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晴天

晚春的某日,由利公主獨自離開了島崎的白梅庵。

事前,先替阿光找到定居之所,然後於離去前夕把寺尾家的人請到白梅庵,告以辭行之意。但對目的地則笑而不言。

第二天,武藏才從阿鬆那裏獲悉此事,卻隻“哦”的一聲點點頭,並未特別驚訝。可是,阿鬆卻憂心忡忡,浮現淚痕說道:“到哪裏去做什麽事呢?”

“鬆小姐,別擔心,像她那樣的人物,即使萬一有事,不管是死是活,都不會有無謂的辛勞。”

武藏安慰阿鬆。

“想必如此……”

阿鬆也開朗起來。

近來,阿鬆對武藏的信賴與尊敬越來越濃鬱。過去,阿鬆在心裏總對武藏隱含著反感。武藏對她衷心侍候的阿通、悠姬和由利公主如此冷酷,是引起她反感的主要原因。

即使看見武藏對信行表露不平凡的愛意,長久以來的反感仍難消失。她雖覺感謝,但心底卻有冰冷的隔閡。

但,現在這反感已消失,因為最近接觸到武藏有誌於兵法的嚴格孤獨之境,她對武藏已有所了解。

以前,聽說武藏為修行兵法斬斷情絲,她隻覺得這是武藏自以為是與利己行為。

現在她卻認為這很值得尊敬。

武藏無情地舍棄阿通。在舍棄阿通之前,武藏發覺已先斬殺了自己的心。舍棄後的武藏,看來也絕非幸福。

“武藏先生舍棄通小姐和由利公主的同時,也切斷了自己做人的幸福。”

阿鬆想。

“武藏先生居住的兵法之境在極高的地方。那兒沒有朋友,沒有家,甚至沒有一抹火光,是在此世之外。”

於是,阿鬆想象道:武藏最後可能不會回觀任何人,也不會為人所顧念,而淪為乞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

“此世沒有一個人像他那麽可敬,也沒有一個像他那樣不幸!無憂,無欲,沒有人會看顧他吧?”

阿鬆近來有了這種想法以後,有時也不禁會歎口氣。

阿鬆懷著這些想法尖銳地凝望武藏時,武藏一本正經地開口說:“鬆小姐。”

武藏想讓信行今後住在武壇,共起居,同修行。當然,這不是阿鬆,也不是信行本人要求的。

“好。從今天開始,把他交給你。”

阿鬆允諾,急行歸去。

到黃昏時,信行叫仆人挑著行裝來了。

之後不久,鹽田濱之助也以及門徒子身份搬進來住。

如前所述,殉死者接連切腹,眾目所指的阿部彌一右衛門也自盡了。每一個人都不辱肥後藩上之名,坦然就死。隨著梅雨初晴,藩中武士因殉死而來的昂奮也逐漸鎮靜。在少主光尚之下,上下皆湧起了活潑的新風氣。

光尚如約,重視兵法不下於忠利,武藏的武壇日益興隆,門徒越來越多。武藏隻偶爾到城中奉職,大部分時間都在武壇,專心指導門徒。

“舉藩偏重二天流,實違反尊重兵法之意。”

林外記對光尚的此一建議,很快就流傳於外。

“細川藩不拘流派,廣求兵法家。”

這消息不僅在近鄰各藩傳播,也遠傳到江戶,當然,這並不是謠傳,事實上,光尚已派使者到江戶柳生武壇的孫四郎那裏。

孫四郎以學未有成而予辭退,使謠傳更為擴大。

社會已日趨太平,浪人生活越來越困難。有本領的人總努力設法謀求仕宦的機會。肥後藩的消息是他們樂於聽聞的。武藏在肥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不會輕率前來。但是,不願坐失良機,貿然而來的也有。終於,第一個希望出仕為官的人登場了。

他首先造訪武藏的武壇——

“在下名叫鬼麵角左衛,在信州飯田開設武壇。這次聽說細川家有意延聘兵法家,故貿然而來。”

堂堂報名之後,遞出一封金幣,說:“此事,煩請先生代為推舉,這隻是一點簡單的禮品。”

武藏苦笑,但他十二分了解浪人急於求官的心情,所以平穩地說道:“鬼麵先生,你的願望,我很能了解,但請先把這包東西收回去。”

“哦,那你還推薦在下嗎?”

“不,這有點不對頭,我隻是以兵法出仕的人,並非推舉新聘人員的人。主上若有所垂詢,我會坦陳,但……”

“不錯。那麽,誰主管這方麵的事務?”

“這個嘛,我還沒有聽說本藩在征求兵法家,隻知道凡是傑出的兵法家,不問流派如何,主上都有意加以聘用。大目付林外記,對此事似乎非常熱心,你去見見他怎麽樣?”

武藏親切地回答,看來對方本領似乎並不高強,觀其本性,也不能說是敷衍了事之輩。

“原來如此。承教,我想趕去見林外記先生。不過,如果林先生推薦,交代要我跟先生比試,請手下留情!”

這武士恭恭敬敬兩手俯伏道。

武藏笑了起來。

“啊,哈,哈!鬼麵先生,我決定辭退比試,請你好自為之。”

“是,感謝之至,那麽請你把這收下……”

最後武士還是收回了紙包,高高興興地離去,想必是到林外記那裏去。之後,過了七八天,這武士悄然到武藏那裏。

“鬼麵先生,怎麽啦?”

“林外記那家夥,看來忙得很,昨天好不容易才見到他。他是高官顯宦,賄賂數目很大,所以沒有結果。”

“唉,真可惜。”

“什麽理由也不說,冷冷地被拒絕了。”

武藏真心替他覺得遺憾,給了他不少金錢,讓他離去。武藏也知道鬼麵並非值得延聘的人物,一般認為林外記向以氏井孫四郎的高徒自居,故能一眼看出這位兵法家的真正價值。

此事發生以後,希望出仕為官的兵法家接連擁進熊本,有直接向林外記請求的,但也有像第一個來求官的人一樣,向武藏哭訴的。不過,似乎一直沒出現能符合外記要求的兵法家。

武藏在武壇的指導越來越嚴格,當然不是耳提麵命,大多隻坐在師範台,以目示意,門人卻像受鞭策般奮起努力。

門徒的數目以長岡寄之為始,為數甚眾,但實際勤勉練習的仍以青少年為多。其中最出色的是寺尾信行,其次是野田市太郎、和田金彌、山東小源次等,武藏五人團的兒子都極為出色。信行的弟弟孫之丞也進步神速。

近來,竹內數馬漸漸嶄露頭角,似已迫近信行的程度。年紀也比信行大兩歲。島原之役時,任忠利侍童,與十四歲的信行(當時叫求馬助)先後衝入敵陣。敵人射出的子彈太猛烈,所以己方的人拉住數馬暗紅色的戰袍袖子,要阻止他。

但奔馳中的數馬把戰袍袖子砍斷,爬上石牆,跳進城裏。

這時,從另一入口攻入城內的柳川城主立花飛守宗茂,看到數馬奮不顧身,感佩道:“雖是他藩的武士,也叫人敬佩!”

忠利亦知此事,城陷後,把關兼光短刀送給數馬,並賜祿一千五百石。這短刀直接煉製的無銘之刀,邊緣是紅銅,用鐵製成。向為忠利所珍愛,自賜給數馬後,數馬進城謁見時,忠利常向他借來佩帶。

“數馬,那短刀借我一下。”

武藏未赴熊本之前,他師事鬆山主水,反對武藏。在島原隨尾藤金右衛門拜訪武藏後,轉向偏袒武藏。武藏到熊本後,隨金右衛門進入武藏門牆。

一天,林外記使者來武壇,口頭傳達道:“求官的兵法者來訪,本領似頗高強,請上殿在禦前試試其本領。”

不報來者之名,卻要武藏去會試,外記想必以為對方本事確實高強。但武藏卻即席回答:“即派一門人往試。”

說後他即把使者遣回。剛好非輪值的竹內數馬在武壇,武藏喚來數馬,簡單交代道:“數馬,你上殿去比試,詳情到主上之前即可知道。”

“是,遵命!”

數馬泰然自若,亦不反問,即時整理衣著,走出武壇。其他門人深為數馬不問對方名字與流派,即受命比試的果敢而咋舌。武藏卻一如平素,若無其事。

數馬赴花畑館到光尚麵前時,外記等近侍都在座,他們的對麵候著一個年約三十歲上下,留有總發的武士,體格強壯,臉麵秀麗。數馬俯伏君前,自若地說:“我是數馬。奉師傅之命來比試,特來晉見。”

外記以激烈的口吻接口問道:“什麽,你代武藏來比試?”

“是的。師傅指派的。”

“確是如此?”

“確是。”

“沒問對手的名字?”

“是的。”

“數馬,魯莽!對手若是你萬萬不及的高手怎麽辦?”

外記本來故意叫使者口頭傳達時,不要說出對手的名字,想不到數馬竟然這麽逞強。他不說出對方名字,本是炫耀自己才識的花樣,所以他預先告訴使者,如果武藏再問的話,便告以對方的名字。但,武藏聽了,卻若無其事地回說:將派出門人。外記從使者口中聽到此事,大為氣憤。

所以他才這樣逼問數馬。數馬對他的問話,仍舊回答道:“是師傅指派的。”

“數馬,再問你一次,你既代表武藏來試,如果比武失敗,怎麽辦?這對百戰百勝,不知失敗滋味的武藏,可不是一大恥辱嗎?”

“是……我隻知師傅派我來比試,沒聽師傅說務必取勝。如果對方比我強,敗是無可奈何的。”

“什麽,你說什麽?難道是武士的決心?數馬,是武藏武壇的教誨嗎?”

外記急躁地怒視數馬。

這時,靜聽他們對話的兵法家微笑著開口說:“哎呀,林先生,等一等。”

“筒井先生,你說等一等?”

林外記把急怒的臉轉向兵法家。表情不悅的光尚及其他人也一齊望著兵法家。

兵法家含笑,以智慮深沉的目光環視眾人,說:“林先生的判斷似乎有點錯誤。依在下看來,這年輕人是了不起的武士!”

“什麽?”

“對師傅的交代不問一詞即出戰,是大丈夫的氣概。這是不問事情狀況,不辭為主公赴湯蹈火的武士精神。”

“哦。”

外記變了臉色。這武士置之不理,繼續說:“武藝還不熟練的人敗給熟練的人,乃理所當然。修行中的年輕人隻一味拘泥於勝負,將無進步之望。百戰百勝的宮本先生未必會對他的門人說,許勝不許敗。”

“這麽說來,筒井先生,你還打算跟這年輕人比武嗎?”

外記反擊。兵法家搖搖頭。

“不,已經不必比武了。”

“這又是為什麽?”外記吃了一驚。

“為親眼看看武藏兵法的真髓才……”

外記還想反駁。

“外記,行了。”

雖是寵臣,光尚還是壓製了外記,說:“我也想聽聽,你仔細說來。”

兵法家轉身朝向正麵。

“惶恐之至,如前所述,若有君命,無論何種場合,唯命是從,乃士道之根幹,同時也是兵法的精神。以此精神訓育門徒的宮本先生,實貴藩之寶;亦一如世評,乃古今之達人,身如磐石的劍豪,畢竟非我所能及。”

“嗯,本是如此。”

光尚微笑。自己奉之為師的家臣受到稱頌,光尚當然不會不高興。

“不知道這一些,就來求官,是我的錯。謹此告退。林先生,打擾了。”

兵法家說完後,沉穩地從禦前退下。

“哼,沒種的懦夫!突然怕了武藏。哈,哈,哈。”

林外記恨恨地歪著臉笑。誰都看得出來外記丟盡了臉,但光尚為了寵臣,也笑著支吾過去:“嗬,可能是如此。”

然而,這叫筒井的兵法家究竟是誰?

數馬回到武壇,把一切的經過向武藏報告。武藏頷首道:“這樣很好。”

之後又傾首沉思,說:“唔,說我身如磐石!無論如何,這是可疑的兵法家,筒井是假名。仕宦的願望,一定自初即無。你打聽過他的住處嗎?”

“是的,同輩的人說,住在鹽屋町的玉名屋旅館。”

武藏的眼睛突放光芒,接著交代同席的信行說:“信行!那兵法家可能很快就搬出旅館。你尾隨其後,看看他是誰。可以視情形高叫一聲‘可疑之人!’然後攻他一招。”

“是,知道了。”

信行立刻走出武壇,趕至鹽屋町,在洗馬橋突與一個武士擦身而過。

這時,信行吃了一驚,回首觀望。

是個陌生人,不是藩士。

“想必是這個人啦。”

信行想,目送了一陣子。

步伐和身態都非尋常,嗬,不,甚至踏步而行。所謂踏步是指以步幅量距離,同時為防敵人突襲,不斷以同樣距離的步幅行走。這武士的行走方式,兩者兼有。

“的確是可疑之人。”

信行自己也踏步尾隨武士。武士盡量選取接近城池的道路,從手取本町穿過坪井,沿豐前街道走向京町。

不久,人煙漸稀。信行從背後探查空隙,但很難找到。

“了不起的武士。”

信行為之咋舌,卻因此更激起他設法施以一擊的意念。

旋即,信行似想起了什麽,“唔”的一聲,加緊腳步向那武士迫近,突然大聲喝道:“可疑之人!”

那武士似吃一驚,停下腳步。在這刹那,信行發現了一點點空隙。

“呀!”

信行毫不遲疑,躍前掄下大刀。

“哦。”

武士險險躍後躲過,立刻架起鐵扇。

“報上名來!”信行握好大刀,喊道。

“因有所慮,故用假名,其實是紀州家客卿,名喚由井正雪的兵法家。”武士從容殷切地回答。

“由井正雪?!”

信行自語般反問,凝視武士的臉,結實焦黑,五官端麗。由井這名字也曾從江戶歸藩的藩士口中聽過——三河或駿河一帶的兵法家,精通百般武藝;以紀州侯為後盾,出入大名府邸的怪劍士。

“是的,想必沒聽過吧。”

武士並不以信行年輕而加以輕視,仍然殷切地回答。

“嗬,不,聽過了。由井先生何以用假名到本藩?”

“既是兵法家,知天下要害,鑒定藩之強弱,也是修行之一法。環遊九州,從薩摩進入肥後,乃欲探視宮本先生的兵法。”

如此淡淡說來,縱使可疑,也無反駁之言。信行收刀入鞘,低頭致歉道:“對不起。”

武士也收回鐵扇,說:“嗬,剛才在城裏見到的年輕人,還有你,都是了不起的武士,不愧是天下無敵宮本武藏先生的門人。請教尊姓大名。”武士早已看出信行是武藏的門人,頗有所感地稱揚。

“叫寺尾藤兵衛信行。”信行爽朗地回答。

“寺尾兄,煩你轉告武藏先生,我已瞻仰名副其實的熊本城,固若金湯,再加上宮本武藏先生的兵法,此城當可長保安泰。不過,略有瑕疵,請當心獅子身上的小蟲,請勿見怪,正雪覺得城的角落裏已有不祥之征兆。哈,哈,哈,寺尾兄,再會。”

武士留下豪快的笑聲,起步而行。

信行也毫不躊躇,旋身而行,卻輕聲說道:“真奇怪的武士!”

回到武壇,信行向武藏報告後,武藏點頭說:“果然不錯。”

其實,上個月,伊織哀悼忠利侯從小倉送來了書信,敘述近況之後,寫道:

前幾天,到寺院進香回家途中,遇見一個踏步而行的可疑浪人。人品、骨架、體態都極為不凡,立派奉行尾隨其後,僅以一步之差,被逃入築前領,無法逮捕。當時,奉行捕役一人為之所斬,手法利落,若非幕府密探,則為不逞之浪人,總之,是一兵法超群之怪人,也許會順道潛入貴處,故隨筆稟告。

外記派來使者的時候,武藏並沒想到來細川家求官的兵法家就是在小倉出現的怪劍客。而他派年輕的數馬代替自己,是因為他認為最近來求官的兵法家都非傑出的劍士。

但是從數馬那裏聽到在光尚侯麵前的一切經過後,武藏才傾首沉思。

武藏認為筒井某是假名,且是相當的兵法家,很快就想起來伊織所說的怪劍客,所以才派比數馬高一段的信行尾隨其後,鑒定一下。

結果,果然是第一流兵法家,而且踏步而行,一定是伊織沒有逮到的怪人。

武藏也風聞到由井正雪的名字,當然無法料到他竟是十年後慶安四年(一六五一年)陰謀推翻幕府的大野心家,隻是跟伊織一樣,深覺可疑。

島原之亂在幕府的勝利下解決了,天主教徒大體無法再興風作浪,但浪人問題依然是幕府最頭痛的問題。浪人一麵在尋找仕宦之道,一麵又期待著亂事發生。如果有大人物出現,抓住這機會,很可能就會引發一大暴動。由井正雪很難說沒有這種野心。

再者,他也很可能會被看成幕府的密探。幕府所使用的密探未必隻限於伊賀忍者和甲賀忍者,像柳生一家的俊彥柳生兵庫,在青年時期,即以兵法家為名潛入九州各藩,擔任密探的工作。

但對現在的武藏來說,無論正雪是陰謀推翻幕府,或者是幕府的密探,他都不在意。他隻想著正雪給他的傳言。

武藏聽了信行的報告,頷首道:“原來如此!”

然後他分別望著信行及在座的數馬,嚴厲地吩咐道:“你們兩人絕不可把此事告訴別人,而且要把今日的事情忘去。”

“是。”兩人都承命應諾。

“所謂獅子身上的蟲,大概是指外記;所謂不祥之兆也許是指殉死者的善後處理。不錯,外記是小人,但藩內也有許多真正的大人物與誠實之士,縱使發生任何意外事件,本藩的基石也絲毫不會動搖。何況光尚侯是不下於父祖的名君,總不會一直受奸臣蠱惑!若為正雪預測之言所惑,今天的比試就是你們敗了。”

“是。”

已是傍晚時分,涼風搖曳著新綠的樹葉,輕拂武藏的亂發。

數日後,武藏上朝到了光尚禦前。今天,林外記也守候君側。

“武藏!你的眼力實在高明,先前那個浪人,怕與數馬交手,逃亡而去!”

光尚得意揚揚地笑了。外記也附和說:“誠然。人品體態似頗有可觀,乃欲加推舉,故請武藏先生鑒定一下,想不到竟是莫名其妙的假貨……”

武藏一如平素,以低低的聲音說:“我也看錯了。我瞧不起他,才派出數馬。從他當時的言行觀之,實在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兵法家。數馬等人遠非其敵。他卑辭退出,不願比試,僥幸讓數馬撿回一命。”

“什麽?”光尚驚訝地反問。

“這說辭卻也意外。”

外記也吃了一驚。武藏淡然說道:“我聽了數馬的報告,立刻派信行去確定他的本相,信行隨即跟上了他,他正離開旅館退出城下,到京町郊外時,信行由背後砍他一刀。”

“唔。”

光尚興致盎然地挺直了身子。

“他閃過,架以鐵扇,卻是毫無間隙的平正眼。信行隨後發出刺探的詢問,他說,筒井某是假名,真名是紀州家的客卿由井正雪。”

“由井正雪!我在江戶時曾聽說過。是近來在大名間頗為有名的兵法家。”

光尚說著,又替尷尬的外記緩頰道:“外記,你第一次看到他時的判斷,豈不是準得很?”

“的確,第一次的感覺很準。”

外記很正經地歪了一下頭。

光尚眼中漾出青年人的好奇目光。

“這麽說來,他說的話也頗不凡,他說數馬不問對方的名字就來了,實在佩服,也親眼看見了武藏的兵法,這是不是逃遁的借口?”

“數馬雖僅弱冠,卻是了不起的武士,隻要是主公的差遣,師傅的交代,從無二言,赴湯蹈火亦所不惜。正雪為此才辭去比武,以維護數馬的麵子。”

“誠然。”

光尚點點頭,外記又開口了。

林外記嘟著薄薄的嘴唇,對武藏說:“武士不問主公的差遣,師傅的交代為何,遵奉不違,乃理所當然,不必特意加以褒揚,不隻兵法比試,就是上斷頭台,也是武士的本分。那天,僅憑數馬奉命而來,就說能觸及武藏兵法的奧秘,著實難以理解,武藏先生,以為如何?”

“也可以這麽說。你要這麽想,未嚐不可!”武藏從容回答。

“且慢!”光尚接門說,“當時,正雪說武藏是有如磐石般的劍豪。

我實在無法領會。武藏,你告訴我。”

武藏凝眸仰視光尚的臉,銳利嚴肅的目光。

“主上!”

語氣端肅,光尚不禁也肅容端坐。

“是否真正想明白此事?”

“嗯,確實想知道!我在兵法上是你的弟子哪。”

“惶恐之至。正雪所謂如岩之身,大概是指先主在世時我獻上的兵法三十五條中的第三十三條。”

“嗯。我也讀過。”

“我這樣寫道,所謂岩磐之身乃不動而強之偉大心魄。”

“我記得。”

“然而,人的軀體本來容易動,因而心魂也不斷動搖,要采取不動的姿態實在困難。超越生死,懷著不動之心,與敵相持,不隻我這一派,也是一般兵法的奧秘。”

“不錯。因正雪看了數馬的態度才有這種感覺吧?”

“從數馬的態度,正雪想必已感覺到這種機微。”

“機微?”

“是的,能在瞬息間有此感覺的正雪,我想,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

外記又插嘴說:“我們凡人對此機微著實無法領會。武藏先生,能否煩你以完全的形象展示此岩磐之奧秘。主上,尊意以為如何?”

“嗯,我也似懂非懂,兵法的奧秘想來不是這麽容易了解的。不過,武藏,請你說得詳盡一點。”

光尚執弟子之禮,殷勤切盼。

十一

“好,就在這裏……”

武藏回答,然後吩咐侍候的近侍道:“寺尾信行今天也上朝奉職,快傳他到禦前來!”

不久,信行靜靜地來了,在居殿外俯伏說:“信行晉見。”

武藏轉向信行,赫然凝視,嚴肅地說道:“信行,主上要你在這裏切腹。你沒異議吧?”

“是,領命!”

信行臉色絲毫未變,行禮後,即褪下袴子,袒開腹部。潔淨的純白內衣……而後默默拔出短刀。

“啊,信行,等一等。”

光尚慌忙揚聲。

“是。”

“不至於死。”

“是。”

“抱歉。隻試試你的心而已,可以退下啦。”

“是。”

若是一般人一定會浮現出鬆口氣的表情,但信行的臉色依然絲毫未變。整理好衣裳,恢複原狀後,施個禮,跟來時一樣,靜靜退下。

武藏不動地目送信行背影之後,才轉身對著正麵,說:“主上,剛才信行所表現的就是岩磐之身。家臣個個似都忠貞不二,沒有一個會違抗主命。但若有一絲懷疑之色,身體就會動搖。”

武藏說完後,轉眼注視僵固如石的外記,說:“但信行的身體絲毫沒有動搖。信行心中想必有不解之疑,但它沒有顯現在身體上。總之,信行忠義之心未必強過其他家臣,隻因經過兵法鍛煉,才獲得了這種岩磐之身。”

“原來如此。”

光尚吐了一口長氣。

武藏轉眼對著光尚。

“若能有這種體態,即不畏大敵,不欺小敵,不會遭敵突襲,不生氣,不騷鬧,而能盡力為之。”

“武藏,我懂了。”

少主臉泛紅潮,目光輝耀。

“外記,你也懂了吧?”

“是。”

就是外記也無言以對,兩手伏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