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

鬆倉藩向細川家求援書送達後二日,島原暴動的消息也由長崎的屯駐所傳至小倉的小笠原家。報告雖然不詳,已足以提醒伊織。

在小笠原家中,主君信濃守忠真正在江戶,不在藩裏,當時,伊織為該藩的首席家老,因此立刻召集重臣開會。

伊織讀長崎屯駐所的來書時,重臣隻瞪目而視,並未特別驚異。那些被迫走投無路的天主教徒與百姓,在島原半島一隅**,不會有何大事,何況又遠離小倉,而島原附近又有黑田、鍋島、細川等大藩據守,己藩出兵的機會微乎其微——這是重臣們的想法。

但是,伊織並不認為這麽簡單。比起島原附近的大藩,小倉的責任固然輕微,不過情況也可能會嚴重到勢須己藩出兵。他甚至認為被日本逐出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也可能為報複而參加暴動陣營。

現在,應如何處理,雖難以立即決定,伊織仍提議說:“總之,須速向殿下報告,乞其指示。應急措施由本人處理。”

伊織的提議獲得重臣認可。同時他又下令監察人員取締流言蜚語。

傍晚時,急回邸宅,以便向父親武藏報告。

武藏正攤開畫紙,繼續近來才開始著手的鬥雞圖。

但伊織卻覺得父親的側臉有點不尋常。

“父親,我回來了。”

“哦。”武藏靜靜地擱下筆,抬頭反問道,“有什麽事嗎?”

“是的。長崎屯駐所通知說島原和天草的天主教徒終於暴動了,他們殺領地內的代官,縱火,逼近了島原城。”

“本藩如何處置?”

“盡快向殿下報告,並命令監察大員取締藩內流言。”

“隻此而已?”

“暫且觀望一兩日,且準備出兵。”

“嗯,這樣也好。”武藏深深頷首。“幕府也許會命令本藩出兵,因而從現在起,應該著意準備,以備非常。但最重要的是要確定本藩的立場,不緩不急,而且要采取神速果敢的行動。”

“是的,我有此打算!”伊織回答。

“不過,伊織呀!”武藏把身子坐直。

霎時,武藏眼中浮現出沉痛之色。

“父親,是否有由利公主的消息?”

“嗯,剛才接到了與市的來函。屯駐所的通知沒提到公主的事嗎?”

“什麽也沒有。”

“噢!屯駐所的人大概還沒有發覺。伊織,公主的白百合寮遭受天主教徒襲擊,幫助公主的六個年輕武士都被殺了。”

“那麽,公主呢?”

“公主沒事,森都卻死了。”

“森都死了?”

伊織深受震撼,瞪目以視。

“他奮勇戰鬥,據說,刺殺了七八個人,唉,已是年近七十歲的老人了,而且是我的老友……”

伊織感慨良深,說完後便閉上了眼睛。

伊織長歎一聲,說:“唉,真可惜,我去長崎時,曾一度受天主教武士包圍。他不像盲人,武藝高強,霎時間,刺倒了兩三個人。當時,他笑著說,納年貢的時候已到了。”

武藏點頭說:“像他那樣的人,這一切早已想到。否則,他不會取下麵具。”

“父親!森都終究不是盲人吧?”

“眼睛即使看得見,隻要閉上也可說是盲人了。不過,據與市的來函,他最後張開眼睛望著公主的臉,現出森都式的笑容去世。人隻與惡戰鬥並不能獲救,至少在最後希望見到真和美。對森都而言,公主是他的救贖,當然這不僅是公主的容姿,也是公主美麗的心靈。森都為公主的心靈所吸引,而脫下麵具。但這僅僅在死的時候,森都也知道這一點。”

伊織頷首傾聽,但表情很快又回到憂心忡忡的樣子。

“父親,公主之事,願聞其詳!”

“公主在寮裏養護的孤兒全部被奪走,不過,公主平安無恙。當晚,奉行神尾又闖進去,說是奉老中的指示,要公主撤離長崎。”

“撤離……”

“不出當初所料。公主不斷進展的心境,奉行能跟到幾時?”

“父親,公主此後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武藏無助地回答。

暴動團體的勢力與日俱增。天草與島原以四郎為首領,總共一萬兩千多人都執戈起事。

而且,按照原先計劃,為了闖入長崎,全部集結在島原城附近。然而就在這時,聽說天草領主寺澤的軍隊已攻向天草,島原的暴動團體奔赴天草,在本渡逆襲,大破寺澤軍。

寺澤殘兵逃進富岡城,暴動團體追擊猛攻,但富岡城固若金湯,不易攻占。暴動勢力暫且撤至大矢野島。島原暴動爆發至此已過了二十多天。

暴動團體在大矢野島召開軍事會議,決定以島原南部有馬的原城為根據地,傾全力修築城池。

原城是一座僅留下石牆無人居住的舊城。暴動團體僅花數日便奇跡般建立起堂皇的城堡。住在城裏的老壯男女共三萬七千人,糧食也很充裕,槍隻有五百三十挺,所以暴徒們都意氣昂揚。

十二月一日,幕府的征討使板倉重昌抵達肥後的高瀨,開始召集諸藩代表舉行討伐會議。

板倉重昌是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的次子,一般認為才略勝其父,是極適於擔任征討使的人物。老中和大名對選他做征討使沒有異議。大名也都為他餞行,但隻有一個人高喊道:“完了!”

這個人就是柳生但馬守宗矩。

當時他在某家看雜耍,聽到重昌任征討使正從江戶啟程,立即從席上借了一匹馬追重昌至川崎,最後仍沒追上,隻好掉轉馬頭於三更半夜入江戶城,謁見將軍家光,諫請家光即刻召回重昌。

“什麽,你說重昌不能勝任?”重昌是家光寵臣,故家光變色反問。

“並非重昌不能勝任。重昌於今位高祿重又兼司重職,為世人所敬畏,實為至宜之人選。但要他領導九州粗獷的大名則威信不足,若久戰無功,則身負重責,勢必不能生還江戶,由此而失去將來有為人物,實非所願。”但馬守誠懇陳述。

家光亦頷首稱是,但家光對暴動當地現狀並不確知,不以為意,故仍置之不顧,無意召還。與武藏齊名的大兵法家柳生但馬守此次所見絲毫不差。

板倉重昌威風凜凜到了肥後的高瀨,召集牧野、林二目付及附近各藩代表(藩主都在江戶),舉行軍事會議,下令征調鍋島、有馬、立花(柳川城主)、細川諸藩軍隊征伐賊徒。其中,鍋島,有馬、立花攻島原原城,細川征討天草。

出席這次會議的長岡佐渡迅即通知城裏,自己也策馬奔回,著手編組軍隊。

從重臣到輕秩之輩,早已翹首期待此日,因而時機一到,喊聲震天。自大阪之後以來,已有二十二年未見如此大動員的戰事。藩士中雖有澤村大學這些參加過小牧山之戰的沙場老武士,但其中仍以初上沙場的青壯年居多數,他們才是此役的中堅分子。

擔任先鋒的長岡奇之1 率軍隊三千人定次日(十二月二日)啟程,家家戶戶為準備餞行及應用之物忙了通宵。

寺尾新太郎及其長子求馬助都參加先鋒部隊。新太郎曾參加大阪之役,年輕的求馬助則為初上沙場。

1 長岡奇之:佐渡養子,忠利末弟。

晚上的來客由父親新太郎接待,求馬助先就寢。

“求馬!好好睡一覺,睡不好,就無法打仗。”姑母阿鬆立在枕被旁囑咐。

“好!”

“心潮起伏不定吧!”

“還好。”

“是嗎?那就好好休息吧。”

阿鬆發出會心的微笑。

以前,武藏在江戶時曾說:“新太郎,此子頗為不凡,當好好加以培養。”

果然,求馬助一年年成長,無論在沉著、敏銳或劍路上,均跟一般少年完全不同。父親新太郎對求馬助期待甚殷。而姑母阿鬆對求馬助的希望更勝於他的父母,常用木刀親自指導他。

阿鬆在藩裏也是首屈一指的女劍士。十九歲時曾保護武藏的未婚妻阿通由小倉赴熊本(當時屬加藤家領地),當時曾與浪人對陣。阿通去世後,依藩主之命,陪侍悠姬,居住京都。受鈴姑一夥襲擊時,她曾提刀搶先躍出。

悠姬去世後,阿鬆回到小倉。細川家由小倉遷至熊本,阿鬆亦與新太郎一家人搬到熊本,並且一直過著獨身生活。

求馬助並不因初上沙場而懼,也不覺得比平時緊張,故能從容回答姑母。不過一念及自己將首度上戰場,仍不由得心中怦怦作跳。書上與繪畫中所見的沙場情景浮上眼前,他在心底描繪著與自己對抗的戎裝敵人。

“如何克敵製勝?”

他甚至想象與敵將單打獨鬥的情景。但這美麗的夢,不僅沒有使他清醒過來,反而使他睡得更熟。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喚道:“求馬,起來吧!”

求馬助揉揉眼睛,問道:“啊,要出發了?”

“還未到預定的時刻。不過,剛才接到佐渡先生的密令,父親要率手下三十人,即刻啟程。你也要一起去。”

“好。我要最先殺入敵陣。”

求馬助眼光閃耀,站了起來。

一切準備早已就緒,父子立刻整裝,不帶隨從,策馬直奔佐渡邸宅。

父子即時叩見佐渡。

“新太郎!辛苦啦!速率手下,騎馬到海邊,再搭快船赴大矢野島。

擔任向導的是剛到我這裏來的主水門徒。”

“遵命!”

“到島上後,與主水合作逮捕暴動者首領天草四郎時貞的母親及其他親人。”

“捕捉以後呢?”

“不久,寄之的主力軍亦將渡海到那島嶼,一切遵從寄之的命令!”

“遵命!”

“主水這個人,你很了解。千萬當心,別中了他的圈套。”

“是!”

佐渡轉眼望著求馬助。

“求馬!今年幾歲?”

“十三歲。”

“這次雖非正式戰鬥,但仍要往赴島原。自古以來,以十三歲的年紀建立首戰功績的英雄豪傑,為數甚多。”

佐渡說完後從刀架上取了一把合適的刀,說:“求馬,這是佐渡送給你的禮物,願你建立首戰的卓越功績。”

求馬助向前趨進,把贈品接了過來。

“這把刀是武藏門徒河內守永國所鑄。以前,由武藏呈獻給忠利侯。

忠利侯應我的請求再轉贈於我。”

“啊,武藏先生的……”

求馬助的眼睛洋溢著感激之情。

就在這時,新太郎所選的三十名年輕武士也已齊集佐渡邸宅。事態緊急,佐渡隻簡單說了幾句話,即啟程赴三角。向導是主水的年輕門徒村上吉之丞。

從三角海邊上船,第二天中午即抵達大矢野島的漁村。

寺尾隊伍認為碼頭之戰勢所難免,但從遠方眺望,岸上東奔西跑的卻全是婦孺之輩。

意外的是,下船時,隻見一個臉部遮巾的男人緩步走來。

“各位辛苦……在下是鬆山主水。”

“在下是寺尾新大郎。”

新太郎向前輕輕點頭。

“久仰!久仰!”

“在下也久仰大名。”

二十多年前,他們在小倉見過麵,可是沒有報過名,對方卻因為武藏的關係,互有傳聞。

“鬆山先生,這一帶似乎有點奇怪。”

新太郎環視四周。

“男人大部到島原,防守原城,留下的全是女人和小孩……”

“啊,原來如此。”

“雖然都是女人和小孩,女人卻也是那些狂信暴徒的妻子,可不能輕視!今天,賊徒從島原潛了進來,當然是為了來接四郎家人……”

“真的?”

“所以我才請速派人來。不愧是著名的寺尾新太郎先生,神速果敢,及時趕到。”

口雖如是說,眼中卻漾著冷冷的笑意。

“承蒙褒獎,實不敢當。四郎的家人在哪裏?”

“在下領路!”

說著,主水緩緩起步前行。從海邊往裏走了三千六百尺,在小山岡下有二三十戶的村落。寺尾一行將進入村中時,四五十個農婦手上拿著鐮刀、柴刀紛紛從屋後躍出,站在寺尾一行人前麵。

主水回首說道:“寺尾先生,你看,要把她們全部殺掉雖然輕而易舉,但要靠少數人捕捉四郎家人,可不簡單,所以才請援兵支助。”

“的確如此,四郎家人潛藏在這村裏嗎?”

“不錯。右邊那戶人家是莊屋1 的邸宅,四郎的母親及姊妹等,都住在那裏。”

兩人談話的時候,婦女們都大聲喊道:“壞蛋!這裏不許通過,滾回去!”

新太郎、主水和隨從的隊伍都嚴肅地望著這些婦女。

“畜生!到地獄去!”婦女們又開口罵,似乎是針對著主水,主水尷尬地苦笑。

新太郎和顏悅色地對她們說:“我們是細川家的部屬,來迎接四郎先生的母親,我們的主公是通情達理的武士,不會做出不當行為,請讓路吧?”

“不行,快走!”也許是浪人的妻子,腋下挾著大刀,恨恨地說。其他女人又作勢大喊一聲。

新太郎依然和緩地說:“你們這些不講理的女人!我們奉主公的命令前來,並不是來逮捕人。如果你們繼續阻擋下去,我們隻好開殺戒了。”接著大聲喚道:“益田四郎時貞先生的母親!我們是擔任鎮撫天草之責的肥後藩主細川忠利侯家老長岡佐渡的部屬,特先來迎接你。快點出來!若再遲延,就要持刀帶人了!主力部隊馬上就要和幕吏一起到島上來。快出來,快出來吧!”

1 莊屋:村長。

婦女們為新太郎朗朗之聲所懾,噤口不語,但旋即發聲喊,掄起凶器向細川軍隊迫近。

新太郎向主水示意,然後命令部下道:“拔刀!”

就在這時候,一個麵貌姣美、年三十七八歲的中年婦女,撥開眾人,向前跨出,說:“等一下!”

旋即望著新太郎,頂禮道:“細川家的家臣,辛苦了。我就是四郎的母親,在此束手就捕!”

誰都知道,她是想從兵刃下拯救婦女。新太郎的臉色豁然開朗。

“果然不愧是四郎先生的母親,深明大義。詳情將由主公向幕府陳述,必能善加處理。”

“請先到屋裏。各位,你們的情意,我永遠忘不了。今天,各位請先退下。”

四郎的母親一麵招呼新太郎,一麵向婦女頂禮稱謝。剛才激憤的婦女都現出欲振乏力的樣子,哭泣著離去。

新太郎讓士兵在門外等候,自己一個人進入莊屋益田甚兵衛的邸宅。主水從門徒那裏接過替換的衣服,換裝成武士後,才進入邸宅。這是主水的虛榮,他想讓四郎母親把自己也看成氣宇軒昂的男人。

新太郎有禮地應邀走進後院。後院裏,除四郎的母親瑪爾丹1 之外,還有四郎的姊姊蕾西娜、姊夫小左衛門和外甥小平。

1 瑪爾丹:教名。

“你這種不反抗的態度,令人感佩。我們絕不會有無禮之舉,請放心。”

新太郎重新保證他們生命的安全,然後逐一詢問他們跟四郎的關係。

新太郎這時才知道四郎和姊姊蕾西娜是跟母親一起到繼父益田甚兵衛家來的。詢及四郎親父時,瑪爾丹回答:“已去世。”沒有報出姓名。

這時候,主水穿著華麗的武士裝走進來。“在下是住在肥後八代的兵法家鬆山主水。”

儀態威武。

“哦,真抱歉,剛才還以為你隻不過是一名奴仆。”

瑪爾丹說著,浮現出譏諷般的微笑。

在這以前主水曾自稱是隱藏於肥後八代的天主教徒而出入此家。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怒罵聲。

瑪爾丹及四郎家人頓然變色,主水卻從容開口說:“遲了!瑪爾丹女士,這是島原派來接你的人吧!”

“是的,遲了一步。主水先生,這是你的功勞。”瑪爾丹沉著地回道。接著向女婿小左衛門低聲說:“已經遲了!別再做無謂的犧牲,告訴來接的人老實一點。”

但廝殺已經開始,島原方麵不滿十人,而且都是此村的百姓,但信仰誠篤,不畏生死,已有兩三次實戰的經驗。從劍法而觀毫無章法,但組成一隊,硬闖進來,大有死而無悔之氣勢。加上先前散失的婦女們又已拾起手中的器具,發聲喊,群聚過來。“不要動!收起刀來!”新太郎先向部屬發令。

接著,小左衛門喊道:“各位來迎接的人!我是小左衛門,母親瑪爾丹交代,要各位靜聽!”

士兵先收了刀。不管氣勢多雄偉,終究是不滿十人的老百姓,所以氣勢很快就消泄了。

“喂,是小左衛門嗎?怎麽啦?”

說話的是同村的人,在島原方麵也相當有名的鬆右衛門,他大聲發問。

“鬆右衛門先生,已遲了一步。婦女們雖想極力保護母親,但對方全是武士,當然沒有獲勝的可能。母親認為無益的犧牲有違上帝意旨,已決心向細川家投降。”

“原來如此!慢來了一步,真抱歉。不過,小左衛門先生,把首領的母親交給敵人,我們哪有臉活下去!”

“不,一切都是命定的,這也是神的意旨。算了吧!”

“嗯,但……”

“鬆右衛門先生!既已起事,戰場是在島原城,不許在此爭鬥。在島原城贏取勝利算了,請讓大矢野成為一個和平的村莊。如果大矢野也變成了戰場,婦孺都可能會被看成暴徒,而遭細川軍隊殺害的。”

“嗯,這也對。我們堅守城池,也不是為了謀求戰鬥的方便,而是為了讓村莊與婦孺能置身戰場之外。”

鬆右衛門說著便垂下了頭,但迅即回首對身後的婦女說:“你們回家,努力工作……戰鬥的勝負由島原城來決定。”

接著他對新太郎說:“先生,大矢野的人大都渡海到島原,參加了暴動。村裏的婦孺不致因此而獲罪吧?”

新太郎深深頷首,說:“是的,隻要老實不反抗,即使丈夫與父親參加了暴動團體,也概不問罪。四郎先生的母親亦然!”

“真的這樣?”

“絕無虛言。彼此不加害家中婦孺,乃古今中外戰爭的原則,絕不會把婦孺卷入戰爭旋渦中。”

“知道了。不過,我們是地地道道的暴徒。就請當場斬首或逮捕吧。”

鬆右衛門說著便轉身坐下。

“我們也是!”

跟他同來的百姓都扔下刀,模仿鬆右衛門坐在地上。

鬆右衛門及來迎接四郎母親的一夥人雖然狂信,卻不愧是發揚愛心的天主教徒,態度幹脆利落。

新太郎深受感動,表情上顯露出讚賞之意。由後緩步走來的主水,開口說:“寺尾先生,你是不是要把他們斬首?”

“……”

新太郎沒有回答。

“還是加以逮捕,以博功勳?”

主水臉上露出冷冷的笑意。他已看穿新太郎的心意,故加揶揄。而且他目睹瑪爾丹一家人對新太郎的寬大胸襟頗表尊敬與信賴,妒心大熾,不禁大為憤怒。

新太郎似乎沒有聽到主水的話,隻一味注視那一夥人,說:“哦,其誌可嘉,真不愧是四郎的部下。既是暴徒同夥,本應逮捕,但因你們誌氣可佩,就讓你們走吧,快回島原去!母親就暫居細川家,自會善加保護,你們把這意思轉告四郎好了。”

“要放我們走?”

鬆右衛門猛然抬頭望著新太郎,不久又搖首道:“不,請把我們斬首或逮捕。現在哪有臉回島原!”

“鬆右衛門,話不能這麽說。你們因為慢了一步,母親才為敵人所奪,這並非你的罪過。總之,你的任務是回去報告事情的經過。”

小左衛門從旁附和說:“鬆右衛門先生,請你接受寺尾先生的好意,回島原,向四郎報告事情經過吧!”

鬆右衛門咬牙低頭,旋即答道:“好,我們就走!”

“嗯,那就快走。”

“小左衛門,請代向瑪爾丹女士致意!”

一夥站起來,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轉身向站著的婦女們說聲“再見”,便迅速奔馳而去。

“嘻,嘻,嘻。寺尾先生,想不到你這麽有情!”

主水表情不悅,寺尾沒有回答,他先讓部屬休息,然後自己也準備走進屋內。就在這時,求馬助突然走過來,低聲說:“父親,你做得真好。”

“什麽,你也懂得?”

新太郎微笑著走進屋裏。

“求馬這孩子竟褒獎我,他真的懂?”

新太郎自言自語,但他想,放走鬆右衛門等暴徒,也許會受大將長岡寄之斥責。

不過,新太郎這個決定絕不是對主水的嘲諷。放走不滿十人的暴徒對大局不會有什麽影響。雖然可從他們口中套問原城內的情形,但從他們堅定的信仰來看,很可能無法探出絲毫消息。

既然如此,賜恩釋放以宣撫留在島上的居民,也許效果更大。這效果很快就顯現出來。那些憤怒敵視的村中婦女立即改變了態度,請士兵喝茶,殷勤接待。

主水心情不悅,和自己的門徒在另一房間喝悶酒。新太郎求和般對他說:“鬆山先生,奪得四郎的母親,你的功勞最大,一定會得到賞賜。

我當然會把詳細情形往上報告……”

主水嘴角露出冷冷的微笑,嘲諷地說:“哦,那可不,主水充其量不過是天下的兵法家,不會以此為功,更不會想要得到賞賜,隻不過因受八代老君侯的眷顧,思有以報之而已。”

接著又說:“寺尾先生,今天的功勞全歸你了。就此別過!”

“哦,那就謝謝你了。”

新太郎眼看已無回旋的餘地,隻有輕輕地承受過來。

“你準備到哪裏去?”

“天草的事已經完成,想到島原去。”

“祝一路順風……”

“聽說板倉重昌殿下任征討使已出兵赴島原。我與重昌殿下關係密切,很久沒見到殿下了。”

主水最後這麽說。說完後便站了起來。他這麽說隻是表示自己以兵法家身份認識了很多名人。

新太郎當然不會阻止他。

主水領著門徒,步履粗重地走出莊屋邸宅,休息中的士兵也有認得主水的,即使不認得也聽過他的名字。

“鬆山先生!”

認識他的人出聲招呼。

“哦,辛苦了。戰爭就要開始,好好立些功勞吧。”

主水見眾士兵以尊敬的目光望著自己,深感滿足地離去。

十一

主水對新太郎的嘲弄未必如表麵所說那樣強硬。其實主水並無意為此獲得賞賜,不管怎麽說,找到四郎母親,確是主水的功勞。他不要獲賞,而向細川家示恩,是有自己打算的。

新太郎是個豁達的人,對主水的意圖並沒有注意。他嚴密地警戒莊屋邸宅,以防萬一,並巡視全島,對居民說:“縱然是暴徒的妻子,隻要不反抗,就不會被逮捕或處罰。自謀生業去吧!”

傍晚時,在海邊生篝火等待,入夜後,主力部隊已分乘小舟抵達。

大將長岡寄之所乘的三十石大船也到了。

新太郎到海邊迎接,不僅寄之,連幕府目付牧野傳藏也同道而來。

新太郎立刻導引一行人到住宿處——大莊屋1 邸宅。

“新太郎,四郎母親的事,辦得怎麽樣?”寄之迫不及待地問。

1 大莊屋:約等於鄉長。

“已順利拘押在益田甚兵衛的邸宅裏。”

新太郎細報詳情,並告以釋放從島原來迎接四郎母親的大矢野村暴徒之事。寄之首肯道:“嗯,辦得好!”

目付牧野傳藏聽寄之報告後,也拍腿喜道:“嗬,這是大功勞。奪得敵人首領的母親,是細川家武運昌隆的表現。”

寄之讓新太郎負責把四郎母親及其家人送到熊本。於是新太郎隻留下求馬助,帶著原來的三十人負責警衛,押解四郎家人向熊本出發。

繼寄之軍之後,有吉賴母、長岡右馬助、誌水伯耆、清田岩見、小笠原民部諸軍分別於十二月二日、三日、四日相繼從熊本擁到大矢野。

八代老君侯的第四子立孝亦以三齋侯代表的身份從八代率軍搭船而來,世子光尚則於是月六日自江戶回藩,從川尻起碇朝大矢野行來。全軍合計達一萬五千人。

群集在大矢野的肥後軍,原已分兵到上島,然因暴徒皆渡海到島原,一切平靜無波,故又折回大矢野,等待出兵島原的日子。

在這小島上擠滿了一萬五千軍隊,大矢野蔚成前所未有的壯觀。環繞帷幕的諸將陣所,臨時搭建的木屋,飄揚著旗幟,武裝的武士枕戈以待。

三日、四日、五日、七日已過去了,但出兵的命令仍未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