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武藏收刀入鞘,嚴肅地回座,恢複以往常低沉的聲音說:“抱歉之至,此為兵法修行者之作為,不得不如此,祈請見諒。青木若能因此而悟,不久即可成為著名兵法家。”

眾人莫不為武藏靈妙手法驚佩不已。武藏的大喝,凝視青木眼光的犀利,給他們極強烈的印象。

“嗬,真覺得連命也要縮短十年一般!”

他們不期而然地透露了這樣的心聲。但是,藩士們為武藏的兵法之高深精妙渾身顫抖,並不僅僅由於此一事件。

這事件後,過了幾天,小倉城內年輕武士聚集在一起,談論武藏的兵法。這雖非起於今日,不過所得的結論卻都相同。這天,大家又說:“真是古今無雙,天下雖大,可能無一兵法家能擊敗先生。”

這時,坐在末座的廚子傳次露出不屑的冷笑聲,插口說道:“各位,我並不覺得如此。”

據說傳次孔武有力,也學過劍道。

“什麽,真的沒有兵法家能擊敗先生嗎?”

年輕武士驚訝地聽著。

“不,不可能如此。不錯,正麵比武,也許是古今無雙的兵法家。

但諺語有雲,欺騙之外別無他法。若用欺騙手法,即使是武藏先生大概也逃不過。”

“啊,哈,哈……傳次,你因為不知名劍手的本事,才會想出這種絕招。像武藏先生那樣的人,就是睡著,也無機可乘。”年輕武士中較年長的一位勸誡他,傳次仍然不聽。

“我不相信,即使是名劍手,也不可能一直緊防不懈。武藏先生不會背後也長眼睛,從背後偷偷靠近襲擊,如何閃躲得開?”

“不行,不行,名劍手劍風及身三寸也閃得開。”

“唉,這不過是杜撰的故事。”

“那可不,當年,武藏先生應召入江戶城,兩個武士躲在屏門後用槍從左右兩方刺先生,先生已先一步搶過,兩人的槍隻掠過先生背處,這難道不是真的?”

“什麽?那不能說是出其不意呀!像武藏先生那樣的人,一定有相當的準備,若是真正出其不意,就是武藏先生……空口無憑,就讓我來試試看吧。”

“嗬,你?那可真有趣。”

傳次既然堅持,年輕武士最後也就順水推舟。不過,他們確實有此興趣:武藏總有疏忽的時候,若乘其虛,也許可以得手也說不定?

兩三個比較慎重的武士勸道:“傳次,算了吧,何必太歲頭上動土?並非聰明之舉呀。”

傳次笑道:“若隻把我當廚子看,那可就錯了。”

十一

當晚,武藏應殿下之邀赴禦前。時間已經決定,武藏向來也都不會遲到。自恃有點蠻力的傳次藏在微黑的走廊下,緊握木刀等武藏來。不久,武藏穿著長袖的衣服,提著大刀,緩緩趨近。如果傳次真的學過兵法,理應為武藏全身散出的劍氣所迫,而中止這次冒險的行為。

可是,他自恃蠻力,而且是以常識判斷事物的町人,同時他堅信,即使是武藏,背後也不會長眼睛。

武藏從他前麵經過,似乎毫無所覺。他微笑著自語道:“給他顏色看看!”

武藏緩緩通過,二步,三步……傳次從陰影下跳躍而出,無言而迅速地從背後殺過去。在他說來,的確快如閃電。

但,他的木刀尚未打上武藏後腦,武藏已突然轉過身來,踏前一步,用刀鞘末端紮了傳次胸前一下。

“唉!”

傳次舉著木刀往後退下。

武藏驀然瞪目而視。傳次慌急欲有所言,武藏已大聲喝道:“混賬!”

接著拔出大刀,用刀背連續在傳次右手敲了三四下,旋即收刀入鞘。年輕武士都在附近窺看,但武藏的刀法快得連看也沒看清楚。

之後,武藏若無其事地到殿下那裏去了。武藏去後,年輕武士奔馳而至,大喊叫醫生拿藥來,喧騰了一陣。信濃守聽到喧囂聲,問道:“武藏,什麽事?”

武藏從容回道:“剛才參謁途中,有人在走廊偷襲我,這是不選場所的無禮行為,我略事教訓了一頓。”

信濃守驚異地叫近臣去看看。

傳次肋骨折斷,左腕折斷,身負重傷,瀕臨死境。再仔細調查始知是白天訂下的陰謀。

信濃守喚來年輕武士,痛加指斥。信濃守與受責的年輕武士對武藏的神技愈加咋舌,而且有冷水澆背的戰栗感。

十二

當然欲以廚子身份試驗武藏的傳次也有罪。即使被殺也無置辯之餘地,所以信濃守隻斥責未阻止傳次輕舉妄動的年輕武士。

不過,話說回來,傳次不就是一個廚子嗎?無論蠻力多強,對付武藏也不過螞蟻撼樹。武藏即使不殺他,僅吆喝一聲“混賬!”傳次大概也會挫腰退縮。

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劍客宮本武藏,如此認真地擊打毫不足取的傳次,豈非太冷酷無情?

信濃守雖斥責年輕武士,心裏卻已這麽想。武藏提到無禮者是信濃守寵信的廚子時,信濃守一直期望武藏會說出一句同情的話:“真遺憾!”但武藏卻冷冷地,一言不發。

接著,近臣向信濃守報告:“傷勢甚重,有生命的危險。”

武藏聽了也毫無表情。

“未免太冰冷了。”

信濃守不禁在心中嘀咕,但他卻譏刺地對武藏說:“武藏,那無禮的人是我以前寵信的用人,跟家臣沒有不同,所以,我應向你致歉。”

武藏卻不解般爽快地回道:“不必介意。”

“武藏,如果試驗你的不是廚子,而是我,你將如何?”信濃守突然反問。

“這個嘛,這就要看殿下試驗武藏的本意如何,再決定處置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不管是世上的武士,或是町人,看似懂得兵法,其實並不懂。兵法始於生命的拚鬥。決鬥和比試都與此無異。不管對手是誰,既然答應比試,武藏向來均以生命拚鬥。即使是毫不足取的田夫野人,彼此的生命都一樣,並無輕重之別。如果殿下忘記生命與生命之決鬥,以不在乎的心情來試驗武藏,武藏也必須讓殿下知道兵法的嚴肅性。”

“哦……”信濃守不禁渾身戰栗,卻也不住地點頭。

十三

藩內的批評也跟信濃守最初的想法一樣,既嘲笑傳次的輕舉妄動,也認為武藏的嚴厲是不慈悲、是冷酷。

以前,無拘無束與武藏來往的人,現在也開始警惕道:“嗬,最好別跟他太接近。”

平素跟武藏沒有接觸的人或婦孺之輩,在路上遇到武藏,都恐懼地把眼光移開。

信濃守知道這些現象後,一天,召集年輕武士到書院,說道:“你們大概都認為武藏擊傷我的廚子,很冷酷無情。起先,我也這麽想,但經武藏解釋後,我才知道這是錯誤的想法。”

接著,他便向年輕武士談起武藏對兵法的態度。年輕武士越聽越覺肅然。修習兵法的嚴肅性已深深攫住他們的心。

信濃守最後說:“武藏的兵法毫無遊戲成分。而且,武藏即是兵法本身,亦如一般的評議所雲,他就是明晃晃的白刃本身。所以全身含蘊刀光劍氣,觸之即有殺身之禍。”

接著回顧身旁的伊織,說:“伊織,是這樣吧?”

“是!誠如主公所言。我想特別說一下,父親在兵法上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以劍相對時,沒有父親,也沒有兒子,更沒有武家百姓之別,甚至萬有一切皆平等。父親曾用‘萬裏一空’這句話向我解釋此一心境。”

“嗯,萬裏一空!確是佳言。”

信濃守擊掌稱讚。伊織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是我想說的,父親現在仍像初學者或少年人一樣勤修不怠。父親經常對我說,‘伊織,我也跟你一樣,現在才開始呀!’當然,父親的‘現在才開始’跟我的‘現在才開始’含有段數上的差異。父親確實這樣想,日新月異,勤修兵法不已。”

說著,伊織自己也像少年人一樣,眼露光芒。

至此,年輕武士似乎才了解武藏的真髓。武藏的這些看法旋即傳遞全藩,誤解變成了敬畏。

另外,廚子傳次在城裏接受治療,好不容易才撿回了一條命,半年後離城而去。他天生偏執,以此為因,痛恨武藏。離開小倉後,不知什麽因緣,傳次依恃廚子朋友的引介,終於在肥後八代出現了。

十四

八代大街有家名叫“花房”的館子。在當時,這是重臣也常去的高級館子。這兒的大師傅定吉,手藝高妙,卻也是個直爽的人,而且待客禮儀有加。

高田五郎太和主水,一晚相約到花房小酌。五郎太服務於本藩的財經部門,是一頗有聲望、食邑五百石的武士,跟主水素日友誼深厚。

此店最著名的鯉魚片端出後,五郎太交代女侍說:“味道確實不錯。

喂,把定吉叫來!”

定吉立刻瀟灑地走到客房。

“老爺,還是跟往常一樣……”

“嗯,你也喝一杯。”

“謝謝。”

在這來往應酬中,定吉說:“老爺,我這兒新近來了一個手藝很好的廚師,能否請幫忙在衙裏找到差事?”

“定吉,不管手藝多好,衙裏的工作有其特別麻煩的地方。”

“那倒沒問題,他是小倉小笠原信濃守殿下寵愛的廚子。”

“什麽,小倉?”

主水搶先問道。

“是的……他遭到意外的災厄,隻得離開小倉,到這兒來投靠我。”

“真的?我很想知道一些小倉的事,請問他見過宮本武藏沒有?”

“啊!”定吉露出誇張的表情,“老爺呀!豈止見過,就是因為那個武藏他才離開小倉的……”

“嗬,那是為什麽?”

“那廝自命有點蠻力,竟要去試試武藏的刀法,結果反被武藏擊傷。”

“嗯!”

“真不愧是武藏,僅一旋身,就用刀鞘紮了他的胸部。我的朋友束手認錯致歉,武藏不聽,拔刀以刀背擊打我朋友的手腳。因此,朋友的肋骨都折斷,重傷瀕死……”

“原來如此。”

“性命雖撿回來,卻因對武藏無禮,最後隻好離開小倉。”

定吉說的與事實大有出入,因為傳次就是這樣捏造的。

十五

不過,主水立刻便洞察真相。主水自己也是第一流的兵法家,武藏反擊乃理之所然;隻用刀背擊打,毋寧說已很寬大,若是自己,一定斬殺無赦。

定吉說,用刀鞘一紮,廚子即俯身認錯,主水也看出了其中的虛偽。就武藏的行動而言,兩個動作之間不可能有認錯的餘裕。

但主水卻內心暗喜,對手既是無知的廚子,要強調武藏冷酷,這是最好的材料。於是,他裝出作嘔的樣子,說道:“唉,武藏先生是這等人物!斃了他,是兵法家的恥辱。若是一般人可以一笑置之,對武藏卻不能如此。他原本就是無血無淚,如魔鬼般的家夥。在與那著名的吉岡一門比試時,武藏一刀就把當時十三歲的又七郎砍殺,以此已足以說明他冷酷無情的本性。”

接著又勸五郎太道:“高田兄,無論如何,他是一個敢向武藏挑戰的豪快之人,何不推薦他到衙中的膳食部門去?”

高田五郎太亦有此意,乃伺機向老君侯推薦,任用傳次為衙中出納課內的廚子。

傳次與武藏之事立刻傳開。襲擊武藏一事大家雖未親睹,但傳次已為眾人所津津樂道,旋即名揚全藩。對武藏的批評也紛然雜陳,例如說他是:“無情之徒。”

“冷酷如冰之輩。”

“是殺人鬼的化身。”

於是,以前的惡評愈加廣布,大家對武藏的態度也越來越冷淡。

這些惡評當然傳進了新太郎等親武藏者的耳朵。露心問題發生時,佐渡說:“今後,對武藏的事,最好慎言。”

所以新太郎對一切也隻好充耳不聞,噤口不言。

佐渡這樣說,並不是畏懼輿論,他認為沒有實際見過其人,縱然費盡口舌,也無法讓人了解武藏。

廚子之事最後似乎也傳到佐渡耳中。他喚來新太郎,沉重地對他說:“新太郎,可不能衝動。殿下一句話可決定一切,總會有這樣的時機,這樣的時機必定會來臨。”接著又問道:“你認識鬆山主水嗎?”

十六

佐渡和新太郎老早就知道,鬆山主水深得三齋侯寵信,待之以客卿之禮,並負責指導家臣兵法。不過,一般上層藩士對三齋侯所作所為向來慎言慎行,不輕易觸及。

三齋侯雖傳位忠利,自動引退,但並非已到老得不能過問藩政的地步,甚至老而彌健,而且藩政也無任何差錯。可是,忠利自幼為德川家人質,深為家康所寵愛,到秀忠時,已成將軍最親信的近臣而受重用,到第三代將軍家光時,雖是外樣大名,卻已成權力超越譜代大名的德川家柱石。

將軍家對忠利的信賴遠過於其父三齋侯,細川家從小倉轉封為肥後五十四萬石的太守,便是對忠利本人的恩惠,三齋侯的引退也許是彼此默契的條件。

三齋侯原是賢君,故萬事隱忍,高高興興地引退,而將藩主之位讓給忠利。但他天生健壯,對藩政多少有點依戀。而忠利善解人意,對父親三齋侯的心境也很能了解。因而萬事謹慎,不失父子之禮,甚至對藩政也盡可能采納三齋侯的意見,並且嚴禁家臣批評三齋侯。最能體知其中過節的是長岡佐渡。

所以,從佐渡口中露出主水的名字,今天還是第一遭。

“是的,屬下認識。”新太郎謹慎簡短地回答。

其實佐渡自己也已略知梗概。

“據說,他曾到過江戶。他確如八代地區所言,是第一流兵法家嗎?”

“就本領而論,在江戶確是第一流。”

“和武藏的關係呢?”

“師傅並不在意,但主水卻視先生如寇仇。”

“比試過嗎?”

“雖是第一流,向師傅挑戰,仍不夠格。充其量隻不過是暗中偷襲吧!”

“武藏對主水有什麽看法?”

“二十年前,主水十八九歲時,師傅已認識主水。大人大概還記得,送悠小姐到中津的鴨甚內黨徒中,即有主水其人。當時,主水曾襲擊師傅,師傅視主水之劍不凡,暗中對他似有所期待。”新太郎的語氣越來越強烈。

十七

新太郎繼續說:“因此,迄今為止,雖曾數度偷襲師傅,師傅總輕輕放過。”

“原來如此!這才是兵法之道!武藏卻也寬人。”佐渡露出深度感動的表情,低聲自語。

新太郎加強語氣說:“不過,師傅一再說,主水心意不正,切不可大意……”

“嗯,我也這麽覺得。老君侯似乎很喜歡主水,一直都想聘用他。

依新訂的聘任法,老君侯用人也須獲得殿下的同意。我想,老君侯將和殿下提及主水的事,我著實很擔心。”

“大人明鑒!”

“老君侯的話,殿下向來不肯嚴拒。聘任主水,殿下也不會不顧情麵地加以辭謝。”

“大人!”

新太郎突然眼露光芒,趨近說道:“要辭退主水的出仕,可讓武藏先生和主水決鬥。我相信,老君侯,和藩裏對師傅懷有惡意的人,親眼見到兩人的決鬥,一定會知道誰是誰非。”

“嘿,不錯,這確是妙法!”

佐渡深為嘉許,但立刻又說:“但這不能立即付諸行動。總之,新太郎,你替我小心探訪他的作為。”

於是,智謀高邁的佐渡遂順其自然,毫不提及主水。主水以為這是良機,愈發討取老君侯的歡心。熊本藩士中,欽慕其兵法者也越來越多。於是有人真心真意地說:“鬆山先生的兵法超過武藏,理應接他到熊本,任為師範。”

另外,武藏在小倉做夢也沒想到熊本已發生這種不利的氣候,隻一味暗自勾畫熊本可能是自己安身之所的景象。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主水已住在八代,新太郎的來信雖洋洋灑灑一大篇,但並未提及這些事情。武藏自己也常想到要親往熊本一行。

但是,武藏與小倉藩士日益熟絡,伊織也愈受殿下信任,小倉似乎越來越難以離開。不過,對武藏而言,在任何地方,每天都是真理的探究,都是為真理而戰鬥,所以他並沒有閑著。

武藏也繪畫,有時也追求大自然之美,徜徉於山野之中。但這不是閑散地享受風物景致之樂。他一直都嚴格地與現實對決,因此,武藏終於無暇走訪熊本,在小倉一住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