛參加了關原大戰。

由於他父親追隨的主公隸屬於大阪方麵,他的故鄉也屬於豐臣秀吉的勢力範圍,而他從小聽到的都是關於那位英雄的偉大事跡,因此這些早已植根於他的頭腦中。

要是現在有人問他:要投靠關東,還是投靠大阪?

他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大阪。

這種思想早已存在於他的血液中。

然而,關原一戰讓他領悟了很多道理。當時,他手持長槍,混跡在步兵隊伍裏,無論自己如何賣力,都不會對結果產生任何影響,更無法實現自己的遠大理想。

如果真能做到以死效忠,也就罷了,這樣死還算有意義。然而,當時武藏和又八的想法卻並非如此。他們一心想的隻有功名,說穿了就是尋找一個無須耗費任何資本就能一夜成名的機會。

後來,是澤庵教給他生命的真諦。仔細想過之後他才明白,獲得功名並非無須任何資本,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去換取一個微不足道的名頭——原來自己一直都抱著僥幸心理——想到當時的那份天真,武藏不覺苦笑起來。

“馬上就到醍醐城了!”

武藏邊想邊走,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襟。他停下腳步,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高山的坡路上。突然,遠方傳來一陣喊聲:“大叔——”

過了一會兒,喊聲再次傳來:“大叔——”

“啊?”

武藏看到那個酷似河童的少年,迎著風飛跑過來。

果然是他!不一會兒,城太郎的身影就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頭。

“騙人!大叔你騙人!”

城太郎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一邊埋怨,他一臉委屈,幾乎就要哭出聲來。

他到底還是追來了。

雖然武藏心裏覺得很無奈,但仍露出開朗的笑容,轉身等著他。

這小鬼跑得很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飛奔過來,動作快得就像一隻雛鷹。

城太郎來到近前,武藏才看清他一身奇怪的打扮,不禁苦笑起來——他的穿著和昨晚不同,看得出是精心準備的。他的上衣隻到腰部的一半,袖子也隻有胳膊的一半長,腰帶上別著一把比他還高的木刀,背上還背著一把大如雨傘的鬥笠。

“大叔!”城太郎叫了一聲,便撲到武藏的懷裏,緊緊摟住武藏說,“大騙子!”同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了?小家夥!”

武藏溫柔地抱著他。城太郎一看是在荒郊野外,便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這兒有個愛哭鬼喲!”武藏開口逗他。

“不知道!不知道!”

城太郎顫抖著說道:“大人怎麽能騙小孩兒呢?昨天晚上,您明明說過要收我為徒,今天卻丟下我一個人走了……一個大人怎麽能這樣做呢?”

“是我不好!”

武藏一道歉,城太郎的哭聲立刻減弱下來,他抽抽搭搭,小聲啜泣。

“好了!別哭了……我不是存心騙你的。因為你有父親、有老板,如果他們不同意,我是不能帶你走的,所以才讓你去跟他們商量。”

“那您也應該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啊——跟你老板說過了嗎?”

“嗯……”

城太郎終於安靜下來,順手從身旁的樹上揪下兩片葉子。武藏納悶兒他要樹葉幹嘛?原來是用來擦鼻涕的。

“那麽,你的老板怎麽說?”

“他說‘你去吧!’”

“噢!”

“他說,那些有頭有臉的武士或武館,絕不可能收你這樣的小鬼為徒。那個住在客棧的人,原本就沒什麽名氣,大家對他的評價也不高。

當你的師傅,他是再合適不過了。分別時,他還送給我這把木劍。”

“哈哈!你的老板真有趣!”

“後來我去客棧找你,老爺爺不在,我看到屋簷下掛著這個鬥笠,就順手拿來了!”

“那不是客棧的招牌嗎?上麵還寫著‘木賃’兩個字呢!”

“我管不了那麽多了!下雨沒鬥笠,可就慘了!”

看來,這小鬼無論如何是跟定自己了。武藏也不再規勸,他知道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一想到他父親青木丹左的落魄境遇,還有這孩子和自己的宿緣,武藏決定要好好照顧他,直到他長大成人。

“啊!我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大叔!”

心願已滿足的城太郎此刻才想起另一件事,急忙把手探進懷裏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這個!”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滿臉詫異,問道:“那是什麽?”

“昨晚我回店裏給大叔打酒時,不是有個浪人抓著我問了很多關於您的事嗎?”

“對!你提過此事。”

“後來我回到店裏時,那個浪人又問了我很多關於您的事。當時,他已是爛醉如泥,總共喝了兩升哦!最後,他寫了這封信,讓我交給您,然後就走了。”

武藏歪著頭,狐疑地翻看著信封。

信封的背麵竟然寫著——本位田又八。

那字跡十分潦草,每個字都東倒西歪,看來連這些字都醉不可知了。

“啊……是又八寫的!”

武藏急忙打開信封,讀了起來。他的心情非常複雜,不知是悲是喜。

又八喝了兩升酒,字跡亂作一團,幾乎無法辨認,語句也極不連貫,要費好大勁才能讀懂。

上麵寫著:

伊吹山下分別以來,一直無法忘懷故鄉,更難忘記舊友。不想前日在吉岡武館,忽聞兄台之名,一時間百感交集。是否應該與兄見麵,我再三思量,一直舉棋不定。隨即便去酒館買醉。

接下來的就更加潦草了——

與兄分別後,我為女色所困,整日好吃懶做,渾渾噩噩,如此浪費了五年光陰。

今日,君之聲名已傳遍京都。弟佩服之至!

有人說“武藏劍法天下無敵!”也有人說“武藏膽小,最善於逃跑”。我不管別人怎麽說,總之兄之劍法已在京都掀起風浪,對此弟暗喜不已。

想來——君原本天資聰明,理應成為劍道高手,出人頭地。

相比之下,弟如今更無顏麵見老友。

我自知愚蠢透頂,若與兄相見,無異於蠢才仰望賢能,弟會羞愧難當。

但是,來日方長,人生未來之路仍充滿變數。此刻不欲相見,隻盼後會有期。

祈願健康!

武藏看到這兒,本以為信已寫完,沒想到下麵還有補充。看來後麵的內容是十分緊急的。內容大概是:吉岡武館數千弟子,為前日之事,懷恨在心,現在正大肆搜捕君之蹤跡。望君多加留心!君之劍法好不容易才得以嶄露頭角,君決不可枉送性命。我立誌要在出人頭地後再與君相見,到時我們促膝長談、回首往事。你我之間的角逐才剛剛開始!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信的開頭寫得十分熱情洋溢,但那些忠告的文字中,多少流露出偏執的情緒。

武藏讀完,不禁黯然神傷,心想他為何不能說一句“哇!好久不見,好想你啊!”之類的話。

“城太郎!你問過這人住哪兒嗎?”

“沒問過!”

“酒館的人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

“他常去酒館嗎?”

“不常去!這是第一次。”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在哪兒,一定立刻回京都去找他,可現在卻毫無線索。

武藏十分想見又八,想幫他重新點燃鬥誌。即使是現在,武藏仍然沒有放棄與又八之間的友情,他想幫助又八擺脫那種自暴自棄的生活。

這樣做也是為了消除又八母親阿杉婆對自己的誤解。

武藏默默無語地走在前頭,這條路通往醍醐城下,六地藏四條街的岔路口已近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行嗎?”

武藏突然開口問道。

“要我做什麽?大叔!”

“我想請你幫我跑趟腿兒!”

“去哪裏?”

“京都!”

“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兒,現在又讓我回去啊!”

“我想請你幫我帶封信給四條的吉岡武館。”

城太郎沒有回答,低頭踢著腳邊的石頭。

“你不願意?”

武藏看著他的臉。

“不是……”他搖了搖頭。

“不是不願意,大叔!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甩了?”

看他用懷疑的眼神望著自己,武藏感到一陣羞愧。他不信任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哪!

“不會!武士決不說謊!昨天的事,請你原諒我!”

“好!我去!”

兩人走進六阿彌陀岔路口的小茶館,叫來一些飯食和茶水。趁著這個空當,武藏寫好了信。大致內容如下:致吉岡清十郎

聽說閣下正派弟子四處尋找在下,現在我正趕往大和市,打算用一年時間遊曆伊賀及伊勢等地。之前到府上拜訪閣下,沒能一睹尊容,在下深感遺憾。在此跟您約定,明年一月或二月期間,在下必定再次上門叨擾。相信閣下一定會繼續修煉武藝,在下也會利用這一年時間臥薪嚐膽、苦修劍術,以能再次造訪。在下真心祈願聲名遠播的拳法老師門下弟子,不要再出現上次的慘敗,敬請好自為之!

字裏行間的語氣十分鄭重,又不乏豪邁之氣。

最後,武藏寫上了“新免宮本武藏敬上”,又在收信人一欄裏寫上了“吉岡清十郎閣下及全體弟子”的字樣。

武藏寫完之後,把信交給了城太郎。

“隻要把這個扔進四條武館的院裏,你就完成任務了!”

“不!我一定要親手交給門房,然後再離開。”

“哦!我知道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可是,這件事對你來說可能會有點難!”

“什麽事?”

“昨晚,那個讓你給我帶信的醉漢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老朋友。

我想請你幫我找到他。”

“那很容易!”

“怎麽找呢?”

“可以上每個酒館去打聽!”

“哈哈哈!這也算是個好辦法。可是,從那封信上看,他好像認識吉岡門的人。所以,你可以去問問看。”

“問到了之後呢?”

“如果你見到本位田又八,幫我轉告他,就說明年的一月一日至七日,我每天早晨都會在五條大橋上等他,讓他到時來五條與我會合。”

“這樣說就行了嗎?”

“嗯——我一定要見他一麵。你告訴他是武藏交代的。”

“知道了。可是,我回來之前,大叔要去哪兒等我呢?”

“這樣好了!我先去奈良,你趕到那兒後,隻要向長槍寶藏院打聽一下,就知道我的住所了!”

“一言為定喲!”

“哈哈哈!還在懷疑我喲!如果這回我食言,就砍掉我的腦袋!”

武藏一邊說笑著,一邊走出茶館。

隨後,武藏將趕往奈良,而城太郎則要趕回京都。

此刻,四條街上滿是頭戴鬥笠的行人,燕子的啁啾聲和馬兒的嘶鳴聲混成一片,好不熱鬧。城太郎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來,看到武藏依舊站在原地看著他,兩人遠遠地會心一笑,隨即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