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厄

寬永十三年(一六三六年),將軍家光患憂鬱症,十四年,病勢愈趨嚴重,已無法掌理政務。朝廷不時遣使慰問,家光也無法接見,因而風傳將軍已逝。九州地區甚至傳說尾張大納言1 已繼位。

話說九州長崎一帶,入夏以來,因天旱,原本碧綠的農田一片枯黃。

入秋後,梅花、櫻花爭奇鬥豔。夕陽紅得異常,天候的異變接連而起。

人們莫不懷著不安的情緒:“難道這是天變的前兆?”更明確的流言也蜂擁而起。先前,被逐出日本的傳教士曾揚言道:“枯木開花,東西浮現紅雲,耶穌教大興,人人頭上高舉十字架,山野飄揚白旗,時為五五之年。”

從當時算到寬永十四年正好二十五年,所以寬永十四年正是這傳教士預言的年代。而且,據說天草大矢野村的天主教徒鬆右衛門、久右衛門、善右衛門、森宗意四人均保有這傳教士的預言書。

由此觀之,這流言之受注目概可想見。幕府鎮壓天主教的命令也因此日趨嚴厲,鬆倉、寺澤等小諸侯以這命令為借口,更加強對老百姓的苛斂誅求。

不平浪人策劃借這機會不斷發展,一方麵籌足武器彈藥,一方麵散放流言、煽動民心。同時還宣說益田四郎時貞是上天為拯救天主教而派遣下凡的天童,借以收攬民心。

益田四郎2 有異常的才能,信仰虔誠,容貌清純端麗可媲美法國的聖女貞德。既是天使,自須美麗清純,且是無垢的童貞。在這一點上,四郎確是最恰當的人選。

當然,這一切全在暗中隱秘進行。寺澤(天草)、鬆倉(島原)附近的大名都無法清楚掌握其實際情況。其中雖有一些浪人,但大多數是農民。

“即使暴動,也不會有什麽。”既然如此,擁有重兵的大名也就未加特別注意,他們的家臣甚至毫不在意。

1 大納言:是日本太政官製度下設立的一個官職,是第四等級的次官,相當於中國封建王朝時期丞相的槐門屬官。官位相當於三品、四品,最高至正三位。——譯者注2 益田四郎:亦稱天草四郎、大矢野四郎。

但,伊織卻一如平素,不斷密切注意。今天,入城晉見還家途中,他不安地眺望著異常的夕陽,於是加緊步伐,趕回家裏。

武藏正垂目靜坐。

“我回來了。”伊織施禮說道。

“父親,今天又是那令人討厭的日色。”

“哦。”

武藏靜靜點頭。

“父親,對於這異常的夕陽顏色究竟應如何觀察?”

“易書上說,無論吉凶,其征兆將顯現在雲上。兵書上也告訴我們,會戰時,可由雲的色彩、形狀與動態探知敵情。但遺憾得很,我無法舉出確證。我隻能說,看見白雲,心情舒暢;看見烏雲低垂,心情沉重。

這是就雲而言,其實,日、月、星辰莫不皆然。尤其‘日有異變,天災將起’一詞已陳腐不堪;隻能說,太陽照射,則天氣悶熱。看見今天這樣赤紅的夕陽,難免會有不安之感,於是把它跟人世間的一些事象牽連起來。伊織,這是人情之常呀!”

“父親,這麽說來,這種不安的心情也可用在軍事上和政治上嘞!”

“嗯,的確如此。同時也可以用在兵法上。可利用此不安之情,卻不能為之所乘。能將日月星辰引為己用,必可獲絕對勝利。在船島跟小次郎決戰時,我背對太陽而獲得必勝的信心。”

“謝謝父親的教誨。”伊織兩手伏席致謝。

“父親,市區內有人散放不穩的流言,今天已被逮捕,正在審問中。”

“哦。”

“天主教傳教士論及日本的未來時,預言說,枯木開花,東西浮現紅雲,耶穌教大興,人人頭上高舉十字架,山野飄揚白旗,此為五五之年。這預言已到處傳播。”

“有這等事?”

“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天主教徒把將軍違和、田園歉收和天候的異常牽連在一起,並利用人心的不安所散布的流言。”

“也許如此。天主教徒中有軍師吧?”

“有,而且是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今年內,也許會利用人心的不安,乘時而起。”

“嗯,也許如此。嗬,對了,伊織,由利公主和森都有沒信來?”

“這半年多來,一直都沒捎信來。”

“伊織,我即祈望公主平安無事。”

“是的,我也如此……”

伊織眼中隱含著不安。

由利公主的工作稍一不慎,即有被天主教徒仇視為破壞宗教,被奉行視為犯法而遭捕之虞。因為公主的工作,武藏和伊織都為公主崇高的心靈所感動,也為公主意氣的豪壯而覺與有榮焉。但是相隔遙遠,他們日益牽掛公主的安全,這或許是骨肉之情吧!

伊織繼續說:“當差的沒有消息送來,公主的工作一定是進行得很順利。”

伊織在長崎市區收購的土地,後來蓋了小笠原家的屯駐所,並派有人員駐紮該地。駐紮該地的差員也會向伊織報告公主的消息。

公主養護天主教的孤兒,一如往昔,神出鬼沒,在奉行神尾背後擾亂,卻又逼使神尾不得不服氣,現在已收容了幾十個孤兒。公主的愛與雄辯也使係獄的天主教徒接連轉宗。

孤兒的養護表麵上是奉行所的業務,市民們也讚揚此一工作,使神尾比以前更得人望。因公主之力,轉宗的天主教徒不斷出現,這也成為神尾對幕府的功績。

另外,天主教徒對公主的信賴也不差。公主設計把他們的孩子接過去養育,他們因此認為公主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最後,公主把行動指向島原的農村。如前所述,領主鬆倉對農民極為暴虐。不隻天主教,就是滯繳稅款的人也立刻逮捕下獄,因而,雙親被捕隻留下孩子的農家、丈夫係獄隻有婦孺在家的貧農,這類可憐的家庭為數眾多,再加上天候不調,愈增淒涼。

公主領著駒之助等三個年輕武士和與市潛入島原的農村,走訪這類家庭,給予金錢物資,並準備把若幹沒人照顧的孤兒帶回長崎。

村人合掌對著公主低聲稱頌道:“哦!聖母瑪利亞!”

村人們似乎真的把公主看作聖母瑪利亞的重臨。

對此,公主微笑回答說:“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隻想做沒有父母的孩子的母親。”

她不僅給予金錢物資的幫助,也替髒汙的孩子衝洗,細心照顧生病的兒童。

於是,感激的村人中,有人揚棄十字架,說:“瞧!那位小姐!她不是天主教徒,心地卻像聖母一樣善良優雅。讓孩子受地獄之苦,那算哪門子天主教徒!”

突然出現的由利公主,在暴政與災害中呻吟的島原半島農民心靈中灑下溫暖的慈雨。

公主絕不說耶穌教是罪惡,隻要求對孩子的前途加以反省。一旦深入反省,自然會得出信奉政府所禁的耶穌教將給孩子帶來不幸的結論。

公主曾對農民說:“我不懂耶穌教,所以我不能說它是好是壞。如果耶穌教是真實而永恒的,那麽,無論幕府如何禁止,都不會消滅。縱使暫時從日本消失,有朝一日也會再回來。到那時,也許幕府也會接納耶穌教。相信這時期定會來臨,好好養育子女,豈不就是真正信奉上帝之道?”

聽公主這一席話,農民大都點頭稱是。

天主教的領導者反複向農民敘說為堅守信仰,執戈而起,乃理之所然。天童天草四郎的出現、預言書的發現就是使這種說法正當化的最後證據。

公主也對農民說:“各位,你們都有很大的力量。如果執戈而起,也能夠像武士那樣戰鬥,但這力量會帶來災厄,因為世上有人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滿足自己的野心。我希望你們想一想,你們的上帝勸你們執幹戈而戰嗎?據我所知,即使國王虐待信徒,基督也不會要人起來抵抗。基督自己最後被國王逮捕,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死,但弟子們也絕不報仇。”

這段話似乎頗使農民感動。

對公主的出現,最感驚異的是天主教的領導者。他們因公主在長崎豪勇的做法,本來以為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但現在他們把她稱為幕府的間諜、傷害上帝的魔鬼,開始激烈地加以排擠。

公主到島原南端、靠近海口的村莊,拜訪有三個孩子的貧窮農家。

孩子的母親身體羸弱,七歲的次女因患重病,已瀕臨死亡邊緣,躺在**。公主在這農家住了四天,盡心照顧這少女。一晚,四五個陌生的農夫來訪。公主一看就知道,他們是武士偽裝的農夫。他們交相指斥公主之後,強迫少女的母親說:“你的丈夫茂右衛門先生是一個赴死仍唱上帝之名的虔誠天主教徒,你不該從這幕府的鷹犬得到益處,快,快當我們的麵把她驅逐出去,不再接受她的照顧。”

公主微笑著傾聽他們說話。背後,與市露出微妙的表情忍耐著。

被教訓的母親雖然遲疑,卻拚命地說:“是的,長老,我先生欣然地應上帝之召去了。他是很幸福。我也曾好幾次想追隨其後到天國去。

但一想到留下來的孩子,我做不到。每天忍苦度日,終於這孩子病了。

這位小姐到這裏來拯救她。我想,這位小姐才是聖母瑪利亞的使者……我現在仍然覺得這樣。”

“嘿!你說得多可怕,瑪利亞的使者,笑話!”

那些農夫裝扮的浪人可能就是天主教徒的長老,一麵斥責這母親,一麵把目光轉向由利公主。其中一人說道:“你這婦人!我們已經知道你的真麵目。你跟奉行神尾同謀,表演下流的把戲,施恩於天主教徒,以掩人耳目,你是基督之敵!你就是那個經營白百合寮的由利公主吧?”

公主依然微笑著說:“不錯,我是白百合寮的由利。我唯一覺得意外的是,我竟然被認為是基督之敵。其實,我既不是天主教徒的仇敵,也不是朋友,對德川家亦然。我唯一的願望是世上孩子的幸福。我所以和天主教徒相對抗,是因為許多人把自己的孩子帶上信仰之路,而使孩子不幸福。”

“這,這是不可能的!即使不接受異教徒的恩惠,天主教徒的孩子也可獲上帝的拯救,快給我滾!”

這些長老怒吼著。公主卻哈哈哈笑著說:“既是萬能之神,為什麽要遺棄這些崇高殉教者的遺族?嗬,不,你們是上帝的使徒,為什麽讓這家人挨餓?願聞其詳!”

“這,這……”

長老囁囁不能言。公主的說法隻是很簡單的反問,但公主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嚴已壓倒了他們。這時,霞駒之助、和泉次郎和雷電源之助三位青年走進來,在公主身旁低聲說些什麽。

“嗯。”公主點頭,接著站起來,說道:“那麽,孩子和母親都一齊到長崎去吧!船已準備好了。”

那位母親不知所措地望著公主的臉。

公主半對長老說話似的說下去:“若不到長崎找個好醫生,姑娘就沒救了。姑娘寶貴的生命,必須靠做母親的盡量加以維護。為今之計,隻有跟我們一道赴長崎。真的,需要快下決心……”

“好,我們去。”

那母親終於答應。而且像換了人似的,以堅定的口吻對長老說:“長老!我為了挽回女兒的性命,要到長崎去。我想,在天國的丈夫一定會高興我這樣決定,上帝也一樣!”

“怎麽可以?你會下地獄哪!”

一名長老怒氣衝天地叫道,但那母親依然不屈。

“長老!如果上帝說‘別到長崎去’,那就快顯奇跡在這地方治好我女兒的病!”

“有四郎先生呀。”

“那就請四郎先生來!”

“你這該死的家夥!”

長老們終於噤口無言。

“那我們走吧!”公主向駒之助示意。

旅途的一切已準備妥當,那母親背著小兒子,手提包袱。生病的女兒躺在門板上,由次郎和源之助抬著,最大的兒子由公主牽著他的手,開始啟程。但長老並沒有離去,帶著嚴肅的目光,跟在後麵。

到了海邊,他們搭上一艘漁船,立刻離去。這時,沿著海灘,一個看似大名侍童、衣著華麗的少年武士,在一隊武士簇擁下,緩緩走來。

胸前,銀色的十字架閃閃發亮。

“哦,是四郎!”

長老高興得叫了起來。

“四郎,殉教者茂右衛門的妻子被魔鬼拐走了。”

“什麽,魔鬼?”

說話的並不是四郎本人,是隨從在後的大矢野作左衛門。他是豐臣氏方麵的浪人,年約四十歲,赭紅色的臉。

“是那婦人!那在長崎開設白百合寮,名叫什麽由利公主的幕府鷹犬。”

眾人的目光一齊投注到海上。

“原來如此,我已經說過。”四郎點頭,突然從懷裏取出短槍,喊道:“好,給她顏色看看!”

作左衛門勸阻道:“首領,暫緩一下……”

“什麽?不能射?”

四郎驚訝地回顧作左衛門。

“魔鬼必須用魔鬼般的方法消滅,否則不能使誤入迷津的人覺醒,我有妙策,就讓我來……”

“好吧。”四郎頷首,將短槍收入懷裏。

船激起白浪,逐漸向海上行去。公主站在船尾,微笑著喚道:“四郎先生!請給村裏的孩童幸福吧!”

四郎怒視公主,默默佇立。

“首領,進行除魔祈禱!”

四郎在胸前畫十字,輕聲念念有詞。這是西班牙的祈禱文。以作左衛門為首,眾長老都立即伏跪在地。

這時,先前站在樹蔭下凝視的一群村人,邊喊“四郎先生”邊奔馳過來。然後,他們也都跪下,低垂著頭。

四郎祈禱完畢,村人紛紛投訴生活的苦況:“上天的使者!四郎先生!請救救可憐的老百姓吧!繳了稅,我們便沒東西可吃;若不繳,又要被關進牢裏。”

作左衛門回道:“各位,我們的苦都是暫時的!先前回國的雅可普神父所說的預言都實現了,現在已親眼看見了。”

“那名望高揚的傳教士的預言,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兒天草大矢野村的百姓鬆右衛門先生、久右衛門先生、善右衛門先生和森宗意先生,年輕時便經常聽那神父這麽說。不僅如此,天童四郎先生也得過這神諭呀!”

“噢,神諭?”

“首領,請你告訴他們神諭吧!”

四郎挺胸,朗朗說道:“一天,我在赤紅的夕陽下,佇立海邊,向上天祈禱,求他拯救可憐的人民。這時,天邊有一道白光,傳來天使米嘉埃爾的聲音,說,‘四郎呀,雅可普神父所說確實無誤,你要站起來,率領人民敉平違背上帝的人!那時,天主教才能振興,讓上帝的榮光照耀信仰的人吧!’”四郎的聲音清澄有神,臉如處女般明亮,眼中燃燒著勇氣與信念。

“我要先滅天草的寺澤,再鏟島原的鬆倉,而後奪長崎,平九州,向江戶進軍!”四郎以威淩的聲音繼續說。

據傳,四郎當時年在十六或十八歲,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有的書上說,他不學而能讀,也會使用各種不同的奇妙法術,所以他一定有乩童般的異常精神力。但他絕非陰險狡猾,可能是多愁善感,純情多夢想的少年。

四郎也許自幼親見幕府殘暴地彈壓天主教徒與苛斂誅求,以致激於義憤,夢想打倒幕府的爪牙寺澤和鬆倉。也可能,島原的農民期望有這類英雄出現。這兩種夢境遂在異常的氛圍中成長,而導致天童四郎的出現。顯然,將這少年英雄型製成更英雄的天使形象而加以利用的就是浪人。

四郎絕不是騙子。古文獻《別當杢左衛門覺書》中載稱:這時,大矢野島有益田四郎其人,年十六,有名望。四郎不學而能讀書,能講解經文,申言不久將至基督之世,遂有人請其展示證據,彼由天招鴿,於手上產卵,剖之取出基督經文……據說,這是親信浪人與長老所杜撰的。不過他是名槍手,劍術亦不落人後,所做的預言也都能一一符應。

他說,他曾聽過天使米嘉埃爾的聲音,對他來說,這也絕非虛言,他確於某日漲潮時分聽到了這聲音。

於是,他的信念愈發牢固,真以為自己是天童,浪人與長老奉他為首領,也毫無不可思議之處。

早跟天主教徒同其步調的天草農民,以四郎為首,互相來往頻仍,暗中準備起事。島原的長老也在湯島與四郎黨人聚首,以待時機成熟,眾長老自然不會放過向農民宣揚四郎之事。

四郎現在已出現在島原。這雖然非常危險,但是,為了與由利公主對抗,不得不如此。

“啊,四郎先生,所言甚是!”

村人齊聲呼喚。這時候,大矢野作左衛門跨步向前,開口說話。

大矢野作左衛門是抬出四郎的始作俑者,也是實際上的領導者。

《天草征伐記》中載有大矢野作左衛門的名字。他的父親亦名作左衛門,是大阪戰役1,德川家勇將本多忠朝的譜代家臣,在主公忠朝之前戰死。

但大阪戰役陣亡的本多家臣是大屋作左衛門,而非大矢野。又,本多家屬德川陣營,所以其子起事反德川,著實令人費解。

總之,無論就智謀、口才而言,作左衛門堪稱農民暴動的總指揮。

他推舉四郎為首領,巧妙掌握人心,而後逐漸向武力起事之局。

他環顧村人,熱切地說道:“各位,這次隨首領四郎先生到這裏,是有特別原因的。據傳,女狐最近從長崎到了此地,用甜言蜜語哄騙婦孺,以致出現了叛教者。”

1 大阪戰役:即豐臣家與德川家之戰。

村人噤口傾聽。

“各位,這女狐說,不要把孩童帶上信仰之途,為了孩子,要大家屈從幕府的禁令與橫暴。多麽冒瀆的話語!上帝會同樣地把榮光賜給孩子,神與我們同在。現在,雅可普神父所預言的時候已到,天使米嘉埃爾已經告訴天童四郎先生,要他拿起劍來建立神國,天使沒有第二句話,勝利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怎可為了眼前的孩子之愛,而背棄上帝!

各位,別讓那女狐接近你們!牢牢守住你們的村莊!”

“對,對!做太太的都比較軟弱,所以會奉那女狐為聖母瑪利亞。

四郎先生,請您設法曉諭婦人們!”

一個年長的村人上前回答,這位村人很可能就是村長。

“到村裏去!”作左衛門說,然後向四郎垂首請行。

四郎點頭,氣宇軒昂地走出鬆林,後麵跟著麾下的浪人、長老與村人。

但走不多遠,便看見兩三個年輕人從村莊那邊踏著白沙奔馳而至。

“大家小心嗬!衙役到村裏來了哪!”

眾人頓然停住腳步,連作左衛門也顯得遲疑困惑。但前頭的四郎毫不為所動,邊行邊說:“繼續走!”

“首領。”作左衛門欲有所言,四郎卻不理會,低聲說:“我與神同在!”

鬆蒼的衙役是為捕拿滯繳年貢的百姓才潛進這村莊。

四郎領著一夥人進入村裏時,衙役已經踏進一個百姓家,正痛責請求延期繳納的主人。而四郎卻直入屋裏,沉穩地問主人道:“什麽事?”

主人茫然地仰望四郎。高貴的臉麵,白綾布上掛著輝耀的銀十字架。“哦,你是?”

“天草的傑洛姆四郎。”

四郎故意取個天主教名字。

主人激動地想說些什麽,衙役卻已搶先喊道:“什麽,四郎?”然後擋在四郎前麵。

四郎毫不在意地問主人道:“是繳稅的事吧?”

“是的,因為繳不出來,所以他們要把我抓到牢裏去。”

這時候,四郎才轉臉對衙役說:“是這麽一回事嗎?”

“哼!哪有你說話的餘地?你是他藩的人,快滾出去!”

官位較高的中年武士瞪目怒吼。四郎卻從容說道:“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是天主教徒四郎!在神恩之下,任何人都一樣。我想幫助這家主人。”

“什麽,你要幫助?你想造反啦?”

衙役手握刀柄,四郎微笑說:“遺憾得很,我並不怕刀。”

四郎挺胸向前踏出一步,衙役連連後退。衙役都以為四郎會使用神異奇妙的妖術。

四郎一麵笑一麵說:“我沒有說要造反,隻想替這家主人代繳滯納的年貢。我沒有米,如果繳錢,要多少?”

從開頭就覺得害怕的衙役,到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但他依然擺著官架子說:“當然可以,金錢是天下至寶,無論是他藩的人或天主教徒,其價值依然不變,四郎,這村莊另有兩人滯繳,你也要一起付嗎?”

“好,一起付,要多少錢?”四郎從懷裏拿出重重的錢袋。

十一

鬆蒼家的衙役本該逮捕天主教徒的巨頭天草四郎,但因畏懼四郎的妖術,所以從四郎手上接過繳納的稅款,便立刻離開村莊。

然而,不久便流傳著悅人的謠言,說四郎繳給衙役的金錢並非真錢,而是樹葉。百姓聽了莫不撫額稱快,四郎神異奇妙的天童形象愈加喧嚷流布。

其實,四郎並沒有施展奇跡,他隻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島原各村莊,敘說雅可普神父的預言,宣揚天使米嘉埃爾的神諭。

農家已到秋收的時候了,但因天候不順,田園皆毫無所獲。四郎的宣傳更使自暴自棄的農民怒火填膺。農民已逐漸傾向叛亂,最後甚至懷著必勝的信念。

不過,這主要仍是男人的想法,太太們未必讚成叛變,女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比男人重視家庭,而家庭的中心則是孩子。母親都希望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因此,人世間非和平不可。從男人方麵看來,世上的女人都是過分利己的和平論者。

島原的女人如此,由利公主也不停地向她們遊說。公主領著生病的一家人回到長崎後,沒過幾天又遄返島原,跟四郎作對,走訪各村莊,呼籲道:“保護自己的孩子!”而且又把十幾個窮人孩子送往長崎的白百合寮。男人都投以冷漠的眼光,女人卻比男人之盲信四郎更傾向於公主。

公主溫言善語對待婦孺,也跟四郎一樣,遇到鬆蒼的衙役逮捕滯納年貢的百姓時,她用一句話就把這些衙役打發回去,她說:“我是長崎的由利,你們快滾!”

她對太太們則說:“惡不會長久維持下去。鬆蒼重治老爺若再繼續行暴,幕府會把他撤職。不然,我也不會寬恕他。”

因而,島原的農村雖然蘊藏著推舉四郎起事抗暴的戰雲,但女人對和平的祈願依然強而有力。

另外,領主鬆蒼雖已注意到這種不穩情勢,但為了讓附近的大名隻注目本藩的繁榮,而欲加掩飾。而且,他輕視百姓的實力,遂更以殘暴態度對待百姓,並且刻意槍擊天主教徒,甚至向幕府控訴由利公主,認為她支持天主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