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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舊曆)底,四郎回到天草,由利公主也不期然地返回長崎。

當時,白百合寮收容的島原孤兒與窮苦兒童已有五十多人。

起初,白百合寮的費用依約是由奉行所支付,近來卻幾乎全由與市一肩挑起。當然,這並非強迫,而由與市自動捐助。與市不僅支付費用,甚至把店裏業務全委托給妻子和經理,自己住在寮裏,全心照顧孤兒。

“公主,我從出生以來,現在才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意義。公主,你知道,我討厭刀,並不是因為我怕死。把刀用在人和人的廝殺上,我才討厭。我內心最痛恨的是廝殺。但是,隻要有益於公主的工作,就是被殺,我也坦然無懼。”

與市曾經好幾次這樣告訴公主,使公主莞爾微笑。

森都起初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但慢慢地也為公主的工作所吸引,彈琵琶給孩子聽,跟孩子談話,並以此為樂。

一天晚上,他跟公主和與市三人同處,表情尷尬地說:“我自從家康公手中接受監視天主教徒的任命狀後到今天,直接間接由我送上刑場的天主教徒,已不下數千人。在這以前,我根本不以為意,因為我認為這是為了國家,為了所有的國民。為消滅擾亂人心的邪教,我認為縱使殺了一百萬人,也沒有什麽了不起。”

森都的話越來越昂奮。

“但是,現在,我發覺我的想法錯了。公主的工作告訴我,無論是天主教徒或邪教徒,人的生命都是一樣尊貴的。公主也親身教我,如小蟲般毫不足取的孤兒生命,也和大臣宰相的生命一樣,毫無差異,都具有同樣的價值。”

森都兩手伏席說道:“公主,昨晚,我已把家康公的任命狀燒毀,我不再監視天主教徒。從今以後也讓我助公主一臂之力吧!”

由利公主以深邃的目光和善地傾注在森都身上。

“森都先生,謝謝你。我們的工作勢必越來越艱難,奉行所和幕府不久將會壓製我們。天主教徒當然也可能視我們為仇敵。世人會嘲笑我們。

我們最後可能會被消滅。但讓我們緊緊地手攜手貫徹到底吧!”

公主眼中突然浮現著淚珠。

森都有了這種心境上的變化。此後的森都已全心全意傾注在白百合寮的工作上。

但是,奉行神尾的態度卻日趨冷淡。由於公主的幫忙,他在市區內的風評越來越好,也深獲幕府嘉許。不過,他也開始感覺到公主的觀點和自己的立場迥然有異。

“如果讓她這樣發展下去,有朝一日,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可怕的敵人。即使在今天,隻要公主一聲號令,市民可能就會揭竿而起。”

神尾這麽一想,不禁毛骨悚然。此外,他還向伊豆守之外的其他閣老報告,說公主可能有二心。但表麵上他卻若無其事,或走訪白百合寮,或邀公主到己宅,以討取她的歡心。當時,長崎奉行是最難擔任的官職,所以任此職的絕非凡庸之輩。

公主雖然已有所察覺,但事已至此,絕不能畏縮,袖手不前。她已暗中察覺到未來的苦難,所以她常有意無意地要與市、森都、駒之助等也要有此覺悟。不過,她的活動反而因此愈發積極。

十月十日晚飯後,孩子們群集在客廳,森都開始彈奏琵琶。

“伯伯,今晚彈悲淒的調子……”

有人這樣要求。

“什麽,悲淒的調子?”

“對呀!對呀!”孩子們齊聲說。

秋夜,蟲聲悽悽,風聲悲涼。許多失怙的孤兒莫不受此情景感染。

“森都先生,就煩你依照孩子的意思彈彈……”

也許有此同感吧,由利公主添加了一句。

“好!”森都眨下眼睛,立刻拿起琵琶,彈唱“壇浦之戰”1,敘述的是幼帝安德天皇投水的那一幕。

無論孩子或大人都屏息靜聽。不久,孩子中飲泣聲頻頻而起,公主眼中隱含淚水,敘述的森都亦然。

曲調結束後,孩子臉上全為淚水所沾滿,但眼眸明潔清純。公主吐了一口氣,仰首望著與市和駒之助等人。

哄睡孩子後,公主請眾人到自己的起居室吃茶,然後大家開始閑談。這時,森都突然俯首對公主說:“公主,可不能鬆懈嗬!”

公主本來就沒有鬆懈,但看到森都的模樣有點緊張,不由得吃驚地問道:“有什麽感覺,是嗎?”

“剛才彈琵琶的時候,感覺到大敵已近在身邊……”

“那會是誰呢?”

“一定是天主教徒,可能是四郎的手下。不過,奉行方麵也不能忽略。”

“公主,我們去看看!”

駒之助向兩個夥伴示意,然後站了起來。

“那就辛苦你們了。”

公主向來鎮靜自如,現在也悚然為戒,她對森都和與市說:“今晚也請你們住在寮裏,照應一下。”

談完話,公主便徑往探視住在寮外的殉教者茂右衛門的妻子阿島和她的孩子。病人經過細心治療後,已經能夠獨自行走。

1 壇浦之戰:源平最後之戰。

不僅母親如此,連孩子們也認為公主是真正的瑪利亞。

“再一個月,病人就會痊愈了。那時,你們就可回到島原去。”公主說。

母親和孩子互望了一下,母親猶疑地說:“公主,孩子的病能夠治好,真高興。但要跟公主離別,又令人難舍。”

“阿姨,我們不想回島原。”孩子仰望著公主的臉說。

母親接著說:“公主,不隻我們母女如此,其他從島原來的孩子也不願回島原,都想一直留在公主這裏。”

公主微笑著,但眼中已全是淚水。

“……那……那就你們和其他孩子一直在這裏好了。我已明白地和島原的人說,我不願意有糾紛發生,但是,那邊很可能會發生暴動。說實話,我實在也不願意你們回到那可怕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尋找一塊好地方,好讓你們重操農事。”公主懇切地說。

尋塊地方,從事農耕——這是第一次從公主口中露出口風。其實,公主心裏早已有這種計劃。

當晚,第二天晚上,都平安度過。

公主領著駒之助,再度出現於島原。奉公主為瑪利亞,祈望和平的太太為數甚多,但暴動的征兆已日益明顯,而到了一觸即發的局麵。

公主停留島原數日,又遄返長崎。到時已是夜半時分。三十多個覆麵武士搗毀大門,闖入白百合寮。

公主聽到聲音,立刻整裝奔赴孩子房間,叫起孩子,群集到大廳。

從外頭傳來了廝殺的喊聲。森都和與市都住在寮裏,除駒之助、次郎、源之助之外,還有五六個同誌。

孩子都嚇得直抖。

“有強盜進來。不過,你們都會很安全。好,靠到阿姨身邊來……”

公主把孩子們聚攏到自己周圍。

覆麵武士想擁進後院的孩子住處,但為駒之助等人所阻。森都提著槍站在後麵,旋即開口說:“喂,你們是天主教徒浪人吧!放下刀,有話好說。”

“田原森都!幕府鷹犬!吸血鬼!免囉唆!今天要你命!”

高個的覆麵漢似是這一夥的首領,恨恨地說。

“ 對! 我是天主教徒的仇敵。被我送上十字架的邪教徒已有一千五百人!我本想把性命交給你們,不過,現在可不行,我正在幫助由利公主。公主的工作崇高偉大,她替代神佛照應無依無靠的天主教徒遺孤。”森都從容地回話。

“混賬!”那為首的覆麵漢大吼一聲,“我們怎會把神聖的殉教者子弟交給你們這群魔鬼!今晚我們本想悄悄來把他們帶走。”

“哼,越來越鬼迷心竅了!”

“駒之助!”

覆麵漢轉臉望著年輕人。

“你們的父母都是偉大的天主教徒,崇高的殉教者,為何附從魔鬼,背棄上帝!”

“我們都站在孩子這一邊。凡是虐待孩子的都是我們的敵人。你們才違反上帝的慈悲!魔鬼的門徒!”

“別說了!”

駒之助、次郎、源之助,都很年輕,血氣方剛,以勇猛的氣勢殺向闖進來的敵人。雙方發出悲鳴,刀光交錯,不旋踵已砍殺三人。

敵人退到大門口,立刻分成兩組,一組圍著駒之助三人,另一組往屋裏衝。

“好,來吧!”森都架著槍,兩眼頓然張開,光芒四射。

“哼,原來是冒牌瞎子!”

那高個覆麵漢揮起大刀,大吼道。

“哼,哼,瞎也好,不瞎也好,可別挨了我的槍。”

森都猛然遞出了槍,對方驚險萬分地躲過,下一刹那,槍頭便刺向那漢子身邊另一覆麵漢的側腹。

就在這刹那,為首的漢子踏前一步,撲向森都。森都飛躍退後,接著便是一場混戰。森都、駒之助等人為了阻止敵人闖入後院的孩子房間,四處奔跑廝殺,但人手終究不夠,已有兩三個敵人乘隙奔向後院。

不久,後院傳來了孩子的悲鳴聲,接著是與市的聲音。

“師傅!駒之助兄,快來呀!”

與市看見駒之助等人已殺進來,便奔入孩子房間,和公主一起保護孩子。

森都聽到與市的聲音,一邊與敵人交鋒,同時喚道:“駒之助,你們都到孩子房間去!這裏由我來!”

“遵命!”駒之助回答,接著叫道,“次郎、源之助,到孩子房間去!”

駒之助引開敵人後,直奔後院。次郎和源之助隨後奔去。這時,次郎背後空門大開,肩上挨了敵人一刀。“唉”的一聲,怒視著敵人,癱軟倒下。

“他媽的,你這家夥!”

森都奔馳過來,一槍刺殺了砍倒次郎的覆麵漢。接著,他提槍擋在通往後院的走廊入口。

“來吧,該死的家夥……”

駒之助和源之助奔進大廳時,公主站在燭光下,孩子們緊靠周圍。

七八個覆麵漢正口出惡言毒罵公主。與市和茂右衛門的妻子阿島及三個使女,鐵青著臉站在孩子們兩旁。駒之助和源之助怒火中燒,加上負傷,狀甚可畏,大吼一聲,便想從後砍殺敵人。

“等一下!”公主阻止。

公主怕在大廳中廝殺,會傷及孩童。駒之助和源之助猛然打住。覆麵漢卻毫不容情地喊聲:“殺!”搶先向他們逼迫過去。

駒之助二人知道公主的意思,喊道:“來吧!”

接著便想跳到外頭,但覆麵漢根本不理,由後掩殺過來。

“真他媽的!”兩人赫然舉刀對壘。

公主緊咬嘴唇,吩咐使女說:“逃!幼兒交給你們了。”接著說道:“大家手拉著手,跟在阿姨的後麵。”

旋即吹熄蠟燭,頓時一片漆黑。公主摸向走廊。與市等人像從後往前推一般,要孩子們跟著公主走。

他們從便門跳進院裏,摸黑到了後門,幸好沒人追來。幼兒由大人背負,較大的孩子手拉著手。

“快,快走。”

“公主,到哪裏?”

“到奉行所。”

“公主,這可不行呀!這不等於把孩子送回牢裏嗎?到我家去吧!”與市說。

“這也好。”

一夥人在凹凸不平的小徑上行走。但沒走多遠,十四五名覆麵漢高喊道:“站住!”

一下子就把他們包圍起來。

“是什麽人?”公主問。突然間,提燈的光照在公主臉上。

“嗬,是由利公主。嘻,嘻,我們正張網等你呢。喂,把孩子帶走!”

“我們奉上帝意旨,來接你們。”

覆麵漢伸開雙手來搶孩子。

“各位,算了,算了!”公主對想跟覆麵漢爭奪孩子的大人說,再爭下去也沒用了,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實。

但,孩子都“哇哇”大哭,緊緊靠著不願離開。覆麵漢把孩子一個個送進停放著的轎子裏。公主咬著嘴唇,如石柱般佇立著。

“公,公主!”

與市揮著緊握的拳頭,喊道:“刀,刀……”

他大概是想如果有刀,即使力有未逮也要給他們一刀,盡管與市是那麽恨刀。

茂右衛門的妻子抱著自己的孩子,拚死命地反抗,但最後連她自己也被抬走了,她掙紮地喊道:“公主!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

這時候,殺進寮裏的覆麵漢,帶著傷患奔馳而至。簇擁著孩子乘坐的轎子,旋風般飛奔而去。

公主茫然目送,突然喊道:“森都他們呢?”

於是,她跟眾人奔回寮裏。

“森都先生!駒之助!源之助!次郎!”

公主站在漆黑的房屋裏,稱名喚叫。

“哦,哦,公,公主!”

從秋草叢裏傳來了呻吟聲。

公主跑過去一看,森都握著槍,俯伏在那裏。

“森都先生!振作起來!”

“唉,唉!”

森都豪勇地低吟,撐著槍,好不容易才站起來。

“孩子呢?”

“都被搶走了……”

與市把森都的手擱在肩膀上,扶到廊間。走廊附近,駒之助與源之助躺在四五個覆麵漢的死屍間,早已氣絕身死。

使女立刻在燭台上點火。

森都全身是血,傷勢沉重,公主連忙替他裹傷。

“公主,不必麻煩了。”森都揮揮手,微笑著望著公主的臉。

“公主,我想悄悄地說……公主的容姿,的確像一般人所說那樣……”

森都的臉已蒼白如死。公主凝視著這奇妙的男人。

“森都先生,你的眼睛?”

“我相信,從社會上找出惡,是我的天職。對我來說,惡的始作俑者是耶穌的神。所以,找出天主教徒,送往刑場,是我的天職。於是,我向佛發願,我可以不看所有的善與美,隻要找出天主教徒就行。不過,起初,我的確是瞎子,自與道智和尚論法失敗的瞬間,我的眼睛忽然看得見了。不過,從那時開始,我就下了這種決心。”

森都逐漸失去血色,但仍以堅定的口吻陳述,真可說是驚人的告白,公主深深頷首,說:“嗬,原來如此……”

“我的眼睛隻看壞人和殘酷的人,而不能看善人和美麗的人。年輕時,有個愛慕武藏先生的吹笛名人阿通,她一定是個美人,但我沒有看過她。細川家有個悠姬公主,她也愛慕武藏先生,我依然沒有看過她。

還有,公主!你也……”

森都蒼白的頰上突然泛出血色,眼睛洋溢著驚喜之色。

“公主,我想,你一定也非常美,但我不能看,不過最後我還是看了。嗬,不過,我還是不後悔。一生所見的惡人臉,現在已全部消失;隻有公主美麗的臉在我內心逐漸擴大……公主是清純的處女,同時也是慈愛之母的化身!”

公主緊握著森都的手。

“不隻是天主教徒的孤兒,倚靠著公主的慈愛,駒之助、次郎、源之助、我,還有與市,莫不如此。”

“師傅說的不錯。”與市倚靠著森都,有如孩子般哭了起來。

森都的眼睛凝望公主不動,緩緩地失去了光芒。

“森都!”

公主把森都緊握的手抱在胸前。森都的眼睛再度恢複微光,口中唱誦佛名,旋即垂下了頭。

公主也誦著佛號,靜靜地把手移開。與市和使女也都合掌稱誦佛號。

屋裏又恢複了平靜。破雲而出的半弦月映照著每一具屍體。

就在這時候,從外麵傳來了慌亂的腳步聲,提燈的光芒逐漸明亮。

“公主!公主在嗎?”是奉行神尾的聲音。

奉行神尾內記率領許多屬吏踏進來。神尾看看公主,又看看躺在院子裏的屍體,嚴厲地問道:“公主!這是怎麽回事?”

公主表情冷漠,佇立不動。

“幾十個不明來路的覆麵暴徒闖進來,搶走了寄居在這兒的孤兒。”

“什麽,搶走了孤兒?”

“森都及其他年輕人拚命阻擋,但力有未逮。”

“嗬,森都也死了?”

神尾也黯然神傷,轉眼望著森都的屍體。

“是天主教徒的餘黨嗎?”

“大概是吧!”

公主回答後,凝視著神尾的臉。

“神尾先生,你怎麽破壞了我們的約定,把屬下帶到這兒來?”

“哼!理由是……”神尾從容地從懷中取出老中的指令,開封說道,“公主,這是老中的指令,仔細聽!足利由利,汝漠視幕府命令,行為僭越,茲令於十月底前,撤離長崎市區十裏外。”

內記念完後,把幕府指令放在公主麵前,說道:“若有懷疑,請自披覽!”

指令上有各老中(幕府老中約有四人)的印信,伊豆守的名字也赫然在上。公主莞爾注視神尾。

“指令的意旨,由利已先接下。”

神尾聳聳肩。“什麽,你已先接下了?”

“我已經仔細想過,有了自己的打算,一高興,就會離開長崎!”

“一高興?”

“也會留下!”

“那你是說,一高興也會違背老中的指令?”

“不錯!”

“公主,這樣,那就很遺憾,必須把你送到奉行所了。”

“神尾,你說什麽?期限是本月底,在這之前,由利還是自由的!

如果過了期限,我還在長崎,你來抓好了。在這之前,我仍是這邸宅的主人,你快給我走!”

公主瞪視著神尾。這位奉行自始即應付不了由利公主。

“公主,請別忘了是本月底哦!”

神尾囁嚅地回答後,便領著屬下,以粗重的步伐走出去。

之後,又過了好幾天。寬永十四年(一六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晚,島原領有馬村南莊北岡的農民三吉家,擠滿了拿著提燈、點著火把的農民,其數有三百人。

廂房的壁龕上掛著有十字架標識的白旗。

“各位,這旗是最近在四郎先生麵前,從天上飄下來的,是天使米嘉埃爾的軍旗呀!雅可普神父所預言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各位,我們做禮拜吧!”

三吉昨天剛從天草大矢野村回來,他這麽一說,群集的百姓便一齊畫了十字,大聲說:

“打倒鬆倉!”

“推翻德川!”

這時,有三十多名浪人推開人群,帶著一群孩子走進院子。

“哦,是天草的宗意先生!”

看到前頭的老武士,長老們都興奮起來。

“是,本人是宗意。這次前赴長崎,與同誌合力把被由利公主所騙的孩子們奪回來了。”老武士得意揚揚地說。

於是群眾中頓起**,有的人喚著孩子的名字,奔馳過來。

不久,三吉舉起白旗,奔向走廊,喊道:“時候到了,孩子已經回來了。我們走吧!”

“走!”

群眾高喊一聲。三吉躍進院子,站在群眾前頭。

“攻打代官!”

群眾怒吼。

他們衝進路上的農家,奪取鋤頭與鐮刀,開始向鄰村的代官所行進。越往前行,人數越多,最後聚成六百餘人的大集團。火把相連,怒吼聲震撼黑夜。

代官所根本無視老百姓的存在;百姓集團一接近立即有十五個下級衙役躍出,威嚇道:“走開!走開!若反抗,殺無赦!”

不錯,在這以前,這是一群像羊一般溫順的老百姓,但現在可不同了。

“幹掉他們!踩死他們!”

隨著怒吼聲,群眾像怒濤般推倒下級衙役,闖進代官所。代官欲有所言,但群眾已放了火,衙門立即為火勢所包圍。

反抗之火終於點燃。火勢迅速蔓延。除了狂信家庭,妻子們大多反對丈夫參加暴動,不過,單憑女人的力量,畢竟難以阻止。

島原城的鬆倉家立即派出討伐的軍隊,逮捕了禍首三吉等人,加以斬首,以顯耀領主的威勢,但這隻是極短暫的勝利,旋即為各地的暴動勢力所擊破,島原城被圍困,要守住城池,鬆倉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這次暴動從一衣帶水的細川領肥後長洲附近也可望見,島原城下城外,處處都有火舌,槍聲頻頻傳來。

細川家家老長岡佐渡得急訊後即策馬趨赴長洲,果如急訊所言,詢之漁夫,始知天主教徒已在天草和島原暴動。

確實情況雖不得而知,佐渡認為事態緊急,立即馳回。不巧,這時忠利侯和世子光尚都在江戶,佐渡與有吉賴母、長岡監物二家老相商後,遣飛腳1 向豐後的幕府目付2 牧野信藏和林丹波報告說:“島原、天草事態嚴重,本藩願遣槍隊赴島原、天草支援。”

之後第三天,島原的鬆倉家亦因藩主不在,由重臣署名,籲請細川家派兵支援。

“天主教徒已暴動,為數達五千人。燒毀各村莊,迫近島原城,祈以鄰國之誼遣兵支援,是所至望。”

但依先時頒布的“公事法規”稱,諸藩無視鄰國遇何事變,非經幕府指令不得擅自行動,違反者概處以改封、沒收領地之嚴刑。

因此,佐渡才迅速向幕府目付報告,探視其意向。鬆倉家向細川家乞援的同時,也向目付報告藩內的巨變,並請求允許細川家遣兵支援。

但是,牧野信藏和林丹波兩目付皆欲窺測上司意向,不能速下決斷,去函大阪城代請示,而向細川家指示說:“一切須待江戶來函,再做決定。”

三家老等重臣對目付拖延之舉都大為氣憤,因為天草與島原唇齒相依,起兵暴動的動向日益明顯,事態已迫在眉睫,天草目前雖為寺澤領地,但仍可說是肥後的一部分。

1 飛腳:幕府時代的傳信者。

2 目付:幕府的監視人員。

十一

天草自國郡製度成立以來,即隸屬肥後國,歸肥後國司治理,至戰國時代,始獨立而為豪族天草氏的領地,戰國末期歸人吉城主相良家所有。

豐臣時代1 為宇土城主小西行長之領地,小西家於關原一役覆沒,肥後一帶遂為加藤清正所有。據說,當時,家康有意將天草一並賜予清正,清正不敢接受。於是,天草遂歸肥前唐津城主寺澤所有,並在富岡城設代官治理全島。

然而,無論在地理、經濟,甚至人情習俗方麵,天草都與肥後本土密不可分。所以,細川家的重臣當然重視天草的局勢變化遠甚於島原。

而且,天草的情勢不斷由謠言傳至熊本,天草實為暴動的本源,而少年四郎則是暴動的大首領。

然而,若無幕府的許可,不僅不能揮軍入島原,也不能遣軍赴天草。

經曆一周的焦慮煎熬,長岡佐渡家突然來了一個武士,在大門前向傳達者說:“我是八代老君侯的使者,因是極機密要事,須待麵謁始能報名……”

傳達者將原委向佐渡陳述後,佐渡略一沉思,來人既說是三齋侯的使者,又不能盤問姓名,佐渡隻好到客廳接見。

是一位麵貌俊秀的壯年武士,但佐渡並不認得。

“我是佐渡,足下是老君侯派來的使者?”

“是的,先請披覽老君侯的書簡。”武士遞出一封書信。

佐渡接過信,讀完後,以銳利的眼光凝注武士。

“嗬!你叫鬆山主水?”

不錯,這武士便是主水。主水兩手伏席頂禮道:“是的,我是主水。”

接著又說:“老君侯的意思是,書簡未盡之意由我來補充。”

1 豐臣時代:即豐臣秀吉時代。

“哦,那可不必。老君侯的意思,書簡上已寫得清清楚楚。但我無法一人決定,所以請你先休憩一下。”

佐渡喚來家臣,引主水到另一房間。

十二

佐渡立刻請來長岡監物和有吉賴母二家老。

“八代的老君侯有信送來。”

佐渡拿信給他們看。

信上說,天草和島原的天主教徒暴動對肥後新領主細川家而言,可稱為試金石的重大事件,並指責重臣懦弱,僅知承仰幕府鼻息,遷延度日,信上指示道:

時局發展至此,已無可奈何。事態將日趨嚴重,已極為明顯。既是一衣帶水的鄰國,則位居九州探題1 的細川家一定要站在平定暴動的第一線。

為今之務,事前先派密探到天草,調查實情,以備戰時之用,乃最佳措施。

最後主張用主水為密探:

密探萬一說出藩名,徒增困擾,故可用浪人,幸而,居住八代的鬆山主水,精於兵法,又懂得忍術,特推薦之。

“嗬,老君侯的遠見令人敬佩。”

監物和賴母讀完信後,甚表感佩,卻又麵麵相覷。

“但主水這個人……”

1 探題:鐮倉時代所設之機構,直屬幕府管轄,地位高於大名,德川時代未設此一機構,故係比擬之語。

兩人想到老君侯寵愛主水,著實為難。

佐渡也有同樣想法。故靜默沉思,突然抬起頭來,開口說:“可按照老君侯的意思,任用主水。”

“不妨事嗎?”

兩人提醒說。

“密探本非一般武士適宜擔任的工作。至於主水確實宜於擔任密探,老君侯不聘用主水,卻推薦他做密探,可能已有見於此。”

佐渡說完,臉色頓然開朗。

商議確定後,即當場請來主水,派他擔任密探赴天草,並要他速做準備。但機警的主水,卻表示無須準備,他露出果敢的微笑,說:“浪人隨時準備動身,隻要賜些費用,明晨即可啟程。”

“嗬,原來如此,但要如何跟你聯係呢?”

“已有兩個門徒隨行,若有不足,可以利用當地領民。”

主水胸有成竹地回答三家老,使這些沙場老臣也深有所感。

“嗯,這廝確非凡庸之輩!”

第二天,主水即離開熊本到天草。三齋侯的金玉良言使佐渡等深受感動,果如老君侯所言,暴動已逐漸嚴重,暴動團體的勢力意外強大,大有一舉攻占島原城闖入長崎的氣勢。以鬆倉、寺澤的小藩力量顯然無濟於事,幕府命令雖仍未下達,黑田、鍋島等大藩已備戰不懈。

如此一來,細川家的立場愈來愈趨重要。如果各大藩同時出兵,平定暴動的功勞為他藩所奪,細川家將無顏立於天下。

細川家受封為肥後太守,主要是以德川寵臣身份防備南方的島津,並壓製北方的黑田與鍋島。如果細川家在這次戰亂中武威受挫,料想必被轉封。

這種嚴重性已由佐渡等重臣傳達於一般藩士,因而全藩的緊張氣氛逐日增加。

另外,豐後府的幕府目付,遣使向大阪城代報告暴動情形,乞求指示。但大阪未做決定,亦向江戶幕府請示。報告送達幕府,已是十一月八日,距暴動發生已逾十日。

而其報告僅為暴動發生之初的狀況,內容也很簡單,所以幕府不以為意。而早已期望此事發生,消息又很靈通的鬆平伊豆守,則認為這是消滅天主教徒的好機會,現出微微笑意。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主教徒的勢力竟然會變成後來那麽強大。

於是,幕府召開閣老會議,命板倉內膳正重昌率目付石穀十藏貞清,擔當征討之責,並下令島原領主鬆倉廣高道:“速返領地,若鬆倉無法處理暴動,可以同為肥前國之誼,向鍋島信濃守勝茂、寺澤兵庫守堅高求援。”

閣老判斷局勢還未到須細川、黑田等大藩出兵的時候,但在江戶藩邸的細川忠利已由本藩頻頻遣來的飛腳,認清了事態的嚴重性。然而,忠利並非戰國亂世之雄,而是和平建設的名王,和平的基礎是守法,武力亦須循法而動。

忠利當時給仙台侯的書信中說:“縱使明日城陷,因未奉令也隻好守望。”

這絕非畏怯,忠利甚至遣快使回本藩,下令準備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