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禪

寬永二十年(一六四三年),武藏已六十歲。老病一無起色,但他仍舊登岩殿山,與春山一塊兒盤足坐禪,返宅則繪畫,凝煉工藝。他不懈地指導門人,一高興即趨訪早已隱退的佐渡等親交重臣。

“疾病中,姿容汙穢,實有礙觀瞻。”武藏對光尚說,因而,若無特別事情,可以不必上殿奉職。光尚也堅守諾言,許武藏自由行動。

這年是先主忠利的三周年忌,逝世之日——三月十七日的法事,也跟一周年忌一樣,在菩提寺舉行,武藏當然也參加了,久未見武藏的人,對其形體之衰弱深感驚訝。

法事結束後,武藏靜靜退下,在場的高祿家臣立刻談起了武藏。

起先是與武藏的病症有關,接著談他的日常起居,也談到他在岩殿山的坐禪。

這時,有一個人質疑道:“聽說先生以前是排斥坐禪的,因為坐禪的姿態,萬一有敵人砍來,便無法充分應戰。而現在,他竟然坐禪,不知什麽緣故。”

“不錯,我以前也聽說過。先生向來很少改變主張的,大概心境已有所變化了,還是劍道上有新的成就?”另一個人說。

這時,今日做法事的導師大淵和尚經過眾人前麵的走廊。在場的尾藤金右衛門看見後,立即大聲招呼說:“和尚,久違了。有事請教。”

“什麽事?”和尚停下腳步。

“和尚坐禪時,若有凶漢從背後砍來,怎麽辦?”

“不要被砍。”

“不想被砍嗎?”

“無須坐禪。”

“然則,岩殿山的武藏又如何?”

“什麽?他人的事,我不知道。”

和尚說著即行離去。和尚的閃躲功夫真是到家。

“金右,輸了一招啦!哇,哈,哈。”

眾人大聲笑著。金右衛門雙手環抱,以平素癲狂之表情說道:“唔,真有趣。宮本先生在獨行道中斷言過,一生不離兵法之道。我要親眼去看看,問問他,武藏,劍禪如何啦?”

金右衛門是三千石的厚祿高官,島原之役中,建立了槍法第一的武名,是肥後藩頭等的豪傑。他喜歡少年,而且堅持獨身,但前年終於娶了妻子。去年年底,因產後保養不佳,新婚不久的妻子留下一個小男孩,撒手西歸了,但骨相奇特的尾藤金仍然以極妙的俏皮話,逗引大家發笑。

岩殿山,春意正濃。樹林間,山櫻盛開,岩頂上春蘭飄香,黃鶯婉轉而歌,白眼鳥鳴聲處處,一目了然的山穀、海洋與溫泉山,籠罩著微紅的春霞。在這塊岩石上,武藏和春山今天仍然並排寂然坐禪。

尾藤金放輕腳步,毫無聲息地走上來。他潛近二人背後,靜靜比較他們的背影。尾藤金跟平素不同,今天他目光認真,馬步平穩,做出進擊的姿勢,手握刀柄,睨視武藏。這不單單是嚐試,而是超越浴血戰場的豪勇,完全是見隙即進擊的架勢,殺氣四溢。

可是,武藏和春山依然寂靜不動,隻有武藏的亂發隨著風輕輕飄**。

尾藤金咬著牙齒,表情凝重。剛剛接近一點,就像被推回來一般,連連後退,歎口氣,解除了進擊的架勢,茫然望著武藏的背影。不隻額頭,全身都沁出了汗水。

這時,尾藤金突然嚇了一跳。一條不滿兩尺的小蛇爬上兩人所坐的岩石,接著又爬上春山的膝蓋,蜿蜒橫行,爬下對麵。難道誤把春山的膝蓋當作岩石的一部分嗎?不然,為何毫無懼怖之感?

小蛇就這樣爬向武藏的膝蓋,將近一尺的時候,突然停住,仰首吐紅信,狀似望武藏。而後,慌忙改變方向,繞過武藏後麵,滑落到岩石下。

尾藤金雙手環抱胸前,傾首想了一下,旋即頷首,複望二人背影一眼,悄悄離去。

武藏和春山又過了半個時辰,彼此不先不後地解除了坐禪的姿態,轉身相對。

春山先開口:“先生,如何?”

“春山,由於坐禪,我以前所領悟的萬裏一空之境,近來頓然推廣、加深。已感覺到你所說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超絕生命的真理本體。”

春山的聲音提高。

“先生!沒見到佛的形象嗎?”

“唉,沒見到。相反地,四周逐漸灰暗。敵人射過來的箭,全是黑壓壓的,現在,我似已沉入黑暗中。”

“先生,振作起來,現在隻是一步!”

武藏雙眸炯炯發光,以充滿苦惱的淒慘之臉仰視天空,呻吟般斷言道:“當然,我不會沮喪。我做夢也不信我的兵法之道有誤!”

第二天早上,任性的尾藤金右衛門獨個兒露著笑容,赴花畑館奉職,因為殿下召見他。不知何事,他立刻趨赴光尚禦前。

“主上,早安!”

“嗯,可不早囉!和尚已來了。”

一看,大淵和尚果然已坐在長岡寄之等重臣與近侍的上座中。

“惶恐之巨,本**睡懶覺。”

“哈,哈,哈……金右,聽說你昨天到岩殿山去看武藏兵法了,如何?”

“殿下,此事……”

“沒關係,昨天我也聽到你的評語。真的去看啦?”

“既如此,屬下就談談觀看武藏兵法的始末。”

尾藤金得意地環視了一下在座諸人。

“我到雲嚴寺是在巳時(上午十點),立刻上岩殿山,一看,果如傳言,武藏先生和年輕僧侶春山正在疊石頂上盤足坐禪,遠望島原溫泉嶽的雲煙,寂然端坐。我放輕腳步,從背後潛近,兩人當然不會發覺。”

善於說話的尾藤金,在大家聽得入神的時候,常常喜歡戛然而止,這是肥後狂句的風味。

但是,今天,聽的人是殿下,話題又是武藏兵法,所以韻調雖然依舊,說的話卻實實在在。以光尚為首,重臣以下也都聽得興味盎然。

“武藏果真傾向於禪,而舍棄了兵法,還是由禪來編織新的兵法呢?隻從背後觀看,並不清楚。因而隻好進擊看看。但要這樣做,我必須有必死的決心,因為是無情的宮本武藏呀!未必不會重蹈以前那廚子在小倉城內考量武藏的覆轍啊!總之,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嗯!”光尚發出哼聲。

尾藤金自己赫然張大眼睛,繼續說下去。

“既然口出大言,何畏之有?我也是以武勳獲得三千石的武士啊!

何況武藏根本還沒發覺,於是,我先拿穩馬步,拔出大刀。”

光尚等在位的人都屏息靜氣。大淵和尚也漸漸肅容端坐靜聽。

“之後,緩緩趨近,武藏仍未發覺,全身處處都是空隙。是時候了!朝著肩口,想掄起大刀砍過去。就在這刹那,我的眼睛一陣黑,呆立當場。殿下!那有如枯木寒灰,靜靜不動的武藏,從身上噴出怪光,變成火焰,熊熊燃起!”

“哦……”光尚及家臣莫不嚇得出聲而呼。隻有大淵和尚一人微微點頭。

尾藤金不換氣地一口說下去。

“火焰,從爐火到戰場上的火,我都早已知之甚稔,沒什麽可怕。

但是,這火焰不是此世的。每一道火苗都變成白刃,向我襲來。我連連後退,暗叫此命休矣。這時,火焰頓然熄滅,武藏先生又回到原來枯木寒灰的情形,而且並不回顧……”

聽的人都深受震撼,舒了一口氣,但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光尚興奮地問大淵道:“和尚,從武藏身體噴出火焰,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大淵望著尾藤金說:“殿下,尾藤先生好像還有話要說。請先聽他說。”

尾藤金咳了一聲,說:“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茫然地望著武藏背影。這時在兩人所坐的岩石下看見了異物,是一條小蛇。”

“什麽,小蛇?”

“是的。這條小蛇爬上岩石,橫過春山膝蓋,爬下對麵,然後向武藏先生的膝蓋爬過去,接近一兩尺的時候,突然仰起鐮刀形的頸子望著武藏先生,好像很吃驚的樣子,頓時改變方向,繞過武藏先生的後麵,慌慌張張地從岩石上滑落下去。”

這也是難以理解的現象,眾人仿佛尋求答案似的瞧著大淵。大淵突然眼露光芒,嚴肅地問尾藤金:“尾藤先生,你視武藏兵法為何?”

當然,這是開場白。光尚等人頓時肅容端坐。尾藤金也重新坐好,兩手扶著丹田,直視光尚,以前所未有的鄭重腔調問答:“我親眼看見武藏先生的兵法依然,不,武藏先生的兵法已因修禪而進至更高一層的境地,看來已是絕人界達天界了。”

尾藤金說罷,問大淵:“和尚,以為如何?”大淵深深頷首。“善哉,善哉,尾藤先生所言甚是。剛才,殿下問及武藏全身噴出的火焰,那是心象的表現。想必是武藏欲以兵法探求真如,發乎自然的爭鬥之氣,與尾藤先生欲打倒武藏的爭鬥之氣相激噴出的火花。當然,隻有尾藤金一人感受到,武藏大概什麽也不知道。”

尾藤金很滿意地說:“誠然,確是如此,小蛇也因害怕武藏先生爭鬥之氣,才繞到背後逃走。”

“這也有道理。不過,因是畜生,無法知其本心。你這樣看,也許不無道理。而且是顯現武藏與春山心境的好話題。”

大淵回答後,長岡寄之追問道:“請問師傅,春山當時的本相如何?”

“嗯,問得好!禪本是去雜念,與天地合一之法。無邪念,無害人之心,空寂無一物,在害怕人的小蛇眼中看來當然有如木石。春山雖弱冠,近年來卻已有相當進境。”

“師傅,武藏和春山的差異呢?”

大淵直爽回道:“春山之禪是僧侶之禪。”

“哦,什麽叫僧侶之禪?”

“僧侶本是斷絕俗緣的出家人,所以跟婆娑的因緣不深。坐禪之法,係以道元禪師1 的坐禪為始,後經曆代禪師的努力,建立了坐禪的係統方法。若從幼時循序教之,除非是相當愚蠢之人,否則必能體得禪的本體,就像隻要是武士,誰都領會得相應的武術一般。”

“那麽,武藏先生呢?”

“由於平居的嚴格修持,無論在兵法之道或做人方麵,武藏先生已臻至相當高的境界。為使兵法之道趨於更高層次,才去盤足坐禪。因緣際會,導引他坐禪的是春山。”

“誠然。”

“因而,武藏先生的坐禪不是僧侶的坐禪,而是兵法家為兵法的坐禪。這樣當然與春山不同,會全身散發爭鬥之氣,使小蛇遁走。”

寄之一麵點頭,一麵又問道:“師傅,還有一個問題。武藏先生能不能靠現在的坐禪而抵悟道之境?”

大淵閉目深思後,輕聲答道:“據說,兵法的極致是棄刀。若說這就是悟,是劍禪合一,固無異論。塜原卜傳、伊藤一刀齋及近日的柳生石舟齋,這些稱為名人的兵法家臻此極致時,都已不言兵法,棄刀,脫此世苦海,以風月為友,度其餘生。但武藏先生與此不同。”

不僅寄之,連光尚、尾藤金及家臣都聽之入神。

“在修業過程中,劍與禪本來相仿,在終極方麵卻相反。不棄劍,兵法家之悟不可得。但武藏先生不肯輕易棄劍。他要借坐禪之法,使兵法直臻真如之境。他對劍真是驚人的執著。”

寄之插口說:“師傅,這樣,難道始終無法悟道,無法劍禪合一嗎?”

大淵抬眼說:“我不以為如此。武藏先生之道終究是菩薩之道,苦多,佛果亦大。法有不同,佛果亦有別。總有一天會觸及真如,醒於佛性。那時,武藏要如何轉法輪呢?”

1 道元禪師:一二二七年從中國傳入曹洞宗的禪師。

接著他又附加一句:“寄之先生,你和武藏先生關係特別。貧僧擔心的倒是武藏先生的病體,請你好好關照。……”

光尚聽了這難得的武藏修業之事,不禁舒了一口氣,旋即褒揚尾藤金,說:“金右衛門,你能看出武藏的兵法,真了不起!”

於是賜他一把短刀。尾藤金光彩無比,想退下時,光尚把他叫住:“金右,慢著!”

尾藤金回到座位上,光尚以完全不同的表情責問道:“金右,據說你還未續弦?”

尾藤金滿臉不願意回答的樣子。

“是。”

“你不覺得令堂撫育幼兒很辛苦嗎?”

“不,不會,已請有奶媽。”

“盡管如此,還是很辛苦啊!畢竟是過了七十歲的老人。”

“是。”

“早點續弦吧!”

“是。”

“你也有不便之處嗎?”

“沒有。有家仆,也有奴婢,所以獨身也很不錯。有了妻子,黏三黏四,行動反而不便。”

“哈,哈,哈,胡說八道。像剛才所說,即使有若幹人手,令堂撫養孫子的辛勞……”

“不,母親說要把孩子養得勝於我,所以精神健鑠。”

尾藤金始終固執己見。光尚表情愕然。

“不錯,令堂確是有名的女傑,一定能把孫子養得很好。但是,金右,你認為令堂一直都健壯如恒嗎?對此,連弱冠的我,也都知道。”

尾藤金無言以對,隻垂頭答道:“是。”

“低祿的人還有可說,但高祿的你,過了五十歲,仍跟少年人一起遊玩,世人的風聞並不好。金右,我替你找個不下於令堂的爽朗女傑,一切包在我身上!”

少主這樣斷言,連一向豪強的尾藤金也不得不屈服,逃避般地說:“是,待屬下回去跟母親商量。”

說罷便退下。

尾藤金困惱已極的表情非常奇特,所以在座的家臣都出聲大笑。光尚立刻當場商討尾藤金繼室的人選。

除了提出此事的光尚之外,家臣們都因對方是尾藤金,半開玩笑地提出許多名字,但要找個跟尾藤金配得來的女傑,確實不易。

在這時候,光尚拍了一下膝蓋,說道:“唔,有了!新太郎的妹妹阿鬆如何?”

眾人都表讚同。不錯,說起阿鬆確是藩裏名列第一的女傑,祿額雖不及尾藤家,但寺尾家也是丹後宮津以來累代的名門。而且阿鬆現在雖已五十歲,卻也是一個以獨身度過大半生涯的怪人。如果這兩個人能結合,必定會成為世上罕有的夫婦。

“各位,以為如何?”光尚又問。

“是,想必是天作的一對。”眾人異口同聲,半覺有趣地回答。

光尚非常高興。但雙方都是難纏的人物,所以一般認為這對夫婦,並不是這麽容易就能結合在一起的。於是,光尚囑咐道:“這件事要守密!”

尾藤金探知武藏兵法之事立刻在藩中傳開,尤其小蛇的故事似乎更容易宣揚開來,長期在藩裏傳播,迄今已成古老的傳說基型。

但是,藩裏的人因為沒有聽過大淵和尚的解說,所以對這問題的解釋眾說紛紜,其中有這樣的說法:“先生已是六十歲的老人,兵法已完成,而且也參禪,所以能穩如泰山。但現在殺氣四溢,連小蛇也畏避,實在不平凡。”

“是啊,先生年輕時,罵佛,詆毀經卷,或因此而為佛怪罪,天生即為魔界之鬼。”

“先生年輕時隻跟無數的兵法家比試,毫無慈悲地殺人,這些怨靈想必不會輕易放過。瞧!近來的先生!似乎有什麽附體一般。”不很了解的下級武士中,有人這麽說。

在這種情況下,下麵的故事也到處流傳。

一天深夜,藩裏的五個年輕武士,在朋友家玩到深夜,然後去了高田原千反町附近。這附近有一間微秩下級武士居住的武士館,處處都有空地,空地上是繁茂的森林。一到深夜,很少有人從這裏經過。

這五個年輕武士,已喝得有點酒意醺然,而且血氣方剛,所以放聲言笑,聳肩而行。突然,五人各自發出小小的叫聲,停下了腳步。

背上一股冷氣直往上冒。刹那間,全身凍結,腳跟好像被釘在地上,耳中聽到一種奇異的響音,那腳步聲似踩在地上,又仿佛未著地而行。

五人麵麵相覷,回首觀望。從微黑中輕飄迫來的並非此世之人。白衣亂發,蒼白的臉上一雙燃起熊熊烈火的大眼睛,五人起身逃跑,但仔細一看,原來是武藏。

這故事很貼合當時武藏脫俗的形象,所以一直流傳至今。

尾藤金探知武藏兵法的那天傍晚,武藏在春山陪伴下回到了府邸,但看來臉色很不對勁,他也立刻就寢,心窩似乎相當疼痛,晚飯也沒吃。

信行非常擔心,阿鬆得到消息後,急忙趕來看護。

過了十天,胃痛仍未見好轉。

這天,阿鬆入夜後仍未離開武藏居室,用手推摩武藏背部,這時,武藏突然起身站起道:“鬆小姐,我到永國家一下。”

武藏到永國家,道:“永國,替我打把長刀!”

永國見武藏形跡與平素不同,遂問道:“先生,何事?”

“嗯,我要一把新刀,未曾沾過人血的清純之刀。永國,這次的要求可不簡單嗬。這不是殺人的刀,而是要帶到天界的刀,比喻來說,就是不動明王的劍!”

這艱難的要求,更激起了永國的豪氣。但是,武藏那比平時凶惡的聲音與目光,已形成一種氣勢,使永國之心戰栗。

“先生!我答應。永國定用盡所有精魂,打製一把先生所希望的刀……”永國舉目挺胸,昂然回答。

五個年輕武士所見的,就是這天晚上,從永國家踏上歸途的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