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之日

之後,武藏病況依然未見起色,此事也傳人光尚耳中。光尚惦記武藏,又有大淵和尚的話,所以差遣典醫堀內喜內往視。

堀內喜內,號秀山,也是儒學大家,氣質高雅,對高秩之士亦不肯輕易低頭,平時不曾自動跟武藏說話。他瞧不起兵法家,認為兵法家學問不足,與可憐的肉體勞動者無異。

他年齡與武藏相仿,個子矮小,但很結實,是個很像儒者的清臒老人。他胡亂地為武藏診斷,眼中流露輕蔑之色。武藏雖生病卻仍筋骨嶙峋,在這學者眼中看來,無疑是無知的表現。

“胃很痛吧?兵法家總像牛馬一樣役使身體,有時又大吃特吃,這就是病源。總之,沒什麽了不起,隻要吃得跟平常人一樣,不久就會好了。”

秀山說罷,就在阿鬆送來的盆裏洗手,緩緩轉身跟武藏說話。

“武藏先生。聽說你近來也坐禪了,真不錯。雖是兵法家,心的修持也非常重要。但是,無論怎麽坐禪,沒有學問也不行。讀讀儒學方麵的作品,如何?”

武藏爽快地接受了。“好啊,我想試試看。”

“讀過《論語》嗎?”

“年輕時讀過。”

“《大學》呢?”

“一點點兒。”

“《中庸》呢?”

“以我的方式讀過白文……”

“嗬,僅此,也令我感動。儒學本來就始於孔孟,遠在兩千年前,就傳入我日本國。從此以後,便以國教的中樞延續到今日。以道義為本的社會國家之所以能夠成立,即拜此教所賜。儒本是修己治人的根本,修己為君子,而後施德於人。這是確定人所以為人之道的學問。”

秀山以此為契機,滔滔不絕地談述儒學。但是,一點點精義很快就推銷完了。武藏以前曾與儒學接觸過,雖以自我的方式閱讀,大抵也抓住了它的根本,所以越聽越覺得無聊。

但是,武藏依然端坐,靜靜地閉門傾聽,秀山愈發得意,說個不停,最後說道:“武藏先生,你似乎很傾心佛道,但佛道指向的世界不在此世,是否存在,未可知。坐禪和念佛都是指向目不能見的世界,相形之下,我儒學則是此世的學問。念佛,即使不念,也不關緊要,若稍背儒學之道,人便變而為畜生。武藏先生,你也步向君子之道吧?”

這時,武藏仰首說道:“對,我知道儒學的德目是仁義禮智信。但我從十三歲起,殺人傷人無數,離仁甚遠。疏離雙親,不娶妻子,有背人倫,則遠於義。至於禮,則野人不習禮,如你所見。”

“你說什麽?”秀山頓時變了臉色。

“秀山先生,這是不得已的。”

“不,武藏先生,你可以恬然這麽說嗎?”

“是的。”

秀山後退,仰視武藏的臉。他的眼中露出憎惡之光。

“果如一般所言。武藏先生,你已陷於邪道。自初,你的兵法就錯了。在下讀過你的獨行道,於今思之,那是邪道之源,那十九條全都違反世道人倫。如果按照這十九條原原本本付諸實施,就不是人了。

棄絕塵世的僧侶還好,若是常人,就會變成乞丐;若是兵法者,就會變成鬼。”

“確是如此。”武藏眉毛不動地回答道。

秀山聲調愈發激昂。

“不過,儒學是現世的學問,不會以你為鬼。武藏先生,你的兵法是霸道之劍,以此隻有招致亂事。對意圖建立王道樂土的細川藩來說,是可怕的邪道……”

“秀山先生,我很了解。你回花畑殿時,請代向殿下說,今日之探病,武藏不勝感荷。”

武藏說罷,交代身旁的阿鬆說:“秀山先生要回去了,請你送他。”

“嗯,打擾了,這就回去……”秀山慌忙站起,擺擺手,出去了。

武藏親自鋪了床鋪躺下。這時送出秀山的阿鬆已經回來。

“武藏先生,累了?”

“也沒特別疲倦……隻是騷擾得很。”

“真的,秀山先生是有名的頑固分子。”

“鬆小姐,剛才的那席話,你覺得如何?”

“秀山先生所說有關儒學的話,我不覺得有錯。”

武藏點頭說:“是的。我也認為孔孟之學與佛教一樣,並沒有錯。

誠如秀山所說,儒與神、佛同為國教的三寶,由這三寶,日本才維護得住。但是,仁者不易出現,王道不易推行,樂土不易得。有這三寶,世界可大放光明。三者都非常了不起。不過,我選了另一條路。”

阿鬆猛點頭。

武藏凝視著天花板,說:“生於兵法家之家,執劍而行,是我的因果。天生不肯服輸的心魂,使我隻為勝利,始終在劍道上行走,而且一味挑戰,平生沒有敗過一次。二十九歲時,與宿敵佐佐木小次郎決鬥,打倒了他。鬆小姐,以此,我的願望大抵已經達成。這時,若仕宦,我理應可以過著平穩的一生。”

“確是如此,如果與通小姐在一起的話……武藏先生,我可能也走了相當不同的道路。”

阿鬆亮著眼睛打岔。當時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現在阿鬆心上,如此鮮明有致。

武藏舒了一口氣。

“不過,我想使自己更強,而重新立定誌向。於是逐漸擴充了以後在獨行道中所寫的無情自戒規章,繼續修業。神、佛和儒,就在這時候明確地變成了我的敵人。人姑且不言,我既然獨自朝勝利之路行進,既有的神、佛、儒之道便不能不加以否定。鬆小姐,你懂嗎?”

武藏躺著回首望阿鬆。

阿鬆皺了一下眉頭。

“懂了。聽說你在本妙寺,當著日遙上人之麵痛斥佛祖,當時,我覺得你非常可怕……”

武藏微笑說:“所以,從那以後,武藏的兵法就像秀山剛才所說,走上了為求勝利不計一切的霸道之路。不僅我的兵法如此,兵法本來就屬於霸道的。可是,我卻把霸道更往前推進,意圖使之成為不悖天地理法之道,於是,我的苦悶開始了。我重新傾耳聆聽神、佛、儒之道,也在藝道尋找開啟之鑰。”

武藏又轉眼望著天花板。

“鬆小姐,悠小姐以她清純的心,在不言不語中促使我這樣做的。”

阿鬆輕聲喊道:“哦!”

武藏又回視天花板。

“有一度,我喪失了希望,險些放棄刀,向佛道投降。然而畢竟沒有放棄。我的嗜好流浪,從這以後越來越強烈,以天地自然之本體為鏡,致力於天地理法的發現。就這樣,二十年後,年過五十歲,忽然贏得了萬裏一空之境,視野豁然開闊,我的兵法已超越霸道,亦通諸藝能,成為不悖人道的諸道之一。我已完成兵法,其後隻需加以磨煉。”

“這麽說,還是不滿足吧?”阿鬆打岔。

武藏苦笑道:“確是如此。如果我以此為最後之悟,我大概會像柳生石舟齋那樣,宣布無刀,逃離此世;會像丸目徹齋那樣,易刀為鍬。

可是,我的眼睛已逼視我早已贏得的萬裏一空,其內涵之物複鼓起我的鬥誌。所以應先主(忠利)之聘時,我又站在兵法與政道之間,不知所從。最後終於下決心接受先主的知遇。”

武藏說到這裏,眼中頓露光芒。

“萬裏一空的兵法通於萬機。劍政一體,與神、佛、儒之爭也結束了。我既已出仕,自當以兵法之理輔佐主上,以便在肥後建立一個所謂的王道樂土。可是……”

說罷,武藏突閉雙眸,歎了一口氣。阿鬆憐憫地望著武藏。

“不錯,確是如此,武藏先生。毀棄多年來的自戒,甚至有意娶由利公主,以守護主上的生命……”

“嗯,隻要能夠守住主上的生命,我決意放棄建築樂土之夢,放棄兵法和刀,甚至與由利小姐一起耕種田地。但這變成一種諷刺,也跟由利小姐訣別了。”

阿鬆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由利小姐怎樣?”

“也許會一直浪遊下去。她似乎天生就是一個不顧世俗、獨來獨往的人。”

“跟武藏先生一樣。”

“嗯,在這一點上是一樣。隻是她所追求的是絕對無刀的和平世界。

以理想而言尚可,但她欲求之於現世,所以連棲身於世,都不容易。”

“卻也了不起。”

“是的,確實了不起。”

“武藏先生,你也很了不起。全無來由痛責武藏先生的秀山,反令人覺得可惡。”

武藏輕輕搖頭。

“不,不,秀山所罵的亦非全無道理,因為我又踏進霸道了。鬆小姐,我一定要勝利。”

阿鬆把讚歎的目光投向武藏的側臉。

“一定會勝利,因為春山先生跟著你。”

“嗯,真感謝春山。春山教我坐禪之法。不過,鬆小姐,我隻接納其法,並沒投靠在佛法的力量上。我不像年輕時候那樣,以佛為敵。那時,我認為佛阻礙了我的兵法之道,所以與之亂鬥一場,有如以佐佐木小次郎為對手一般。鬆小姐,於今思之,我敵視的並非佛本身,佛之本體是真理,叫真如,鬆小姐,懂嗎?”

阿鬆邊傾耳細聽,邊點頭。

“聽來,好像懂得。”

“好,那就請你再聽聽。我戰鬥的不是佛本身,而是為成佛而講述的佛教。念佛唱題,或跪在佛前讀經禮拜,焚香數念珠,或者其他各種教條,這一切雖說是依據釋尊之教,而我卻以此教、此道為敵。”

“武藏先生,我相信你所說的。”

阿鬆聽得入神。

“鬆小姐,我排斥這種佛道,想用自己個人的力量來探究被稱為佛的真理,並以兵法代替佛道,以劍代替信仰。以前,我分不清佛與佛道的區別。

但因坐禪,而能加以區分了。我所追求的真理與稱為真如的佛,是一體的,但這還停留在思考上。鬆小姐,我現在歡喜無比。”

“武藏先生,恭喜你!”

阿鬆不禁想起岩殿山上所見的武藏形象,自己也覺得很高興。

然而,武藏卻輕聲低語。

“鬆小姐,恭喜還早呢!強敵正阻擋在我前進的路上。這敵人就是給人生存之苦、衰老而終至於死的因果法則。人類的不自由,人類的痛苦,都是這敵人造成的結果。現世有貧富之差,又互相爭鬥,其源皆在於此。若不製服此敵,我無法如實望見真理。鬆小姐,我心雖因歡喜而戰栗,但眼前卻是無明之,我很痛苦。”

“啊!武藏……”阿鬆驚叫,臉色蒼白。

“春山常勸我頌佛,但除非親眼見佛,否則我不頌揚。我怎會放下手上之刀!”

武藏說罷,低聲呻吟,大概胃痛又犯了。

“啊,武藏先生,快像平時那樣!”

阿鬆讓武藏俯臥,盡力擦撫武藏的背脊。

堀內秀山深為武藏的言行所激怒,氣憤地回到花畑館,向光尚報告,並對儒學者談及這件事情。

聽他說的人大都同意秀山,其中有人氣憤地說:“武藏才是破壞道義的元凶,這種人怎能擔當指導青年之責?應該向藩主提出彈劾書!”

當然,此事並未傳入武藏耳中,即使武藏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在意。

之後,過了四五天。一天,藤崎宮的神官加屋維久借口探病來訪武藏。年紀約莫五十二歲。

雖是中級神官,卻因神社社主年紀已大,所以宮中慶典都由他主持,是個頗受人尊敬、耿直清澄的人物。

武藏認得他,而且向來就有很好的印象。這時,信行的幺弟孫之丞正好在居室,聽躺著的武藏說話。武藏交代傳信的人說:“請他進來。”

孫之丞想出去,武藏阻止道:“你不必走!”

孫之丞,十四歲,雖然成長得慢一點,卻有不下於信行的素質,近來,武藏非常關心他,希望他慢慢能與信行並列,成為本流派的雙璧。

“病中,有勞你來探視。”武藏惶恐地致意,維久說:“嗬,不,不,我才是來打擾。聽說生病了,特來探望。”

他把帶來的禮品交給送茶來的阿鬆。

“宮本先生!”

隨便談了一陣以後,維久肅容而爽直地說:“其實,世人對先生議論紛紜。有人說,先生對神道完全漠視。一般兵法武壇都在正麵師範座的裏麵祭祀香取鹿島明神。但聽說先生的武壇並未設祭壇。在下有點放心不下,故於探候之餘,想聽聽你的高見。”

武藏一麵感謝他的隆情厚意,同時說道:“真謝謝你。武藏敬神絕不後人,隻是不依賴神而已。”

維久感動地說:“誠然,你是說痛苦時才求神的意思吧?這種情形確實不太好。但是老百姓為求豐收而祭神,藩士為求戰勝而祈願,該怎麽說呢?”

“維久先生,不信神佛的武藏並不否定這種長久以來的習慣。我認為神是我們日本人共同祖先之靈,視開拓日本、鞏固日本的偉大祖先為神而加以祭祀,求其護佑,武藏絕不反對。”

武藏回答後,又加強語氣說:“不過,維久先生,向神祈願,隻限於我們和全日本人民有關的共同意願,若隻為個人幸福,祈神保佑,武藏堅決反對。我年輕時,曾在京都跟吉岡一家人比武。當時,在決戰前的清晨,走到一間神社前,不禁以額觸地祈求武運萬古長存,待突然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停止了祈願。”

“嗬……”維久熱忱地傾耳細聽。

“弱冠之時,自然無法領會深奧的道理,隻認為必須始終信靠自己,不過,現在我仍然不後悔。”

武藏說罷,維久喜形於色,兩手俯伏道:“宮本先生!所說甚是,一切皆已敬悉,先生其實才真是敬神的高士。”

武藏笑道:“哈,哈,哈……”他突然改變語調,說:“維久先生,我也想請教,藤崎宮所祭何神?”

維久正襟危坐。

“本神社是八幡宮,故祭應神天皇。”

“應神天皇?”

“皇統第十五代的天皇,神功皇後的兒子。曾在皇後胎內三年,征伐三韓1,凱旋後才出生。即天皇位後,討平各地叛徒,在曆代天皇中,武威最盛。因是,後來被奉為武神。當時,瑞雲霧靆,天上飄揚著司掌菩薩修業八正道2的八旒幡。由於始知天皇是菩薩垂跡所假借的形象,本體原是菩薩,從此以後,既稱八幡神,亦稱八幡大菩薩。這是本神社的緣起。”

維久恭敬地敘述。

武藏含笑說:“維久先生,你相信這緣起嗎?”

“宮本先生,我認為,天皇而神,神而菩薩,是很難得的。”

武藏尖銳地反駁:“維久先生,我很難同意你的說法。”

1 三韓:即朝鮮半島上的任那、新羅、百濟。

2 八正道:正見、正思、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哦,那又為何?”

“如果天皇是菩薩垂跡,而本身即是菩薩,那我無法向八幡神頂禮。

如剛才所說,我認為日本的神隻是清純不雜、威德盛大的我們祖先的靈魂。除此而外,我無法敬神。”

武藏語辭越來越尖銳。

武藏雖不依神佛,有時甚至以之為敵,但既不輕視,亦不加以抹殺。毋寧說,他非常關心,而且不斷地思考其本質。但在理論上,他認為,神佛完全屬於不同係列,易言之,神是祖先之靈,佛是釋尊探求而得的宇宙真理。武藏是個客觀主義者,有意分清兩者之不同;在感情上也有厭惡兩者混紊不清的潔癖。

(至於天主教的神,武藏聽森都說過以後,也認為跟日本的神屬於同係列。)

維久聽武藏出乎意料的見解、意外強烈的言辭,頓時變了臉色,垂首沉思。然而,他的臉麵逐漸開朗,目中含蘊感動的**,旋即抬起了頭。

“宮本先生,我懂了。清純不二之心才是神的形象。這清純之心為異國之佛所犯,為線香煙霧所汙,才是一件大事。在下天生不喜含混,對本神社的緣起內心也有不以為是之處,今承先生指示,始了然於胸。

在下此後必當拂去諸神塵埃,使之回歸於清純的形象!”

維久開朗地說,這可說是神官式的解釋。

加屋維久出去後,武藏對枯坐身邊的孫之丞說:“孫之丞,怎麽樣?剛才所說的話懂嗎?”

孫之丞咽下口水,回道:“不十分清楚。但內心很暢快。”

“嗯,這樣就行。今後,你不僅要知道我的兵法,也要多知他事。

無論任何事情,不管大小如何,都要仔細探究它的本性。看清甲乙丙丁各自的特性,領會其義理,才能知道自己,確立自己。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兵法的出發點。不,知己知彼,知彼知己,才是兵法的根本意義。

你哥哥信行之有今日,乃此一修業之所得。”

“是。”

孫之丞雙頰泛紅,直爽地點頭。阿鬆送出維久,回來後,對這個年輕侄子投以微笑。

佛、菩薩借相顯現的是日本的神,而神的本體是佛與菩薩,此一佛身垂跡說,本是佛教徒為調和神佛間提出的說法。逐漸擴延,到武藏那時代已普及於全國,甚至神官也揚揚得意地主張此說。

當然,這是妄言,對純以仕紳為業的神官來說,亦有人難以理會。

維久即其中一人,因武藏激越的言辭,大悟其妄。維久本來就是直腸子的人,自然不會把它深藏心底。

從當天晚上,維久便向家人述說此意,又向神社社主陳述此說,第二天遍訪知友,陳明此義。最後他則赴其他神社與寺院論辯。但他始終以之為自己的信念,並未說出武藏的名字,主要是怕牽連武藏。

可是,自弘法大師(空海)以來幾百年間,神、佛一體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所以沒有一人接受維久之說。佛教徒認為此說有損佛之威德,神社人員則認為使神蒙塵,則開始抵製維久。

此事也傳入重臣耳中,有人皺眉說道:“妖言惑眾!”

進入七月後,南國熊本已是盛夏,多森林的熊本籠罩在高燃的綠焰中。

一天,維久在藤崎宮境內所建的古祠中發現一座佛像,是大日如來佛。

目色大變的維久把佛像拋出祠中,帶到社門前的馬場,這兒有許多人行走。

“喂,各位,我要把玷汙本神社神明的異國佛焚燒掉,各位來參觀吧!”

維久呼喊著,並在行人麵前,堆薪置佛像於其上,然後點火焚燒。

這時家老有吉賴母的族人,拜領兩千五百石的有吉重兵衛,正領著兒子小次郎及兩三個家仆經過。重兵衛年六十二三歲,平時腕上都掛著念珠,信佛極為虔誠,小次郎是他末子,年十五歲。

重兵衛看到薪上的佛像,擠上前問道:“啊,無聊!維久,這是幹嗎?”

“哦,是有吉先生。你看,這是以前潛入本神社的歹人,現在才被發現,要處以炙火之刑。”

維久豪快地回答。

“什麽,要處火刑?維久,你瘋了。”

重兵衛伸手要拿起佛像。

“別來!”維久大叫,把重兵衛的手撥開。受此一撥,重兵衛不禁往後倒下。

小次郎見狀,氣憤地擠過來。

“呀,你這無禮之徒!你要對父親怎麽樣?”

他立時手按刀柄。

重兵衛站起來,滿臉鐵青,喊道:“喂,罰他!以神主的身份,竟敢對我無禮。小次郎,殺!”

“是。”

小次郎拔刀出鞘,家仆也拔刀逼近維久。

然而,早已逸乎常規的維久,並不道歉,挾著佛像睨視重兵衛等人。

這時有聲音傳來:“各位,手下留情!”

有人擠進兩者之間。

“嗬,原來是孫之丞。我們是在處罰無禮者,退下!”小次郎說著,聳起了肩膀。

發話的人是寺尾信行的弟弟孫之丞。他跟小次郎在武藏武壇是同門。在武藏武壇,練習隻是比畫招式,很少真正比試,所以,誰優誰劣並不清楚,小次郎已頗有所成,加上與家老同宗,所以頗為自許,很瞧不起孫之丞。

孫之丞亦因對方是高秩的上級武士,有禮地致意道:“維久先生縱有無禮之事,但此處是大道,請寬饒一次。”

所說不像出自少年之口,一副大人的腔調。

這時,重兵衛從背後不斷吼道:“喂,小次郎,猶疑什麽?快殺,殺!”

“是。孫之丞,退下!”小次郎想推開孫之丞。

“算了!”孫之丞抓住小次郎的手。

“欸,你要阻攔!”

小次郎甩手退後一步,乘勢砍向孫之丞。孫之丞從未與人真正交手廝殺,險險躍後閃過,不禁手握刀柄。

“哦,孫之丞,你要鬥!”

小次郎毫不容情地砍下第二刀。孫之丞拔刀架住,下一瞬間,回身向左,刀隨身動,砍進小次郎肩上。

“哎呀……”

小次郎往後搖晃,“啪”的一聲倒在地上。

“啊,少爺!”三個家仆棄刀抱起小次郎。重兵衛和維久都茫然呆立。

孫之丞立時清醒過來,霎時臉露悔色,但立刻以沉穩的語氣說:“殺小次郎的是寺尾的兒子孫之丞。對不起。”

說完,他向重兵衛行禮,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