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略

說得不好聽一點,四郎起先處於神靈附體的狀態,而且確是被周圍的人哄抬出來的。不過,他本來即充分具備作為暴軍統帥的智慧、勇氣與信念。再加上天生高貴的容貌,所以如天使般行動,並無不自然之處。

而且,他為人極富感性,信仰也很純正,所以接到母信後,他認為,如果城兵中有非天主教徒的異教徒,就須自動加以放逐。

四郎相信,此戰是為神建設神國的聖戰,因而認為己軍必須是純粹的天主教徒。既是聖戰,無情地跟敵人作戰,奪人性命,亦在所不惜。

但是,據母親信中說,城兵內似乎有異教徒,若果如此即為冒瀆上帝,會戰之所以不利,難道不是因為觸犯了神怒!

四郎又想到城裏有許多孩子,他突然開始懷疑,這些孩子縱使受洗,是不是就能算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此外,在領導部門中也有人懷著不忠於信仰的不純思想,於是他發覺自己過去的言行也有一些錯失。

深夜,四郎獨自跪伏在城內天主堂中,向神懺悔道:“既與純正天主教徒同為殉教者,希望歸赴你處。神嗬,願你為地上彷徨的羔羊賜以永恒福惠。”

於是,他在軍事會議時建議,即使是天主教徒,不願死守城池的人概以異教徒逐出城外,但遭遇了蘆塚等人的猛烈反對。

四郎默默起身,巡視城內,最後出現在婦孺居住的庫房。

“哦,四郎先生!首領!”

婦人跪伏在地,書了十字,祈禱道:“神嗬!願你降福給首領!”

孩子們也模仿她們,畫了十字,誦讀同樣的祈禱文。四郎也畫了十字,溫和地把眼光從婦人移向孩子,突然張大了眼睛。

孩子的臉全都蒼白沒有血色,眼睛恐懼,戰栗不安,已經沒有希望,沒有喜悅,也沒有感謝,有的全是對死亡的恐懼。

“你們可以到我身邊來!”

四郎對孩子們這麽說,突然間,他想起了由利公主在海邊的所作所為,不禁自語道:“她似乎也這樣把孩子聚攏過來。”

這是一個早上。

“來,大家排排坐在這裏……”

由利公主說。於是,有六七個三歲到五歲的稚童坐在走廊邊,伸出臉來。

公主用浸過水的毛巾替他們一個個擦臉。這些稚童都是家被焚毀、父親在城裏、母親為鬆倉兵所殺的可憐孤兒。

“大的孩子請幫忙掃掃地!”

公主對其他的孩子說。以十二三歲為首的七八個少年男女站在院子裏,各個睡眼蒙矓,他們也是同樣可憐的孩子。

“是。”於是,女孩子掃屋裏,男孩子掃院子。

公主替稚童清洗後,到廚房,打開鍋蓋,卻仰首歎氣道:“噯,隻有這些,午飯一定不夠用。與市怎麽啦?”

公主仿佛改變了想法,自言自語道:“沒法子,午餐隻好吃甘薯。”

這時,從外頭傳來了腳步聲,與市背著大包袱走進來。

“怎麽啦?”

“順利得很。”

“哦,那就好了。”公主拿著鍋蓋回頭看。

“嗬,還不少呢……”

與市把包袱卸在走廊上,悄聲說:“公主,其實,一個早上都找不到買主,因而不知不覺地走到軍營附近,突然遇見了伊織先生……我怕會連累他,所以裝作不認得的樣子,想趕快離去……”

“對,這樣做得對!伊織先生現在是小笠原家的武士首領,身負重任。”

與市揮汗說道:“我雖然準備離開,伊織先生卻趕過來,硬邀我到營裏,給了我米。公主!我們的事情,伊織先生全知道了。”

“真的?”公主一直低著頭,旋即抬起頭,眼中濕潤,雙頰流滿淚水。

與市也淚水滂沱,從懷中取出附有珊瑚玉的簪子,放在前麵。

“公主,這個收起來。今後,伊織先生會給我們米。”

“這個嘛……”

“公主,這隻不過是暫時性的。四五天後,長崎一定會送錢來。在這之前,隻好通融通融了。”

與市表情明朗。公主也同意道:“這樣也好。伊豆守殿下已知道我的工作,我們隻好暫且打擾伊織先生啦!”

“公主,此後……”與市突然表情凝重,開口說,“伊織先生要我轉告公主,如果公主在此地有危險,可避難到肥後。他說,這是武藏先生的意思。”

公主雙頰泛紅。

“能這樣替我設想,真高興。希望有那麽一天。”說著便急忙把米倒入鍋中。

與市似乎還有話要說,站在正在生火的公主背後。

“我離開伊織先生軍營後,突然發覺有個奇怪的武士在跟蹤我。”

“嗬,跟蹤你?”

“是的,一個年約四十歲上下,容貌端正,有點特別的浪人武士。”

“會是誰呢?”公主俯首沉思。

“我覺得他很怪,所以在黑田先生軍營附近,巧妙地把他擺脫了。

但為了慎重起見,特意向公主報告一下。”

“他也許認得你吧?”

“這個?……如果公主也猜不著,那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與市這樣說的時候,門外傳來了男人的聲音:“有事相煩。”

“是誰呀?”

與市不在意地走出門外,仿佛彼此交談了兩三句話,與市臉上變色,回到廚房。

“公主,糟了,就是剛才所說的那個武士呀!”

公主仍然從容不迫。

“你問了他的名字沒有?”

“問了,叫鬆山主水。”

“呀,是主水!”

公主也著實吃了一驚。公主雖然曾從伊織那兒聽說主水在肥後的八代,但過後就把他全忘了。

“公主,你認得?”

“嗯,認得。請帶他到客室。”

“是。”

但公主仍然不慌不忙地把飯煮好,甚至把菜鍋也放到灶上後,才穿過泥地,登上十疊的客室。

“噢,公主!”主水正用鐵筷撥著爐火,一看到公主,急忙肅容端坐。

“是主水先生?剛才與市才跟我談起有個怪武士跟蹤他。”

公主靜靜地開口,然後就座。裝束雖是百姓模樣,依然不失其高貴氣質。

“公主,久違了。”主水兩手伏席問候。

由利公主微笑道:“我還一直以為你在江戶哪。”

主水仰首說:“浪人館那夥人伏擊武藏的那天,我便匆匆離開江戶,回到故鄉肥後八代。但對我來說,公主也在此地,實在深感意外。”

“主水先生,”公主不正麵回答,仍像以前那樣,毫不在意地說,“那時,彼此都過著沒有前瞻的日子。我像無所事事的大名女兒,你像居無定所的狼……”

“嗬,確是如此。”主水搔搔頭。

“不過,主水先生,如你所見,我現在已有工作須我盡力去做。”

“哦,什麽工作?”

“救助天主教徒的孩子,他們是一群失去雙親、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

主水瞪目以視。

“哦!我了解公主在這裏的理由了。”

“那麽,你目前的生活呢?”

主水挺起胸膛。

“江戶的那種生活已經清算了。準備洗淨髒汙心靈,重建目標,從頭做起。”

“準備重振貴先祖和府上之家門嗎?”

“我不想舍棄作為名和家子孫的榮耀,但在現實上,我知道要升任大名,隻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夢。現在,我隻希望以人的資格度過有意義的一生。”

“出仕細川家啦?”

“不做了。以前認為出仕是一種好手段,現在知道,不做官也可以得到比做官更好的地位。”

“你對我的工作有何看法?”公主微笑著詢問。

“公主,這是男人也值得一做的工作。為了被虐的孤兒,無視權力,與暴力作戰!而且知道民眾會左袒自己、發出歡呼,真是死而無悔的工作。”主水滿懷熱情地說。

他在見到公主之前,毫無這種想法。他仍然抱著一種莫名的野心,意圖收買藩內人心,在肥後培養潛勢力,然後慢慢把這股勢力延伸到他藩,以便成為天下的實力者。以當時輿情而論,這並不是南柯一夢,十三年後,由井正雪便按此意圖實行陰謀叛亂。

主水聽了公主一席話以後,似乎舍棄了這份野心,以救濟孤兒為務。然而,主水跟公主和與市的純粹心境並不相同,他一直懷抱著野心與叛逆心,意仍在此而不在彼。不僅如此,他對公主也仍然懷著強烈的戀慕之心……

“噯,真高興,你能這樣想。”公主雖這麽說,但她對主水的本性已一清二楚。

“你能幫我一點忙嗎?”

“公主,那還用說,隻要你交代,一定盡力為之。”主水昂奮不已,但突然間冷若冰霜,“公主,在這之前,有件事想請教。武藏已到細川軍營,你見過他了吧?”

公主也冷冷回答:“沒見過,沒有見他的必要。”

“公主,那又為什麽?”

“走的路不同。武藏先生是獨行的人,他不會走別人走的路。我無所事事的時候,曾經羨慕過武藏先生,想跟著他走。但現在已是陌路人了。”

公主表情真摯,這種感懷並非虛假。公主對武藏的認識確實如此,所以在事務上她一點也不想求助於武藏。當然,心魂上的互相感應,另當別論,她也無須向主水透露。

“嗬,公主確實能看出武藏的本性。他是一個徹頭徹尾任性的人,我懂了。回到你剛才的話題吧!”

主水又昂奮起來,而且喜形於色。

“主水先生,你懂得忍術吧?”

“懂得。而且不輸於伊賀1 的人。”

“我希望你能潛進原城。”

“為何?”

“想請你把我的一封信交給首領天草四郎。”

“要向四郎要求什麽事嗎?”

主水雙手環抱,興趣盎然。

“主水先生,我在長崎曾設立孤兒院。去年十月,天草島原的天主教武士,闖入寮裏,奪去了孤兒。到這裏調查後,才知道這些孤兒全被帶進原城,目前仍在城裏。”

“你是要他把這些孤兒送還吧?”

“四郎已應母親瑪爾丹的要求答應伊豆守殿下,釋放城裏的異教徒和孩子。但是到現在,還沒有孩子離開原城。”

“真的嗎?不過,即使四郎如約把孩子釋放出來,伊豆守會心甘情願把孩子交給公主嗎?”

“伊豆守殿下已承認我的工作正確無誤。”

“不過……”主水不相信地說,內心卻怦怦作跳。

“反正都是以幕府為對手的大花招。好,公主,我幹!”

1 伊賀:忍術的發源地。

荷蘭船炮擊後,伊豆守擬定的攻擊方式是挖坑道潛入城裏,在各重要地點縱火焚燒。於是從薩摩招來挖金的礦工,從二月初開始挖掘。

但城兵方麵也以同一目的從城裏向外挖坑道。雙方偶然在途中碰麵了。幕兵槍殺了兩人,城兵則用熏生葉,放糞尿,把幕軍逐出。

想用奇謀減低敵人戰鬥力量的伊豆守,意圖派遣隱形者1 潛入城裏加以擾亂。於是,傳命各大名推舉精於此道者。

偏巧,這晚,主水答應由利公主潛入城中,剛回細川陣地,三齋侯的代理人立孝喚來主水,告以詳情,要他一道至伊豆守軍營待命。主水內心暗笑道:“真湊巧,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隨立孝進入伊豆守軍營時,各大名已在座,而且早有五六位類似忍者的人坐在末座。這些可能是甲賀或伊賀的人,全身都黑色裝束。

忠利先開口說:“這是陳報的忍者,因是父親三齋的手下,放令立孝領來。”

立孝為主水引見伊豆守。

“他本是肥後八代鄉士名和家的後裔,名叫鬆山主水。”

“我是伊豆。諒已知曉。”伊豆以尖銳的目光比較主水和其他忍者。

眼神、裝束,主水都非其他忍者所能比擬。也許是江戶曾聽過好幾次的名字,卻突然間想不起來了……

“是。我是立孝先生所說的兵法家。”

主水仍舊以果敢的表情回答。

“嗯。忍術是幾歲學的?”

“自幼獨自習得,並以之作為兵法的一部分。但不像甲賀、伊賀者那樣職業性。”

1 隱形者:使用忍術的人。

“原來如此。能順利潛進城裏嗎?”

“我想,當今的伊賀者和甲賀者會有點困難。”

“不,我說的是你!”

“城裏也有人懂得天主教傳教士的妖術,所以不學無術的甲賀者就……”主水勇敢地、目空一切地回答。

在座的甲賀者都變了臉色,怒視主水,而伊豆守似乎很欣賞,莞爾說道:“呀,是我不好。武士若無自信就不會來了啊。”

主水故意露出外表的自負與虛張聲勢,主要是想引起大名注意,讓他們生氣說:“這傲慢的家夥。”卻也可以使他們頷首道:“果然與一般密探不同!”

伊豆守是個寬容大量、有智慧的人,深覺“這廝可用”。

忠利雖然起先皺了一下眉頭,但見伊豆守並不責備,也就假裝沒看見。忠利在江戶曾因某家的介紹許其晉見兩次。忠利侯是屬柳生新陰流的,兵法的眼界極高,一見主水即知他是第一流的兵法家。

不過,主水的人品不為忠利所喜,但他並非以個人好惡來評量人物的量小君侯。

“這是一個難得的人物,又是領地八代出生的人,如果父侯屬意,可加延聘。”忠利暗想。

不知是幸或不幸,忠利侯四周沒有一個願意私下品評人物的家臣。

像寺尾新太郎與主水半居於敵對立場,又如知悉主水惡行的重臣佐渡都噤口不言,所以忠利對主水的品行毫無所知。

這次從佐渡與寄之口中聽到了主水先赴天草探得四郎母親的經過,又發覺營裏的年輕武士都很推賞主水,因而暗中決定:“亂事平定,凱旋回藩後,可聘他為隸屬老君侯的兵法師範。”

忠利當然不會以與武藏對立的立場來觀察主水。其實,忠利並未僅視武藏為兵法家,他認為武藏是與自己肝膽相照的朋友,所以在他來說,主水和武藏的關係根本不構成問題。

伊豆守引見忍者及主水後,開口說:“你們潛進城裏的目的,是調查城兵士氣與軍糧彈藥的情形。”

“遵命!”

他們全都俯首領命,主水則反問道:“殿下,僅此而已嗎?不要進一步去擾亂城裏……”

伊豆守微笑頷首道:“你認為做得到嗎?”

“據村人說,城兵中有相當多的異教徒。煽動他們逃出城外,我認為是很有趣的事……”

伊豆守的眼睛亮了起來。

“嗯,的確有趣。”

“縱火燒一會兒……”

“這也不錯。主水,你可隨意為之。”伊豆守又微笑回答。

從第二天開始,密探們潛入城裏三日。行動前夕,主水被叫到忠利麵前。武藏與新太郎也與寄之等重臣同席。

“主水,近前侍坐。”

“是。”主水以尖銳的眼光望了一下武藏,走到忠利麵前。從二十幾年前的少年時代以後,他已不曾公然報名向武藏挑戰。他知道武藏絕不會在上君麵前指出自己的暗襲。

但他也不像在伊豆守麵前那樣虛張聲勢,反而老實得很。

“主水,抬起頭來。”

“是,拜睹尊顏,主水深覺三生有幸。”

“這次任務,辛苦你了。你雖非藩士,但與本藩顏麵有關,務必小心謹慎,不辱使命。”

“是。我自幼即在故鄉八代學得忍術。但二十多年前因故遇見宮本先生後,心有所感,本不再使用忍術。但知此次任務對本藩極為重要,故敢領命為之。”

主水在小倉平尾台跟武藏交戰以後,即發覺忍術乃兵法之邪道,所以很少使用,這倒是真話。

忠利看了武藏一眼,說:“嗬,你跟武藏以前就認得啦?”

“從那以後,已經久未謀麵,不過……”

主水囁嚅回答。

“既如此,我重新替你引見。武藏,這是鬆山主水。”

武藏也從容開口說:“嗬,原來是主水!自當年一別以來,已專修兵法,必有相當收獲。”

“這是宮本先生之賜!當時先生勸我專修兵法,忠言深銘五內,願以兵法過此一生。”

話說得相當老實,卻以簡單數言涵蓋了二十多年的怨恨。武藏依然平靜地說:“想必本領甚為高強。你若願意,隨時可要求比試。”

主水不禁吃了一驚。

武藏的眼中射出銳光。

忠利突然插嘴說:“且慢!你們兩位,這是軍營,可不是兵法家比試的場所。”

武藏微笑道:“殿下,恕在下失言。在下指的是戰爭結束以後,如果主水願意的話?”

“是,反正……”主水的額頭沁出了汗水。

從全身毛孔中散逸出來的殺氣,已從武藏每一句話裏發散出來,就是主水也不禁流了滿身冷汗。不過,有這種感覺的不隻主水一人,在座所有人,包括忠利在內,莫不如此。

主水見過忠利後,有禮地自禦前退下。

“他媽的!”

他一麵盡力緩步行走,一麵暗罵。在武藏一瞥之下戰栗難安的情境仍使他恨恨不已。

“人的價值並非隻靠兵法來決定,兵法本身,我縱使不如武藏,也會有彌補的東西,那樣……嗬,不,對我來說,兵法隻不過是一種手段。”

主水一如平素,借這番說辭來安慰自己,維係自己的榮光。

另外,武藏也辭別忠利,與新太郎回到軍營,立刻遣人至小笠原軍營叫來伊織

武藏先開口低聲說:“我想,主水入城裏之事,可能和由利小姐有些關聯。”

新太郎和伊織都略感莫名其妙,武藏繼續說:“主水向伊豆守的報告中,曾說到煽動城裏異教徒,讓他們逃出城外。這雖然很像主水的謀略,但我在這些話中突然嗅到了公主的味道。”

“這麽說來,長崎白百合寮中被奪去的孩子,現在很可能住在城裏。

果然如此,公主當然想把這些孩子要回來。如果主水見過公主的話……”

伊織深思熟慮的眼中射出光芒,這樣說。

“是的,公主當然會利用主水設法奪回孩子。不過,新太郎,你昨晚聽到的話,可是真的?”

新太郎突然表情黯淡,回道:“是真的。城裏逃出的人,無罪釋放的隻有最初的四五個人,後來的人看來雖是被釋放了,卻在人不知鬼不覺之下被鬆倉所殺。”

“據說是伊豆守的密旨。”

“不錯,確是伊豆殿下的意思。”

伊織豎耳細聽,他似乎是第一次聽到。

武藏閉目沉思,旋即瞪目而視。

“噢,懂了!伊豆守不僅要殺天主教徒,連與天主教徒聲息相通的人也都要殺光,看來伊豆守內心是有意將耶穌教從日本一掃而光,甚至老人、婦女、小孩也……”

“這,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不,就政治家而言,這也許是最聰明的策略,不過……”

武藏說完話,便頗有含義地望著兩人的臉。

新太郎與伊織不知武藏要說什麽,屏息緊張地等待。

武藏表情沉痛,說:“這些天,我曾見過伊豆守。依當時談話的情形看來,伊豆守已在此地見過由利公主。而且叫四郎母親寫信,要四郎母親答應把異教徒放出城外,似乎也是公主建議的結果。公主如此建議,一定是為了奪回被捉進城裏白百合寮的孩子。但伊豆守內心已打定主意,凡逃出城裏的人無論婦孺皆殺無赦。”

兩人聽了不禁嚇了一跳。武藏繼續說:“由此,伊豆守與公主遂正麵對立,現在,伊豆守為了貫徹政治目的,就是公主也會斷然加以處分。不過,就個人而言,伊豆守似頗欣賞公主,對公主也甚厚待,尤其因為與我有關,故暗示要我事先救出公主。”

“父親,我懂了。”

伊織嚴肅地說。

“父親,今早,我在軍營附近遇見了與市。他自稱長崎商人,到各處軍營兜售珊瑚簪,似乎賣不出去,我見他無精打采地走著,便把他帶到營裏。”

“真的?與市來了。”

“與市當然是跟公主一塊兒來的。他賣公主的頭簪來換米。父親,公主在一家村舍裏領養了十多個失去雙親的天主教徒孤兒。我為此深受感動,要與市帶些米回去。當時與市說,公主不僅要盡力保護村舍裏的孩子,也要保護城裏的孩子,使他們遠離戰禍……”

“也許如此。不過,伊織,你是出仕的人,可不能魯莽。”

“是。”伊織緊握雙拳,低垂著頭。

新太郎若有所思地開口說:“師傅,我並不很了解由利公主。但越聽越覺得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如果她為政治目的而被犧牲,實在太可惜了。當然,我也是出仕之人,但我們難道無法從政治的犧牲中救出公主嗎?”

“嗯。”武藏環抱雙手沉思,旋即靜靜抬起頭。

武藏注視著新太郎和伊織。

“主水如果成功地從城裏帶出白百合寮的孤兒……”

繼這段開場白之後,武藏繼續說:“我想,主水會親自把這些孩子交給由利公主。但伊豆守不會疏忽,一定會派鬆倉的手下從主水手中把孩子奪過去。我想最好不要把這些孩子交給任何一方。你們倆以為如何?”

“怎麽做?”

“乘機為之!”

新太郎和伊織相視點頭。

“如果成功了,我想把這些孩子送往肥後。新太郎!你能替我窩藏這些孩子嗎?”

“可以。可以把一切委諸妹妹阿鬆和露心!”新太郎即席回答。

“嗯,阿鬆與露心。”

“阿鬆也很可靠。”

“好,就這麽辦。伊織!你出費用。”

“是。那麽,公主呢?”“我想盡可能讓她跟白百合寮的孤兒一塊兒到熊本。不過,她現在還撫養著許多孩子,所以以後再去也不妨。總之,這須隨機應變。此外還須準備船。”

武藏說到這裏,入口處傳來眾多腳步聲,有人大聲說道:“新太郎先生,武藏先生在嗎?”

“今天說到此,詳細情形明晚再談!”

武藏說著便噤口不言。

新太郎皺下眉頭,問武藏:“尾藤金右衛門帶年輕武士來了,見不見他?”

“嗯,聽說是個豪邁的人,讓他進來。”

新太郎坐著大聲說:“金右衛門嗎?上來!”

“謝謝!”

金右衛門領著七八個年輕武士上來。他年紀四十五六歲,身高五尺七八,頰骨順秀,眼與口較一般人為大,體態魁偉。

他坐在武藏麵前,以肥後口音說:“宮本先生,我就是叫尾藤金的蠢人!”

說著便挑戰般地笑了起來。細川家從小倉遷往熊本不過七年,但語言已慢慢變成肥後口音了。

“我是武藏。”

尾藤金右衛門接著說:“跟在後麵的是藩裏的年輕武士。喂,大家快行禮呀!武藏先生是日本最強的劍士!”

年輕武士一齊行禮,但都盯著武藏看。

“各位好!”武藏回禮。

“這位仁兄是——”

金右衛門望著伊織,用下巴示意。

“宮本伊織。”伊織靜靜地回答。

“嗬,伊織兄可就是宮本先生的養子?”

“是的。”

新太郎皺皺眉頭。

“金右衛門,伊織先生可是小笠原家的武士首領,怎可失禮折損本藩名譽!”

“呀!伊織先生!請勿見怪,抱歉抱歉!”

金右衛門敲了一下額頭,旁若無人地幹笑。

金右衛門食祿三千石,是尾藤金助的長子。雖年過四十有五,依然未娶,性喜召集年輕人嬉戲,為人怪異。臂力超群,據說兵法亦藩中有數,但很少見他取木刀比試或練武。

無論在何人前麵,他都直言不諱,而且口無遮攔,嬉笑怒罵。

新太郎知道這家夥向來偏袒鬆山主水,跟他來的年輕武士也都崇拜主水,因而想道:“主水一定為剛才的事懷恨在心,所以唆使金右衛門來胡言亂語。”

金右衛門似乎瞧不起伊織,幹笑後便又開口說:“宮本先生!聽說先生是日本最強的兵法家,可是真的?”

“是的,是日本第一……”

武藏不苟言笑,即時回答。

“嗬,日本第一?”

“你若不以為然,不妨試試!”

武藏的黃瞳驀然射出光芒。金右衛門虛張聲勢,隻“嗯”的一聲。

“尾藤兄!你自以為是蠢人嗎?”

“嗯。”

“是不是?”

武藏赫然瞪眼,提著大刀,站了起來。

“是不是?”

年輕武士都臉色大變,抬起了腰杆。

十一

“究竟是不是?快回答!”

武藏瞪視著尾藤金右衛門。金右衛門側首垂肩,突然大聲說道:“嗯,是的,我已說過,尾藤金是天下最大的蠢人!”

“嗚哇,哈,哈。”武藏捧腹大笑,這是很少有的事。

金右衛門那苦惱已極的臉配上魁梧的身體看來十分滑稽。但金右衛門也非弱者,他自己也張著大嘴笑。“嗚哇,哈,哈,”接著說,“宮本先生,我的愚蠢就是這個樣子。”

武藏就座後說:“嗬,不,棒,棒!不愧是肥後的豪者,武藏真欣賞!”

金右衛門這次可真的不好意思了,抱著頭說:“不……先生日本第一的兵法太了不起了。尾藤金已曳甲投降。”

然後以絕望的臉色回頭望著挺直腰杆的年輕武士。

“如何?你們也領教宮本先生的真本領了吧!真是未見麵則不能識荊。快,快到前麵來,重新向先生報名致意。”

年輕武士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但已毫無向武藏挑戰的跡象了,並排走到武藏麵前,各個老實地向武藏報名。

“嗯,各位都是傑出的武士,我聽說肥後出了尾藤兄等許多超群的武士。但願你們也能仿效前輩,修行不懈,為忠義留下典範。”

武藏鼓勵地說。武藏知道,肥後藩士一向自視頗高,即使對方是天下名人也很少低頭,所以自初即認為金右衛門是為戲弄自己而來,不過他一點也沒發覺他們是因為崇拜主水才衝著自己來。

盡管如此,武藏還是非常欣賞尾藤金這個人。粗野、滑稽,乍看有點輕浮,卻直爽而毫不做作。

另外,由尾藤金以後說出的話可知,他已認識武藏的真本領,也真心喜歡武藏了,而且認為武藏是主水等人所不能比擬的大人物。

這時,睡在另一房間的求馬助已經醒了,悄悄地走出來。尾藤金一見他,便莞爾說道:“呀,求馬!到這兒來。你有幸跟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一起,一定要請先生教你。戰鬥開始時,我帶你到戰場上去!”

尾藤金似乎很喜歡少年,武藏也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