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旗01

細川軍渡海到天草的同時,鍋島、立花、有馬的軍隊也出動赴島原,並與島原領主鬆倉會師島原城(現在的島原市)下迎接幕府的征討使板倉重昌。大軍凡二萬人。

“百姓的暴動有什麽了不起!”

意氣飛揚的板倉重昌率領大軍一舉攻向原城。

重昌命鍋島打先鋒,但領主鬆倉長門守卻請求說:“事情發生在我領土上,請由我軍任先鋒!”

重昌遂改令鍋島擔任高岡地區的先鋒,鬆倉任海邊地區的先鋒。

二萬大軍分海陸兩路南下,逼向有馬村的原城,但重昌及領主長門守等看見原城時,都不禁發出了驚呼聲。

據聞,原城本是一座隻留下石牆的已毀古城,但現在除城門外,還有一兩座天守閣,已是一座高聳堅固的城堡,處處飄揚著染有十字的白旗。從附近各村收集的情報判斷,固守城堡的叛徒達三萬人,彈藥、軍糧也很充分。

十二月十日,以鬆倉軍為海濱地區的先鋒,鍋島軍為高岡地區的先鋒,有馬及立花隨其後將城堡團團包圍,發出喊聲。城兵毫不畏怯,激烈反擊。攻城者傷亡枕藉,隻得後退。

十一日及十二日又重整旗鼓進攻,結果仍然後退。本想一舉攻陷城池,想不到竟如此艱難。

反之,城內暴徒卻意氣昂揚,認為預言應驗,基督之世已將來臨。

首領是天童天草四郎時貞,環繞著他的參謀是蘆塚忠右衛門、赤星主膳、會津宗印等十三名浪人,他們以四郎為中心召開軍事會議。

又,步兵首領由大藏忠次、有馬龜之丞、山田右衛門等十浪士充當,以五千人固守二丸;固守出丸的則為田島刑部率領的三千人。大江口則由大矢野作左衛門率領附近五村的一萬五千人防守。

此外還依法設立武者奉行、普請奉行、使番、夜回番頭1、旗奉行等吏員,固守城池。板倉重昌等最大的誤算是將這些暴徒看成一般老百姓,其實統領天主教徒的實是靈巧老練的浪人。

於是,久攻不下的征討軍每天開會,虛度了十多天。

1 夜回番頭:守夜人的領袖。

對於大名軍的久攻不下,德富蘇峰在《近世日本國民史》中曾論述道:一般而言,日本武力在前後七年的朝鮮1 之役中已枯竭。肥原之役,東西兩軍雖奮力作戰,其實已是強弩之末,至大阪之役尤甚。東軍中,膽怯退縮者為數不少,奮勇作戰的隻是無所依憑的浪人。島原之役是德川幕府最後的戰爭,究其實乃是不需要戰爭者的戰爭,愛惜生命者的戰爭,他們所以不能一舉攻下原城,與其說是叛徒勢力強大,毋寧說是征討軍勢力薄弱。

這一批評可謂一針見血。武力如是薄弱,正可說是社會已逐步走向太平的證據。暴徒不管多傑出,終究是一個小地方事件,不像關原之戰和大阪之役,一藩之命運全由此決定。該地的鬆倉姑且不言,其他各藩自初即抱著輕鬆的態度,隻為獲取功名利祿而出兵。

結果,序幕戰的攻城完全失敗,於是各藩軍重整旗鼓,於十二月二十日掀開總攻擊的火蓋。這次也暴露了聯軍的脆弱,各藩為功名與麵子而互爭,終至作戰計劃無法付諸實施,而遭慘敗。各藩隻一味責備他藩,因而導致意想不到的混亂,軍隊的統率遂成為嚴重問題。

先是幕府已借相繼而來的情報,認識了事件的嚴重性,發覺:“要統率九州粗獷的大名,收拾事態,非派遣更強有力的人物不可!”

於是以鬆平伊豆守信綱、戶田左門氏鐵為上使,兼程往赴島原。

因此消息震撼最大的是板倉重昌。

“得將軍信賴,擔此大任,擁三萬大軍,竟無法攻陷一孤城,始有此次上使之任命。以武士而言,我有何麵目生還江戶?這次決以性命相搏,非攻下原城不可。”

1 朝鮮之役:指豐臣秀吉時代的侵韓。

板倉重昌滿懷悲壯,翌年(寬永十五年,一六三八年)元旦開始了第二次總攻擊。

這天,西北風淒厲,飛沙走石,難以逆風行走。黑暗中,各軍悄悄逼近城牆,待黎明全軍一齊攻城。

但是,這次期以必勝的元旦總攻擊仍告失敗。致敗主因在於作戰策略不能互相統屬。全軍本擬利用強風悄悄接近城牆,而後以上午八時為期,同時發動攻擊。

但有馬兵部大輔忠賴想搶先立功,於上午四時已殺至前門的牆邊。

選擇這一天做總攻擊日,主要是因為這一天是元旦,城裏的士兵可能疏於防備,但不知何故,城兵卻已聽說這一天會攻城,正等待得有點不耐煩。

牆上推下了大木頭與大石頭,並放箭放槍,有馬軍瞬間被殺了千餘人,遭受痛擊而後退。其他軍隊在黑暗中聽到呐喊聲,卻因預定時刻未到,而按兵不動,使有馬軍敗得難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到了預定攻擊的八時,以鍋島為先鋒,全軍朝城門發動總攻擊。可是,意氣高昂的城兵奮勇作戰,大開城門出擊,征討軍大感意外而潰走。

板倉重昌揮動指揮刀,命令鬆倉道:“快回軍先行!”

也許槍聲厲害,無人敢繼續推軍前進。重昌隻好奔至有馬本營,但有馬因拂曉之戰,傷亡甚眾,不肯反擊。鍋島軍此時亦陣亡兩千多人,無力反撲。立花自初即有不滿繞至後門,袖手旁觀正門的激戰。

重昌悲憤得扭曲了臉。

“既如此,隻好由我領先……前進!”

重昌高喊往城牆策馬直衝。見此情景,副司令石穀十藏及部下三百人跟隨其後。拚死的重昌主從撥開弓箭,直衝向城堡的石牆。城兵見是總將,便紛紛出戰,重昌手下勇敢善戰,直逼石牆。

就在這刹那,石牆上投下的岩石,落到重昌頭上,把頭盔擊壞。重昌倒下又迅即站起,正想爬上石牆。突然,一顆狙擊彈飛來,穿越了他的胸部。

家人赤羽源兵衛、北川又左衛門、小村九兵衛奔馳而至,抱住重昌。重昌凝注城堡,叫聲:“真遺憾!”便氣絕而死。

鬆平伊豆守擔任平賊上使,於寬永十四年(一六三七年)十二月三日從江戶出發,十六日到大阪,十八日令人從大阪運輸攻城用的大炮,十九日親率從大名征調來的多艘軍船,離開河口。

二十七日到達長州下關,次日渡海至豐前小倉。小笠原信濃守(忠真)當時仍在江戶,由家老宮本伊織出迎,報告島原的戰況。

接著到了肥前寺井,正月二日欲渡島原,因強風遇阻,至三日晨始抵島原海邊。在此得知元旦的大敗與板倉重昌的死訊。四日,船抵有馬,眺望原城。

另外,江戶閣老接獲重昌陣亡消息後,始為事態之嚴重而驚,乃下令留在江戶的九州大名歸藩,將軍一一召見,加以鼓勵。

謁見時,將軍家光問小笠原信濃守道:“不在藩時,主持藩政的家臣是誰?”

“宮本伊織。”

“什麽,誰是伊織?”

“是新聘用的人才,宮本武藏的養子。”

“你不在時,無論何事,都可無慮嗎?”

“是的。”

將軍與信濃守對答後,都莞爾笑了起來。這段對話是小倉藩古傳說集《效顰集》中的插話,由此可見信濃守對伊織的信任。

細川忠利晉見時,家光趨進說:“信綱(伊豆守)已赴島原指揮全軍,但九州各大名,所能信靠者僅君一人。事實上,你是總將,望能速平賊徒!”

“承命!定不忝所托!”

忠利感恩退下,正月十二日離開江戶,踏上歸藩的旅途,二十五日安抵熊本,聽長岡佐渡報告。

忠利對自己不在時,一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甚感滿意,對捕得四郎母親更覺欣慰。

“佐渡!”忠和端坐問道,“武藏還在小倉嗎?”

“是。”

“速遣使到武藏那裏。”

“遣使?”

“要使者請武藏前往我在島原的本營。”

“是,遵命速辦!”佐渡會心地微笑著說。

細川忠利即日由河尻搭船,於一月二十六日抵島原本營。而聚集在大矢野的大軍兩萬八千六百多人,由光尚率領,已於一月四日渡海至島原,歸鬆平伊豆守指揮,代板倉擔任攻擊城門的任務。

伊豆守到本營時,鑒於兵力不足,要求島津、黑田、小笠原等雄藩派兵支援。島津遣兵一千人,黑田遣軍一萬八千人支援。小倉的小笠原家也不待主君歸藩,正月十六日以伊織為統帥,率軍六千人參戰。

從小倉到島原,勢須經過黑田、鍋島等藩的領地,因而有種種不便之處。但深謀遠慮的伊織,已事前取得諒解,並在各停駐所預備了軍糧,故能晝夜兼行,順利通過,迅速趕到本營。

這時,武藏仍留小倉。他隻是伊織的養父,與小笠原家並無公開關係。以局外人身份參加公家的軍事行動,於理說不過去。

當然,伊織的破格任用,乃因背後有武藏支撐,所以武藏希望伊織能獨自展現自己的本領。

“父親,有什麽須注意的嗎?”

伊織啟程時,向武藏征詢意見,武藏隻說:“沒什麽可說。盡力為之。”

伊織自己也充滿自信。

“謝謝父親。”伊織低頭致謝,接著放低聲音問道,“如果在那裏遇見由利小姐,該怎麽辦?”

先前,與市已來函告知,公主已飄然前往島原。

武藏抬眼說:“公主大概會貫徹初衷,去拯救在戰禍中彷徨的孩子。”

過一會兒,他又說:“但這也要有個限度。不久,她也會被逐出島原。如果公主還有意活下去,我想,肥後熊本才是她最後寄身之所。”

“好,我就這樣勸她看看。”伊織說完後,鬆了一口氣。

伊織率軍啟程後五六天,信濃守忠真從江戶回到城裏,武藏即時晉見。忠真侯也很了解武藏的身份,他隻對武藏說:“武藏,這是久已未見的會戰。如果你願意,不妨去看看。肥後的忠利侯也決定親臨戰陣。

細川跟我藩不同,是島原的鄰國,很可能是軍隊的主力。多年未見,到本營去看看他,未嚐不是好事。”

忠真侯說完話便啟程赴島原。

武藏是武人,又是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對島原之亂當然不會不關心。可是,他毫無意思為試練自己的兵法而到戰場去。戰爭是一種政治現象,而他所探求的卻是現象底層的事物,亦即超越生死、超越勝敗興亡,儼然存在的某些事物。

所以,他縱使對藩士們的一舉一動滿懷興趣與關心,也未想到島原一行。可是,過了四五天,武藏突然接到佐渡的來信,使他內心不由得熱了起來。

信裏首述肥後藩的嚴重立場,接著寫道:務請赴島原,與殿下一晤。此非佐渡一己之意,乃殿前意旨。

“好,那就走一趟吧!”武藏當場決定。其實,武藏從忠利的語意中已察知,此戰,細川藩已處於他藩無法相比的嚴重立場,因而,對忠利的心境極為關注。

武藏即日從小倉出發,正月二十九日抵達原城外有馬的細川陣地。

是臨時搭建,用木板圍成的軍營。他立刻晉見忠利,兩人已四年未見了。

“是武藏。”

“噢,武藏,等你好久了。”忠利喜形於色。因在營中,他身穿胄甲,坐在板凳上,左右並坐著同樣全副武裝的寄之等武將與近衛武士。

世子光尚在別的軍營,不在身側。武藏抬眼注視忠利的臉。據說,以前生過病,現在倒精神奕奕。

“尊體健康,至感欣慰。”

“嗯,你的精神也很好。”

“謝謝……”

“各位,這是武藏,是我特意邀來的稀客。各位,若有兵法及其他方麵的問題,可盡情請教。”

武藏靜靜地環視一座,致意道:“請多指教!”

寄之及其他重臣大多認得,但年輕的近衛武士多是第一次見麵,各人都張大眼睛望著武藏。

“武藏,你看我軍中的情形怎麽樣?”

忠利覺得武藏的眼睛在探察,便問道。

“氣宇軒昂,必勝無疑。”

“嗯,真的如此嗎?我雖然前幾天才到,但已看出他們各位都意氣高昂,心誌堅定。”忠利似乎非常滿意。

這時,寺尾新太郎出現了。他已注意到武藏,卻先單膝著地,向忠利複命道:“新太郎參見。卑職已將四郎母親及家人,共四名送至伊豆守殿下本營。”

“辛苦了。一路都很老實吧?”

“是的,看來頗有感情,毫無慌張之色,並不時對本藩之溫情厚意深表感謝。”

“嗯,雖是暴徒的家人,若不反抗,即應加以妥善處置,這是伊豆守殿下的方針。你們能以溫情相待,我深感欣慰。”

忠利對此事很表滿意。

“惶恐之至!”

新太郎兩膝著地,平伏叩頭。

“新太郎,過來。武藏來了哪!”

新太郎趨進向武藏行禮。“師傅,您好!”

“看來,你精神還滿不錯的哪!”

“是的。師傅,您也來了。”

“我是來參觀的。嗬,不,是想來看看殿下和你們的……家人可好?”

“都很好。這次也把求馬助帶來了。”

“哦,求馬助……幾歲啦?”

“過完年,是十四歲。”

“第一次上戰場吧?”

武藏眯著眼問。忠利開口說:“新太郎,求馬助是你的長子?”

“是的。”

“把他叫來,我要祝賀他初上戰場。”

“是。”

新太郎感動地離去,不久就把求馬助帶來。雖然隻有十四歲,卻已長得相當魁梧,是個容貌端莊的美少年,身披緋色皮條的甲胄。

忠利開口說:“求馬助,抬起頭來。”

在入口處平伏於地的求馬助,緩緩地把頭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