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蝕·日之影

二月天涼爽的晚風中,飄來陣陣梅花香。一個中年女人,披散著剛洗完的頭發,踮起白皙的腳,正要把被風吹滅的燈籠重新掛回原處。那高高舉起的手臂,在燈火和黑發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白嫩、細膩。

“阿甲!我來幫你掛吧!”突然有人在身後問道。

“哎呀!是小師傅呀!”

“你等一等!”來到阿甲身旁的不是清十郎,而是弟子藤次。

“這樣掛上行嗎?”

“有勞您了!”

藤次看著寫有“艾草屋”三個字的燈籠,覺得有些歪了,便又重新正了正。有些男人,在家裏從來不做任何家務。當他們來到花街時,卻會變得出奇勤快。清十郎走進屋,自己打開窗子,拿出坐墊。

“還是這裏自在!”剛一落座,清十郎就不由得感歎了一句。

“這裏安靜多了。”

“我把門打開吧!”藤次也顯得很勤快。

狹窄的走廊上安著欄杆,高瀨河從欄杆下潺潺流過。從三條的小橋往南,依次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昏暗的寺町,還有茅原。當年,殺人犯關白秀次及其妻妾兒女被砍頭後,就被葬在了這附近的惡人塚。現在,很多人對這件事仍然記憶猶新。

“如果姑娘還不過來,就顯得太冷清了……今晚好像沒什麽客人嘛!阿甲這娘兒們到底在幹什麽?連茶都不上一杯!”

藤次的性格比較急躁,他徑自走到通往內室的走廊上,想催促阿甲趕快端茶來。

“哎呀!”

迎麵走來一個少女,手裏端著泥金畫的茶盤,和服的袖口上係著鈴鐺。

“哦!是朱實呀!”

“小心茶盤!”

“先別管茶了!怎麽不早點出來,你想見的清十郎師傅來了!”

“哎喲!茶水灑出來了!快去拿抹布,都怪你!”

“阿甲呢?”

“在化妝。”

“什麽?現在才化妝!”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有誰來過嗎?”

“這和你有關係嗎?請讓開!”說著,朱實走進了屋子。

“歡迎您光臨!”

清十郎正在看窗外的風景,沒察覺到有人進來。

“哦,是你呀!昨晚多謝款待!”他顯得有些靦腆。

朱實從多寶閣上取下一支陶質的煙管,放到一個類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師!您吸煙嗎?”

“煙?最近不是在禁煙嗎?”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吸哦!”

“好吧!那我就試一試。”

“我幫您點上。”說著,朱實從一個鑲著螺鈿的精美小盒裏取出煙草,然後塞進煙管口。

“請用!”她把煙管遞到清十郎麵前,煙嘴向內。

清十郎抽煙的動作並不熟練,他剛吸了一口就猛咳起來。

“好嗆人!”

“嗬嗬嗬!”

“藤次到哪兒去了?”

“在母親房間吧。”

“那家夥好像喜歡阿甲,他是不是經常瞞著我上這兒來?”

“對不對?我猜的沒錯吧!”

“您真討厭——嗬嗬嗬!”

“有什麽好笑的?你母親對藤次也有意思吧?”

“那種事我可不知道。”

“一定是那樣……這不是很好嗎?剛好湊成兩對,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雖然清十郎的表情還很正經,但手卻放到了朱實的手上。

“討厭!”朱實像是害怕被染上瘟疫一樣,用力推開他的手。

這麽一來,清十郎更加欲火難耐。朱實要起身離去,清十郎順手就把她抱在懷裏。

“要去哪裏?”

“不要,不要……放開手!”

“陪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

“不拿也沒事!”

“母親會罵我的!”

“阿甲現在正跟藤次說貼心話呢!”

朱實把臉深深埋進衣領下,清十郎的臉隨即湊了過來,朱實又羞又氣,臉漲得通紅,拚命把臉扭向另一側。

“來人哪!媽媽!媽媽!”朱實大聲叫著。

清十郎剛一鬆手,朱實就像隻受驚的小鳥似的跑進裏屋去了。耳邊傳來她的哭聲和袖口的鈴鐺聲,而另一個房間裏卻清楚地傳出男女說笑的聲音。

“呸!”清十郎有些尷尬,不由得啐了一口。他顯得很寂寞,也很無奈,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回去吧!”他自言自語著,來到走廊上,滿臉怒氣。

“咦?清師傅!”梳妝一新的阿甲見清十郎要走,急忙上前挽住他,並大聲地喊著藤次。

“別生氣!別生氣!”

阿甲好不容易才把清十郎重新拉回屋裏,又馬上為他斟滿一杯酒,然後藤次也把朱實拉了過來。

朱實看到清十郎麵帶慍色,勉強笑了笑,就低下了頭。

“快給老師斟酒!”

“是!”朱實答應一聲,就端起了酒壺。

“她太不懂事了!總像個小孩兒似的!”

“這樣才好呀!就像含苞待放的櫻花。”說著,藤次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可是,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二十一歲?真看不出來!她長得這麽嬌小——看起來最多十六七歲。”

聽到這兒,朱實故意表現得很天真,她說道:“真的嗎?藤次師傅,好高興聽你這麽說。真想一直是十六歲啊!因為我十六歲時,遇到了一件大好事。”

“什麽事?”

“不能告訴任何人,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她雙手抱胸,沉浸在回憶裏。

“您知道那時我在哪裏嗎?就是關原大戰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臉,說道:“別絮絮叨叨地盡說廢話,快去拿三弦來!”

朱實也不答應,嘟著嘴起身去拿琴,隨後便彈奏起來。蒼涼而悠揚的三弦琴聲在房間裏響起,這首曲子不像為客人而演奏,倒像是朱實特意為自己彈奏的。

今宵多美好!

不見雲遮月

相對兩無言

淚灑明月夜

“藤次師傅,您知道這首歌嗎?”

“嗯,再唱一首吧!”

“真想唱一晚上呢!”

漆黑的夜晚

我不曾迷路

哎呀呀!卻讓他迷惑

“這樣看來,你的確二十一歲了!”

之前,清十郎一直手托著頭,沉默不語。此時,他的心情才有所好轉,突然舉起酒杯對朱實說:“朱實!喝一杯!”

“好!我喝!”朱實絲毫沒推辭,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還給了清十郎。

“酒量不錯嘛!”清十郎又倒了一杯酒。

“再喝一杯?”

“謝謝!”她又一飲而盡。

朱實的確很有酒量,看樣子再喝上幾大杯也沒有問題。

這個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的女孩,有一雙尚未被男人碰過的粉唇,還有一雙小鹿般羞澀的明眸。但是,她的酒量為何如此驚人呢?

“你不知道呀!我女兒喝多少也不會醉,還是讓她彈琴好了!”阿甲在一旁說道。

“有意思!”清十郎興致很高,不停地喝酒。

藤次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不免擔心起來。

“您怎麽了小師傅,今晚您喝得太多了!”

“沒關係!”清十郎的確喝了不少,已略帶醉意。

“藤次,我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說完,他又自顧自地繼續喝著。

“好啊!您想在這兒住幾天都行!對吧?朱實!”

藤次使了個眼色,把阿甲招呼到另一個房間,小聲說道:“這下麻煩了!你看清十郎那副癡心的樣子,這次一定要讓朱實答應。她當女兒的還不得聽你這個母親的話。”兩人一邊低語著,一邊商量著價錢。

“這個嘛……”阿甲用手指輕輕敲著那張塗滿脂粉的臉,仔細思考著。

“怎麽樣?”藤次靠過來問道。“這事不賴嘛!他雖然是習武之人,但吉岡家可是家財萬貫哪!更何況他父親還是室町將軍的老師,門下弟子的數量也是很多的。並且,清十郎尚未娶妻。總之,這不是一個虧本的生意喲!”

“我也這麽想,可是……”

“隻要你同意,她就不會反對。那麽,今晚我們就都住在這裏嘍!”

這間屋子沒點燈,藤次便毫不客氣地摟住阿甲的肩頭。這時,隔壁房間突然傳出巨大的聲響。

“啊?還有別的客人嗎?”

阿甲點了點頭,然後把濕熱的嘴唇湊到藤次耳邊輕聲說道:“一會兒再說……”

於是,這對男女若無其事地走出了房間。另一間屋裏,清十郎已爛醉如泥,藤次也在別的房間躺下了。其實,他根本無心睡覺,一心等著阿甲出現。不過令人失望的是,直到天亮,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間依然是靜悄悄的,連衣服的摩擦聲音也沒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滿臉的不高興。清十郎起得比較早,又坐在那間靠河邊的屋子裏喝起酒來。阿甲和朱實在旁邊作陪,一切都和昨晚一樣。

“那麽,您會帶我們去嘍?說定了!”他們好像約好了什麽事。

原來四條河的岸邊正在上演阿國歌舞伎1 ,他們談論的正是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們先去準備一些酒菜。”

“我們還得先洗個澡!”

“好棒喔!”

今早,阿甲母女顯得特別興奮。

最近,出雲巫女的阿國舞蹈風靡了整個京都。

1 阿國歌舞伎:興起於日本慶長時代,是名為出雲大社的巫女在遊曆京都時表演的一種舞蹈,是日本歌舞伎的起源。——譯者注很多戲班也在模仿這種舞蹈,他們在四條河岸邊搭好戲台,競相表演,一爭高下。其表演的舞蹈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俠客舞等,這些戲班力圖將獨具匠心之處展示給觀眾。

最近,很多藝伎都給自己取了男性化的藝名,比如佐渡島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幾島丹後守、杉山主殿等。她們女扮男裝,出入於貴人府邸。

“還沒準備好嗎?”

不知不覺,時間已過了正午。

因為要去看女歌舞伎表演,阿甲和朱實正在仔細地化妝。清十郎等得有些不耐煩,臉色又陰沉下來。

藤次也在為昨晚的事生氣,沒過去獻殷勤。

“帶女人出去就是太麻煩了,還要講究什麽發式啦、腰帶啦!男人根本不用講究這些!”

“真不想去了!”清十郎望著河水發愣。

他看到三條小橋下麵,有個女人正在晾衣服,橋上有人騎馬緩緩走過。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弟子們練武的場景,木刀、長槍的碰撞聲也在耳邊響起。那些徒弟今天沒看到自己,不知會作何感想,弟弟傳七郎肯定也會責怪自己的。

“藤次!我們回去吧。”

“都這時候了,您才說要回去……”

“可是……”

“既然阿甲和朱實這麽開心,就不要掃她們的興了!我過去催一下吧!”

說著,藤次便走出房間。

他來到阿甲的屋裏,見鏡子和衣服散落一地。

“咦?她們跑哪兒去了?”

隔壁屋裏也沒有。

接著,藤次又走到一個光線陰暗的小屋,屋裏傳出一股棉被發黴的味道,他想都沒想就拉開了房門。

突然,有人大吼一聲:“誰?”

藤次嚇得不由得退後一步,仔細一看,昏暗的房間裏破爛不堪,根本無法跟剛才的客廳相比。在破舊而潮濕的榻榻米上,躺著一個人。年約二十二三歲,一身無賴相,刀柄橫放在肚皮上,四仰八叉地躺著,又黑又髒的腳底正對著門口。

“啊!在下多有得罪,您是這兒的客人嗎?”

藤次話音剛落,那男子就吼道:“我不是什麽客人!”說話時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一陣酒氣從那人身上傳來。雖然不知他姓甚名誰,但藤次知道絕對不能惹他。

“恕我失禮!”藤次正要轉身離開。

“喂!”對方突然起身,叫住了他。

“把門關上!”

“是!”藤次不得不忍氣吞聲,很聽話地帶上了門。在浴室隔壁的小屋裏,阿甲幫朱實梳好了頭,她自己也打扮得如同貴婦一般。隨後,母女二人來到了剛才那間陰暗的小屋。

“親愛的,您在為什麽事生氣呀?”阿甲嬌嗔地說道。

朱實在身後問道:“又八哥哥不去嗎?”

“去哪裏?”

“去看阿國歌舞伎呀?”

“呸!”本位田又八啐了一口,斜著眼對阿甲說,“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本來兩個女人一番精心打扮,都沉醉在出行的喜悅裏,可被又八這樣一說,好心情頓時消失無蹤。

“你說什麽?”阿甲兩眼冒火。“我跟藤次師傅,有什麽越禮之處嗎?”

“誰說你們越禮了?”

“剛才不就說了嗎?”

“……”

“一個大男人——”阿甲瞪著這個灰頭土臉、悶聲悶氣的男人罵道,“隻會吃醋,真讓人厭惡!”

她轉頭對朱實說:“朱實!別管這個瘋子,我們走!”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服,說道:“瘋子?你勾引男人,還說我是瘋子?”

“你幹什麽?”阿甲把他的手甩開。

“當丈夫的就該有個當丈夫的樣子,你倒做一個給我們瞧瞧呀!你現在吃誰的、住誰的?”

“什麽……什麽?”

“我們離開江州1 之後,你就沒賺過一文錢!還不是靠著我和朱實過日子——每天就知道喝酒,活得醉生夢死,還有什麽資格抱怨?”

“我……我不是說過,為了養家,就是搬石頭我也願意幹嗎!可你卻不願過那種粗茶淡飯的日子。你不讓我幹活,自己願意幹這個賣笑的生意——以後別幹了!”

“不幹什麽?”

“這種生意!”

“要是不幹了,明天吃什麽?”

“就是當苦力我也能養家,隻不過養兩三個人而已!”

“你要是那麽喜歡扛石頭、搬木頭,你就自己去。你可以一個人過,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骨子裏就是作州2 的鄉巴佬兒,幹體力活比較適合你。我不會勉強留你在這兒,怎麽樣?看不慣的話,你可以隨時離開。”

1 江州:現在日本的滋賀縣。——譯者注2 作州:現在日本岡山縣北部。——譯者注說完,阿甲和朱實轉身離開了。又八的眼裏充滿悔恨的淚水,他直愣愣地盯著屋角,直到她們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他的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榻榻米上,但是,現在後悔已然晚了。那時,自己在關原大戰中負傷,身體和精神幾近崩潰的邊緣。伊吹山那座小木屋就成了臨時避難所,偶爾的溫存使他重獲新生。然而,這種溫存要比落入敵手更能消磨人的意誌。與其淪為這個風流寡婦的玩物,還不如堂堂正正地被敵人抓了去。現在,他失去了男人的尊嚴,每天醉生夢死,受人欺辱,這難道就是自己當初認為的幸福?阿甲就像吃了長生不老藥一樣,總是欲壑難填,她虛偽、自私、冷酷,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打發了一個跟她相濡以沫的男人!

“渾蛋!”又八氣得身體發抖。

“混帳女人!”

悔恨的淚水濕透了他的衣襟,他悲從中來,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那時我不回宮本村?不回到阿通的身邊?

真想回到阿通身邊啊!她是那麽純真、善良。

宮本村有他的母親、姐姐和姐夫,還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是那麽親切、熱情。

在阿通所在的七寶寺,今天也會響起鍾聲吧!英田河的流水依然潺潺不息吧!河原現在正是鳥語花香的季節吧!

“我這個笨蛋!笨蛋!”又八用拳頭猛捶自己的頭。

“我真是大笨蛋!”

昨夜流連忘返的清十郎、藤次和阿甲母女終於浩浩****地出門了。

來到戶外,大家都很興奮。

“啊!已經是春天了!”

“馬上就到三月了!”

“聽說江戶的德川將軍三月份要上京,你們又可以趁機大賺一筆了!”

“不行!不行!”

“難道關東武士不喜歡玩樂?”

“他們都很粗暴的。”

“媽媽!你聽!是阿國歌舞伎的樂曲聲……我聽到鍾聲,還有笛子聲。”

“咳——這孩子,就知道說這些,魂兒都飛到戲園子裏去嘍!”

“可是……”

“你還是幫清十郎師傅拿一下鬥笠吧!”

“哈哈哈哈!小師傅!你們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真討厭……藤次師傅!”

朱實回頭罵了一聲,阿甲趕緊把手從藤次的袖子裏抽出來。

又八的房間和室外隻相隔一層窗戶,他能清楚地聽到這些人的腳步聲和說笑聲。

又八從窗口看著他們走遠,眼神裏充滿憤怒。他覺得自己被戴了綠帽子,一股嫉妒之情湧上心頭。

“我算個什麽東西!”

他再次跌坐回昏暗的角落。

“我像個什麽樣子?真丟人!這副德行簡直沒臉見人!”

他在不停地罵著自己——沒腦子!自以為是!卑鄙下流!——盡情發泄著對自己的不滿。

“既然那娘兒們叫我滾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離開這裏。我為什麽要留戀這個家?我才二十出頭,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

他一個人待在寂靜的小屋裏,自言自語。

“就這麽辦!我要離開這兒!”

他雖然嘴上這麽說,卻沒有起身的意思。為什麽?這是怎麽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沌。

又八知道,這幾年的頹廢生活已經徹底消磨了他的意誌。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女人用當年迷惑自己的媚態,去勾引其他男人。晚上,他夜不能寐;白天,他惴惴不安,不願出屋。隻能在這間陽光照不到的小屋裏,悶悶不樂、借酒消愁。

這個老女人!

他憤憤不平,要將眼前醜陋的一切一腳踢開,然後實現他的誌向。

雖說有些遲了,但至少能做到浪子回頭。

可是,話雖如此,一到晚上,那種不可思議的魅惑就讓他打消了這些念頭。她為什麽這樣吸引人呢?那女人是個魔鬼嗎?盡管她叫他滾出去,罵他是討厭鬼、瘋子!但每到深夜,這些話就變成了戀人之間的玩笑,他也變成了女人口中快樂的蜜糖。她雖然年近四十,卻依然有著嫣紅而溫潤的雙唇,絲毫不輸給朱實。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讓又八無法離開。

又八害怕離開這裏後,被阿甲和朱實看到自己在路邊賣苦力的可憐相,他沒有這個勇氣。這種生活他已過了整整五年,懶惰早已經滲入骨髓。現在的他穿綢裹緞、吃喝不愁,早就不是宮本村那個樸實剛毅、生機勃勃的青年了。特別是不到二十歲,就和年長的女人有染,過著這種畸形的生活。他的青春活力、堅定信念早已不知去向。現在的他,卑躬屈膝、萎靡不振,也是意料中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樣!

“渾蛋!要沉住氣!”他給自己打氣,毅然決然地站起身來。

“我要離開這裏!”又八大聲說著,家裏空****的,沒人上前阻止他。

隻有一把從不離身的大刀別在他的腰間。終於,他咬緊嘴唇,下定了決心。

“我好歹也是個男子漢!”

他平常習慣從掛著門簾的大門口旁若無人地走出去。可是這會兒,他卻蹬上破爛不堪的草鞋,從廚房的門口飛快地走了出去。

可是……

又八的腳卻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屋外陽光和煦,春風輕柔地吹拂著又八的臉,他眨眨眼睛又想了想。

可是,要去哪兒呢?

對他而言,外麵的世界就像深不見底的大海一樣陌生而可怕。他熟悉的地方隻有故鄉宮本村,以及關原一帶。

“對了!”

又八又像狗一樣,溜到廚房,回到屋裏。

“我得帶點錢走!”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於是,他來到阿甲的屋子。

小匣子、抽屜、梳妝台,都被他翻了個遍,但是沒找到錢。看來,這女人早就留了一手。又八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跌坐在亂七八糟的衣服堆裏。

紅絹、西陣織、桃山染1 ,這些衣服上殘留著阿甲身上的香氣——她現在正跟藤次並肩坐在河岸邊的戲園子裏,看著阿國歌舞伎的表演吧!又八的眼前又浮現出阿甲撩人的媚態和雪白柔嫩的肌膚。

“這個妖婦!”

那些烙印在腦海裏的痛苦回憶,再一次浮上心頭。

但是,現在最讓又八感到心痛的,就是被他拋棄在故鄉的未婚妻——阿通。

1 紅絹、西陣織、桃山染:均為日本衣料種類。——譯者注他無法忘記阿通。可以說,時間越久,就越能體會到一個鄉間女子的樸實與純真有多麽可貴!他真想再見到她,要跪在地上請求她的原諒。

然而,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已了斷,他沒有臉去見她。

“這些都要怪那個娼婦!”

現在,他終於醒悟了,但一切都太遲了。以前,每當他對阿甲提到自己不能辜負阿通,她一直在家鄉等著自己,阿甲便露出迷人的微笑,臉上一副無關緊要的表情。其實,她心裏也非常嫉妒。終於,他們為這件事大吵了一架。阿甲逼他給阿通寫了絕交信,她自己也附上了一封言辭直白的信,並把這兩封信寄給了一無所知的阿通。

“唉!她會怎麽想呢?阿通……阿通!”

又八神經質似的自言自語。

“她現在怎麽樣了?”

他充滿悔意的眼神裏,似乎看到了阿通,看到了她那滿懷怨恨的眼神。

故鄉宮本村,也快迎來春天了吧!那令人懷念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又八突然想大聲呼喚,呼喚自己的母親、親人,大家是那麽的親切,就連那裏的泥土也是暖融融的。

“我再也不能踏上那片土地了——這都要怪那個女人!”

想到這裏,又八氣憤難當,他打開阿甲的衣櫃,把裏麵的衣服全都撕碎,再用腳使勁踩著。

此時,突然傳來敲門聲。其實,剛才就有人在敲門,隻是他一直沒聽到。

“打擾了——我是四條吉岡家的用人,小師傅和藤次師傅來過這裏嗎?”

“不知道!”

“應該來過才對啊!我知道,來這兒找人有些魯莽。但是,武館出了件大事——關係到吉岡家的名聲啊!”

“少廢話!”

“你幫我轉達一聲也行……有個來自但馬的,叫宮本武藏的遊學武者來到武館,徒弟中沒人是他的對手。那人十分頑固,一定要等小師傅回來,否則他就不走。請您馬上轉告小師傅,請他快些回去。”

“什麽?宮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