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到這兒來!”

求馬助畢恭畢敬地往前行。

“新太郎,跟你少年時期長得一模一樣哪。”

“惶恐之至。”

“求馬助,會戰即將開始,你可要立個大功,以慶祝自己初上戰場哦!”

“是。”

“但,可不能急於立功,亂衝盲動嗬。”

“是。”

“求馬助,你認得武藏吧?去見見。”

求馬助轉身向著武藏。“師傅!”

“哦,你還記得?”

“是的。”

“你長得好高囉。兵法是向父親學的嗎?”

“是的。是向父親和姑姑學的。”

“嗬,是阿鬆嗎?”

武藏已經很久沒提到阿鬆的名字了。別來已有十多年,卻顯得特別親切。她比一般人美麗,又如青年一般剛直,而且是個抱定獨身主義的女中豪傑。她一直照顧阿通至死,也親眼看見悠姬去世,跟武藏有特異的因緣。

“鬆小姐雖然是女流,卻也是一個傑出的兵法家。你看來也很強。

從今晚起,我住在你的軍營裏。此後,我教你兵法。”

武藏用目光撫慰著求馬助,並鼓勵他。

“是,師傅。”

求馬助高興得臉頰泛出紅暈,興奮得眼睛閃爍有光。

忠利也高興地微笑道:“求馬助,如果你初戰立了戰功,就任你做我的侍童。”

“謝謝殿下。”

父子為忠利這一席話,兩手伏地叩頭感謝。

武藏又加上一句:“我相信,求馬助一定會擔當重要職務。”

就武藏來說,這已是最高級的褒獎之辭。他似乎很喜歡求馬助。

武藏見過忠利,便赴小笠原的軍營拜望忠真。

“哦,你竟來了?是忠利殿下邀請的吧!”

忠真說破了武藏的心思,微微一笑。

“誠如尊言。”

“我這裏有伊織,你可以盡量幫助忠利殿下。”

“惶恐之至!”

武藏很了解忠真對自己的情意,但對伊織深獲君侯的信賴更覺滿意。伊織也非常高興父親到了島原。

武藏對伊織並沒有特別交代的話,遂告辭回到新太郎的軍營。入夜後,以山東、野田、宮脅等以前所謂的武藏五人團領先,其他認識的人都一齊來見武藏。以繪畫出仕的矢野三郎兵衛吉重(幼名三十郎)也在其中。

武藏跟他們閑聊時才知道,以前的門徒小河權太夫已出家,法名露心。

夜深了,眾人皆已歸去,隻剩下武藏與新太郎父子三人。這時,伊織獨自來見武藏。

自出兵以來,伊織還未見過新太郎,彼此互道久別後,伊織對武藏說:“父親,今天派家臣去勘察城外的村莊與地形,據他們報告說,有個類似公主的女人住在附近村裏。”

“噢!”武藏的表情有點驚訝。

“鬆山主水似乎也跟細川軍一道來了。寺尾先生,對不對?”

“是的,還未向師傅報告……剛才所說的公主是不是指由利公主?”

新太郎問道。

“是的。富嶽那夥浪人在品川埋伏等待我們的那一天,由利公主跟森都離開了江戶,直奔長崎。”

武藏扼要地敘述公主的動向。

“在這之前,公主確能順利地依照她的理想發展。但是,去年十月,島原的天主教徒殺進公主的孤兒院,帶走了孩子。森都也被殺了。”

“森都被殺?”

“是的。雖然已年近七十歲,卻始終堅持他那怪異的信念。他無所依戀,握著公主的手,安詳地瞑目西歸。”

“嗬,原來如此……”

“而且,公主也被奉行驅逐出境。不過,公主意誌堅強,她可能是為守護孤兒才到島原來。”

“師傅,您是說在此地守護孤兒?”

新太郎有點懷疑。伊織低聲說:“幕府法令規定,舉凡基督信徒不論年歲多麽稚幼,一律處刑。據說,目前,鬆倉與寺澤軍正搜查各村,凡參加暴動不在家的天主教徒家房屋一概焚毀,妻子均逮捕處斬,因而從公主的信念與脾性來說,她很可能是要守護這些天主教徒的家人。”

“說的不錯……”

新太郎深深點頭。伊織接著問新太郎道:“寺尾先生,肥後所捕的天草四郎的母親與家人已送到本營了?”

“是的,我剛才把他們送到本營。因為是我在天草大矢野島逮捕的。”

“是你?”

“是的,但引導的卻是鬆山主水,三齋侯推舉他做密探,事先到了天草。”

“密探?他真是最適當不過啦!三齋侯確有見識。”武藏脫口說。

新太郎微笑著說:“我跟他已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麵,他越來越令人討厭。不過,很懂得收買人心,在八代、熊本都頗受歡迎。”

“他本可借此老老實實建立自己的地位,但他卻不務於此。他的兵法屬第一流,也有純情的一麵,思想卻很齷齪。”

“師傅好像說過,主水心懷叵測,有害人之心。”

“不肯麵對人生,唯計謀是尚,而又野心勃勃,害人之心由是萌生!”

“父親!”伊織插口說,“主水那廝若知道我們在這兒,由利公主也在村裏,他也許又會耍點花樣。”

“嗯,很可能。真是適逢其會。”武藏說完,哈哈大笑。

攻城軍的統帥鬆平伊豆守毫無攻城野戰的經驗。關原之戰時,年紀尚幼;大阪之役又正在江戶出仕家光。

但以家光的寵臣、閣老之一員來說,伊豆守聲望十足,足以指揮九州粗獷的大名。他素有“智慧伊豆”之稱,策慮深遠,足智多謀。他自初即盡量收集武器,集中兵力,以期萬全。狂熱信徒三萬人固守城池,攻擊者卻有十二萬精銳大軍,不戰已足挫敵方銳氣。伊豆守希望盡可能不費一兵一卒,而使暴徒屈服。然而,城兵雖為大軍所圍困,卻能毫不為之所動。他們相信神父的預言,視四郎為不死之天使,而有必勝之心。

武藏訪忠利,住進新太郎軍營的當天深夜,伊豆守在本營的居室,遣開家臣,身著家居之服,獨自沉思。他正在考慮如何利用今天被送到本營來的四郎母親及家人。

伊豆守自言自語道:“若再繼續進行無益之戰鬥,固守城池,便斬你母親首級,並審問叛徒家人,一一處斬,絕不寬待。若迅速開城投降,你母固不待言,即使是罪魁本人,也可諒年紀尚幼,從寬處置。”

伊豆守前思後想,覺得這方法最能收效。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慌亂的腳步聲,侍衛的年輕武士和全副武裝的家臣,跪伏入口處。武裝的家臣說:“報告!有個可疑的女人潛進軍營,故加逮捕,該女申言欲見大人,請大人定奪。”

“什麽,有婦人要見我?……問她是什麽人。”

“她說與大人認識,名叫足利由利。”

“由利!”伊豆守露出複雜的目光。伊豆守非常賞識由利公主的才智,故利用她到長崎來收集天主教徒與貿易商的情報。公主經營白百合寮也得到伊豆守的諒解。但要排除奉行神尾與鬆倉之異議,以支持公主,又為當時政治情勢所不許。再者,從公主倔強的脾性,他知道利用公主也有限度,所以聽從其他老中的判斷,而在驅逐令上署名。

不過,伊豆守對公主,現在仍未喪失厚待之意,略加思索,當即吩咐:“把她帶來!”

十一

由利公主身穿綿服,裝束樸實,在年輕武士引導下,緩步走到伊豆守跟前。她未施脂粉,微黑,但依舊美麗高貴,而且全身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剛健之氣,熱情染紅雙頰。

“哦,由利小姐!好久未見啦!”

伊豆守先開口說話。公主靜靜地就座。

“的確好久未見了。”

“什麽時候到這裏的?”

“去年十月……因為被逐出長崎……”

“此事,我也知道。因奉行要求,不得不如此。不過,說實話,我也認為你該離開長崎了,為了自身的安全。”

伊豆守有點為難地辯解。公主微笑著說:“是的,殿下的意思,我很了解。的確已到離開長崎的時候了。殿下諒必知道,在我接到上諭的一個時辰前,我所領養的孤兒全被島原天草的天主教武士奪走。”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也許是此地暴動的關係,神尾的報告沒有提到你的事。”

“殿下!”由利公主正身危坐,凝視著伊豆守的臉,說:“天草四郎的母親已被帶到本營來,是不是真的?”

“不錯,確是如此。”

“殿下打算怎麽處置四郎的母親?”

“說實在,我正在考慮此事!”

“生殺予奪,全憑殿下的心意。殿下是不是想用四郎母親的性命來換取四郎的投降?”

“是的,我已想過。”

“這可不行。這……這樣反而隻會激起暴徒的反叛心,提高他們的氣勢。不能反用母子親情。應遵從自然之情,慈愛地以真理對待四郎和他的母親。殿下,城內有非天主教徒的異教徒,也有婦女和孩童。讓四郎母親去勸告四郎,把這類人放出城來。”

“欸!”

伊豆守雙手環抱胸前,張大著眼睛。

公主胸有成竹地繼續說:“殿下!無論用什麽方法對付他們,天主教暴徒都絕不會投降的。最重要的莫過於降低暴徒的悲憤氣勢。這可用真理與愛情……”

十二

對由利公主熱烈的說辭,伊豆守說:“由利小姐,你的意思是先安撫參加暴動閉鎖在城裏的異教徒!如果從城裏出來,就饒恕他們……”

“對,就是這樣,訴諸四郎的正義感,要四郎的母親求他釋放城裏的異教徒。這樣可能瓦解城兵的團結,也是對天主教徒無言的威壓。”

“嗯,真是妙法!我沒想到這一點。”

伊豆守似乎鬆了一口氣。由利公主卻加強語氣說:“不過,殿下,僅此並不充分。那些在城裏的天主教徒之妻也應讓她們在家經營生業,改變信仰的人可饒恕他們,再者,城裏的婦孺若改變信仰從城裏逃出,亦應寬大放過。”

伊豆守緊咬著嘴唇說:“但這有違天主教禁令啊!”

“殿下,禁令歸禁令,現在豈不是非常時期?以這種慈悲心腸瓦解暴徒的氣勢,進而使其妻子轉信,豈不是達到了禁斷的目的?”

伊豆守仍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答應道:“好,那就以將軍特典給四郎,令其履行此一約定!”

公主像妹妹對哥哥撒嬌般緩緩說道:“殿下!我認為不管多惡的人的孩子,孩子本身是無罪的。因此才在長崎設立白百合寮。這次到島原來,也是為了拯救父母參加暴動、家為鬆倉兵所焚的孩子。我目前已在某地收容這類孩子,給予食物。”

“哦……”

伊豆守睜大眼睛,似乎表示理當如此。

“但鬆倉手下目前仍在各村不斷審問天主教徒,並利用禁令蠻不講理地虐待良民。”

伊豆守深深頷首。

“由利小姐,知道了!我將依據方才所言,發出軍令,不許隨意欺壓良民。此後,由利小姐……”

伊豆守說著,鼓掌喚近侍的家臣,拿來出入軍中的木牌,交給公主。

“現在,我隻能這樣做。”

“這就行了。”

“你也可以借助武藏呀!”

“哦,武藏先生?”

“他在細川的軍營。”

公主盡力壓抑內心的激**,平靜地回答:“啊,那也許可以見到他!”

十三

次晨,伊豆守叫人喚來四郎的母親與家人。伊豆守見四郎母親人品沉穩,內心隱含堅毅誌節,而重新體認了與由利公主約定的方略實為至當。他覺得用威嚇與明顯的懷柔都終究動搖不了這婦人。

“你現在還信奉天主嗎?”

這是伊豆守的第一問。

“是的。”

四郎的母親毫不躊躇地回答。

“據說,四郎隻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年,理應無法精通教義,一般認為是老天主教徒抬出四郎做首領,是不是?”

“四郎已是十六歲的少年,我不認為他是被人哄抬出來做首領的。”

“那麽,他是一個虔信的天主教徒了?”

“是的。他比城裏任何人都要虔誠。”

四郎的母親瑪爾丹不亢不卑,冷靜地回答。伊豆守內心深為其態度所感,進而問道:“你對這次暴動有何看法?”

“我認為這是守護我教的聖戰。”

“不錯。但參加暴動防守城池的百姓中,據說也有非衷心信奉基督的異教徒,是嗎?”

“是的。無論是島原的鬆倉先生或天草的寺澤先生,不僅向天主教徒,也向老百姓征課重稅,老百姓為此而瀕臨餓死的局麵。也許有人為了這個緣故而參加暴動團體。”

“哦,原來如此。你昨晚已看到,攻城軍有十多萬,而且有大炮、小炮、鐵盾等,攻擊的準備已經很充分。不過,將軍認為與百姓作戰而損兵折將,愚不可及,故隻圍城,以餓死賊徒。衷心信奉天主的人也許樂於做個殉教者,我無意救助這些殉教者。如果其中有異教徒,我實不忍心,所以想設法幫助他們。你認為我這樣做對不對?啊,不,我不隻問你,也問你的女兒蕾西娜、女婿小左衛門及其子小平等。”

伊豆守胸有成竹地問。

母親瑪爾丹回望家人的臉,彼此會意,都點點頭。小左衛門小聲說:“請母親隨己意回答吧。”

瑪爾丹正襟危坐,說:“依我所見,城兵都在等待餓死。又如尊言,我相信,最先推重四郎的人都已決心做殉教者。不過,如果城裏有異教徒,那……”說到這兒,她咽了一口口水,略做停頓。

“嗯,如果有異教徒,又怎麽樣?”伊豆守尖銳地問道。

瑪爾丹仰首說:“如果有異教徒,四郎也須加以考慮,因為使異教徒跟天主教徒同樣走上殉教者之路,那是違背神意的……”

伊豆守稍微和緩了語氣,“這意思我也懂。這麽說來,即使以前是天主教徒,若有改變信仰之心,要他殉教,也是違背神意囉。”

“確是如此。”

瑪爾丹垂目頷首,旋即仰首說:“有件事想請教殿下。殉教者的妻子即使不再信教,是否仍依往年的規定,連剛出生的嬰兒也要處死?”

“嗯……”

伊豆守略事沉思後,緩緩答道:“規定是不能歪曲的。但秉承將軍以慈悲待民之意,即便是殉教者的妻子,隻要宣誓轉宗,也可寬恕。因而,請四郎務必把異教和轉宗者放出城來。你能否為我和四郎居中處理此事?由於戰爭,連無罪的人也一起被殺,實在殘忍。”

“好,我答應。”

瑪爾丹一口答應,又附加一句說:“但我們可不是因為愛惜生命才答應。”

“啊,不,我絕不這麽想。瑪爾丹,我要先告訴你,四郎畢竟還是一個少年,萬一他不是心甘情願的殉教者,無論什麽時候離城,都會得救。”

伊豆守這麽說的時候,瑪爾丹的臉上浮現嘲弄般的微笑。不過卻溫和地回答:“我會把這一切都轉告四郎。”

於是外甥小平次日進城,把瑪爾丹記述這些問答的信交給四郎。

城內,以四郎為中心召開參謀會議,擬定回答伊豆守的回信,把它交給小平。

四郎還特別寫了一封信給母親瑪爾丹,也同時交給小平,信上說:

手諭已拜讀。母親平安無事,至感欣慰,此處亦然。城中眾人已決心為天主奉獻生命,而且絕無壓迫他教信徒轉奉基督之事。若有改信離城者,亦皆任其逃逸。

十四

也許是伊豆守與四郎此一決定的結果,從那以後即有從城中逃出向幕軍求救者,但為數極少。伊豆守給這些人金銀,放他們離去。

後世史家對伊豆守此一謀略評述說,盡管沒有直接獲得成效,但對城裏統一的士氣一定有不少影響。

城兵雖為十多萬大軍所困,卻毫無屈服之意,而且好整以暇,有時甚至擊鼓狂舞。

晚上,歌聲還傳到攻城軍的軍營裏。從最近城的細川軍瞭望樓望去,城內廣場上,男女老幼都無憂無慮地跳舞。

脾氣暴躁的大名中,有人忘了前次的教訓,主張發動總攻擊,要求道:“伊豆殿下,何必遲延呢?”

但伊豆守不為所動,安撫道:“伊豆受命時,將軍說,‘別為老百姓無謂犧牲武士的性命’,請忍耐一下。”

不過,伊豆守絕非坐待敵人餓斃。他在各重要地方新挖壕溝,以防城兵突圍作戰,同時向荷蘭要求出動軍艦。由於幕府的強硬政策,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國已被逐出長崎,隻有荷蘭是唯一獲許對日貿易的南蠻國。

荷蘭商館的館長因伊豆守的要求,在萊布號上安置了十五門大炮,從原城外海域猛烈地加以炮擊。

然而,城內糧食、彈藥已日益匱乏。四郎等天主教徒領袖自接到瑪爾丹來函後,已知勝利無望,決心殉教赴天國。但一般城兵依然相信神父的預言,仍奉四郎為不死的天使。

不過,隨著糧食配給的日益減少,又眼見城外盡是敵軍,城兵對是否能獲勝已越來越覺懷疑,逃出城外的人也日益增加。四郎及養父益田甚兵衛見此情景,與領導人員相商道:“情勢已到此一地步,要求他們殉教,是否為至當之舉?”

蘆塚忠右衛門等浪人團仍逞強堅持,激烈反對說:“如果這樣做,大半城兵都會變成異教徒,逃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