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風

至於這期間武藏的行狀——

當然,他也參加了忠利的喪禮。過了幾天,光尚要他晉見。

光尚對武藏執師禮,態度極為懇切,但近侍的麵孔已煥然一新,大多是過去就出仕光尚的人。以前忠利的人,包括家老在內,都舉止慎重,而新的近侍卻非常傲慢,對武藏也不點頭致意。

“武藏,希望你能繼續為我奉公出仕。”

光尚親切地說。

武藏雙手俯伏,回道:“遵命……”

光尚很感滿意,有點討好地說:“我想比父親更進一步推展藩的兵法。聽說你的武壇略顯狹隘,已交代工務局增建……”

“遵諭……”武藏俯伏回道。

這時,近侍中最有勢力的大目付林外記向光尚建言道:“武藏先生的兵法,不用說天下之冠,本藩的榮耀。不過,先生曾學過中條流、新陰流,藩裏這些流派也很盛行。先前來自柳生家的氏井先生,為修行而回到江戶,但跟本藩的關係仍未斷絕。此時,將他喚來,主上之意以為如何?”

接著他以斷然的口吻對武藏說:“武藏先生想必不會反對。各流各派皆有其長短,所學之人亦各有所好!”

誠然,所言不虛。光尚對外記這番話也頗表讚賞,而問武藏道:“誠然。武藏,你以為如何?”

武藏當然不會反對,爽朗地回道:“所言甚是!不僅新陰流,任何流派皆可采納。”

光尚隻問武藏兵法之事,政道之事未有一語提及。新銳之氣高揚的光尚及其近臣已經不需要武藏有關政道的助言。

武藏從禦前退下,在走廊上行走時,口中輕聲說道:“這樣很好。”

他對政道的關心已隨忠利之逝而斷。

“回到以前唯兵法之路吧!”

他為此而高興,也覺得輕鬆多了。

武藏到家老守候室——弓室時,遇見了佐渡。也許是自忠利生病以來心力交瘁的緣故吧,佐渡衰老得很,臉上的皺紋愈發加深。

“剛才應主上之召進謁。”武藏說。

佐渡有點擔心地問道:“有沒有特別的囑咐?”

“沒有……隻命令我專以兵法奉公,我也有意如此。”

“嗯,這樣也好。先主有先主的想法,今上有今上的想法。先主和你的關係很特殊,自然無法以此求之於今上。我們也一樣,當然不能像先主時候一樣,言所欲言。”

“是,任何事,我都回答‘遵諭’。”

“我也打算伺機請求致仕退隱。先生在世時,加上你,我們三人可為政道之事有所籌謀……”

“那已是過去的夢了。”

“的確……不過,武藏,你對肥後仍具千鈞之重,望你穩坐不動!”

“是,決以兵法為之!幸好,主上比先主更有意發揚兵法……還說要擴充增加我的武壇。”

“這樣也好。”

佐渡也高興地點點頭。

“主上要下令召回氏井孫四郎。”

武藏坦誠地說,佐渡卻鎖緊眉頭。

“什麽?要召回孫四郎?”

“是的,這是理所當然。我回說,不僅孫四郎,隻要是兵法名人,不管哪一流派都可延聘。”

“且慢!”佐渡傾首沉思一下,“武藏,這是主上直接說出來的?”

“是林外記先生建議的。”

“嗯,想必是如此。”佐渡表情不悅。

武藏狀似不解。“爵爺,我覺得外記先生的建議並沒錯呀……”

“那可不,哈,哈,哈。”佐渡笑著說,“那外記是個有小聰明的人,總想標新立異,以表現自己的實力。他雖是不足道的小人,但你千萬要記得他就是這種人哦!”

“是。”

“武藏,你對這次的殉死有何看法?”佐渡改換話題問道。

“以前,我有個養子,名叫造酒之助,他也是隨主君之後切腹的。”

武藏說到這裏,即抬起頭來,說:“可是——”

武藏直視著佐渡的臉說道:“將生命獻於主君,是武士的決心。毅然追隨主上而去,可說是自然之情。我的養子造酒之助曾有錯失,暫離主家,但君臣之情依然未變。旅途上獲悉主公去世,自覺已失生存之價值,遂在主公墓前切腹而死。我事前已察知,但未出言阻止,因為我認為這是他真誠不偽的意誌。”

佐渡半頷首地插口問道:“唔,若是本人真誠不偽的意誌,即可承認?”

“是的。若是本人的意誌,那是無可奈何的,無須主君的準許,也不必得到重臣的承諾。”

“的確……這麽說來,這次的殉死也有虛假,縱使不能說是虛假,也有虛榮與意氣。”

“可是,在請求殉死的家臣中,大概有若幹人出於不得已之心,仍然繼續追隨主君之後而去。”

“是啊!這大概是源於長久以來的常規吧!不過,先主生前絕不希望臣屬殉死。”

佐渡歎息,武藏也喟然說:“其實,主上生前,我也曾跟他談過。

主上也決心革除此一陋習。”

“想必如此。”

“我在主上枕邊侍候時,主上曾盡力想拒絕殉死的請願,對方卻一味地想獲得允諾。我想主上絕不會準許,這也許是我的偏見,但……”

“嗯,大概是。”佐渡深深頷首。

“但是,習俗之力太可怕,主上最後也無法克服,準許反而成了恩惠……”

“武藏,確是如此。我們現在也想阻止殉死,但敵不過藩的輿論。如你所說,阿部彌一右衛門隻因沒有得到允許,以致受到藩士的指責。”

“阿部的情形我也聽過。他大概是受不住閑言才切腹。”

武藏說到這裏,突然袒開胸部,嚴肅說道:“爵爺!因此,武藏才不聽輿論,才不管外麵傳聞,甚至**義理人情,活在非常道中。也許今後又會回到……”

武藏以有力的口吻說了以後,又回到原來嚴肅的樣子,加了一句:“可是,為主不惜生命,而且重名不重生,本是食祿武士的本道。本人不用說,甚至家人也視死如歸,這種態度真不愧是著名武將的家門,令人感動。”

佐渡對此也表同意。

“是的,不管藩裏的上士或下士,貪惜生命的在本藩想必一個也沒有。這是我藩的榮耀。是否合理,姑且不論,殉死也向他藩顯示了本藩的實力。”

“總之,以武士而貪生的根本沒有。意氣用事也好,虛榮也好,能夠視死如歸,就令人佩服,我反對殉死。但不能殉死的人,我想是不能有所成的。”

“確是如此!你的獨行道也說當道不惜死呀。”

“對武藏而言,生命是做事時的油。惜油怕死是無法做大事的。為維護生命,才須不畏死而戰鬥。”

佐渡雙眸閃閃發亮,鮮活有致。

“嗯,過去,我始終以生命為目標而戰鬥,才能活到現在哪!”

“爵爺,你真了不起。”

“不過,我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戰場餘生的老骨頭對本藩已經沒用了。

在幼主之下,年輕人活躍的時候來臨了……武藏,此後該享受享受了。”

“在下願意奉陪。”武藏微笑回答。

武藏離城,坐轎回府,不久,阿鬆來訪。

阿鬆被引進居室,匆匆施禮後,便說道:“先生!聽說你跟由利公主訂婚了?”

“嗯,是的。”

“那麽,什麽時候舉行婚禮呢?”

“決定時,會事先通知。”

“牡丹畫呢?”

“畫好了。”

“我不懂。”

“由利小姐呢?”

“她什麽也不說。她把花掛在壁龕,躺著看個不止。”

“什麽,躺著……”

“生病了。不吃藥,也不吃東西。”

“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主上去世那天起……憔悴得很。”

“真的?”武藏表情沉痛。

“先生!你能去看看公主嗎?”

阿鬆雙手伏席說。

“我會去的。今天以前,為守喪,不能隨便外出,所以不能去看她。

明天也……”

武藏即時回答,卻抬眼說:“以前曾跟你說過,要送牡丹畫給由利小姐。”

“是的。”阿鬆興奮地說。

“我和由利小姐訂了婚,但這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主上病好後,決迎她為妻,我也同時跟主上這樣約定。但是,主上去世了,因而萬事都結束了,也無法跟公主結成夫婦。”

“哇!”

阿鬆瞪目驚視。武藏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已心領公主的真情,頗能把握其實態。公主很美,很正直,就像那朵牡丹花,這是我真誠無偽的告白。所以送她那幅牡丹畫,作為惜別之情。”

阿鬆還是不能領會。

“先生,主上去世,為什麽就不能娶妻呢?”

武藏訓誡般地說:“我本來決意在主上在世時與一般人共同生活,並且娶妻。可是,主上去世了,所以我又回到非情的劍道生涯。鬆小姐,這叫無可奈何,是我心靈的動態呀!”

阿鬆頓時臉色蒼白,噤口注視武藏的臉。

“怎樣,懂了吧?你雖是女人,卻也是兵法家。你想必知道如果我沒有這樣的決心,就無法體會兵法的深意。”

“是……”阿鬆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回答。“過去縱然懂得……也無法深知先生所住的劍道境域。”

“鬆小姐,現在懂了?”

“是的……是毫不顧念女人愛情的冰冷境域,為什麽過去不懂呢?”

“鬆小姐,我的這種境域是沒有愛之果實,也沒有情之萌生的不毛之地,而且隻容得下一人端坐。由利小姐諒能了解……”

阿鬆擦拭洶湧而出的淚水。

“嗯,公主一定很了解,所以才悲傷……”

“鬆小姐。”武藏用力說,“公主是偉大的女性,一定會剛強地站起來。”

“是,我也會幫助她。”阿鬆誠心地回答。

阿鬆回去後,武藏又端坐於居室,春色方酣的煦風從敞開的走廊吹拂著武藏的長發,忠利去世以來未曾梳過的亂發……但春風對今日的武藏來說,卻如切斷人間世的寒風。

武藏稀奇地輕聲吟道:

重岩我卜居,鳥道絕人跡。

庭際何所有,白雲抱幽石。

住茲凡幾年,屢見春冬易。

寄語鍾鼎家,虛名定無益。

這是武藏心愛的寒山詩。

寒山是中國唐代的詩人。據說時常到村裏,把自己所作的詩寫在人家的壁上,但通常都住在人煙絕跡的岩山中。

此詩是吟誦他居處的情形,同時也顯示他孤獨求道的心境。

武藏又吟道:

可笑寒山道,而無車馬蹤。

聯溪難記曲,疊嶂不知重。

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鬆。

此時迷徑處,形問影何從。

這也是寒山詩,我去的地方是沒有車馬能夠通過的道路,溪穀彎彎曲曲,縱使通過了也不覺得;重疊的山不知其數,千草為露水潤濕,鬆樹在風裏咻咻作響。如果迷路的話,沒有人可問,隻有問自己的影子。

武藏想及寒山的境界,仿佛看到自己踏上此路的形象。寒山時常到村裏作詩,武藏卻畫畫,揮無情劍,而震世駭俗。

仆人送來晚餐。

“不吃了。”武藏申斥似的說,仆人畏畏縮縮地退下。

不久,信行(求馬助)來訪。他跟藩裏的人一樣,為殉死之事昂奮不已,所以很快就談及此事。

於是,武藏尖銳地阻止道:“信行,別談。”

他接著說道:“你的道在更高的地方。來!”

武藏把信行帶到武壇後說:“進招!”

武藏握著一把木刀,在右脅架著雙八。平時難得一見的猛烈氣勢籠罩了整個武壇。

刹那間,信行雙眸燃燒,握住兩把木刀,取中段。

“今天可不是招,是比試!”

“是。”

這時,武藏的大刀像雷電一般往頭上蓋下。

信行雙刀交叉,取十字架住,旋即轉向左邊。武藏在兩三步前往前傾。

“哦!”

信行的右劍乘虛飛向武藏肩膀,但立刻反收回來,武藏的單刀已刺向信行的身體,信行險險往後躍開。

“呀!”

瞬息間,武藏的巨軀躍起空中。信行待擊武藏臉部。又在刹那間,信行眼睛發黑,往前倒下。

“信行……”

武藏的喊聲使信行突然清醒,站了起來。左劍仍維持原狀,右劍前端從中間折成兩半,震飛了。

“再攻過來!”

“嗯……”

信行突然把手上剩下的右劍折斷部分往武藏扔過去,去勢猛急!武藏回身躲過,掠過耳垂,插在背後的板牆上。

“行了。”武藏微笑著出聲說。

“是。”信行行禮退下,端坐在近入口處,靜靜調息。

武藏耳垂浮現出血滴。

“信行,領會了嗎?”

“什麽?”

“第一招是你敗!我的劍停在你頭上,隻隔一發,你為劍氣所擊昏而倒。”

“是,知道了。”

“第二招是你贏,好好記住,飛劍斬敵的妙理……見過武藏之血的人隻有信行你一個人。”

“是,定銘記在心。”

“信行!你過去的修行是初步,今後就慢慢進入本源了。”

“是。”

信行調息後,展了一下胸部。

“別拘泥於世俗。”

“是!”

“生命可珍惜嗎?”

“不可惜。”

“那別為殉死者而喪氣。”

“是,懂了。”

信行表情一片明朗。

武藏答應去看由利公主,但從第二天起,在工務局指示下開始擴建武壇,因而沒有空。

第三天,武藏終於騰出時間,正午時趨赴島崎。櫻樹色濃,初夏將臨,白梅庵環抱淡綠中。他到門外探詢時,意外地,由利公主起身,微笑出迎。他臉部消瘦,卻顯得清新高貴,武藏放了心。

“哦,由利小姐,聽阿鬆說,你生病了。”

“是的,女人的病大都來自心病,已完全好了。”聲音清脆有力。

“忠利先生故去,令人遺憾。”

“主上與病魔勇敢戰鬥,卻仍然敗了。”

“武藏先生,你也付出一切與之戰鬥……甚至把由利的命運也放上去……”

由利公主幽怨地望著武藏。

“由利小姐,確是如此。如果主上病體恢複,我準備舍棄兵法,舍棄武士,與你下野耕種,所以拚著渾身力量保護主上,免受病魔為害。

但是……”

武藏說到這裏,公主笑著打岔:“武藏先生,其後的事不說我也知道。本是你妻子的由利已跟忠利先生一起去世了。好不容易才蘇醒過來的由利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女人,可不是嗎?”

武藏靜默地望著壁龕,那兒掛著貼在卷軸上的牡丹畫。

由利公主也轉眼望著畫。

“是你妻子的形象。”

“確是。”武藏低聲回答。

“你認為很美嗎?”

“很美。”

“你也曾跟通小姐相約為夫婦。但打倒佐佐木小次郎後,你卻棄之而去。”

武藏從壁龕移開目光,說:“是的。”

“通小姐皈依佛法,最後平靜地離開此世。”

武藏閉上眼睛。

“想是如此。”

“武藏先生,你以為我如何?”

武藏注視了下公主的臉,然後加強語氣說:“由利小姐!你的臉充滿了生命力,而且燃燒著,有果敢的強勁力量。你要是男人,是我可怕的敵人!”

公主卻寂寞地接口說:“我也不想輸給男人,不過,卻是不幸的女人。”

“哦……”武藏低聲說,“女人沒有愛情,沒有丈夫和孩子,會覺得不幸嗎?”

“遺憾得很,確是如此。對於女人,愛情幾乎就是心靈的一切。生於愛,老於愛,死於愛。尤其夫之愛、子之愛,缺其一,女人便會覺得不幸。”由利公主盡力微笑著說。

“原來如此。”武藏感慨萬千。

“據說,通小姐是以笛勝於男人的名人。武藏先生的愛不是比笛更重要嗎?”

“也許?”

“據說,悠小姐是罕見的才女佳人,在文學上頗有造詣,但她仍然相信武藏先生的愛情更重要。萬一像通小姐那樣,你將不知所措吧?”

“嗯,那麽,由利小姐,你呢?”

“嗬,嗬,嗬……武藏先生,今複何言。我不是也被你遺棄,瀕臨於死嗎?隻是我比通小姐、悠小姐年長,而且你也知道,我是個強橫之人,所以未死而站了起來。女人著實太弱了,須咬緊牙根忍耐下去。武藏先生,我決意不輸於你……”

表情已不類微笑,公主語氣相當強。武藏有點畏縮地說:“嗬,確如先前所說,你本來就很強……我也會傾力修行,以期不負於你。”

“但願如此!”公主的回答毫無嘲弄之意。

“現在,我願舍棄弱女子的立場,以一個人的資格,隨己之所願活下去。將跟這島崎地方告別啦。”

“哦,要離開此地?”武藏慌忙反問。

“是的。跟你已維持很久的關係,也受到寺尾一家人的照顧!但別離的時候已經來臨了。”

“到哪兒去?”

“這個……”

“到伊織那裏,好嗎?伊織的信裏,這次也談到了你。”

“哦,伊織!他很好吧?”

公主雙眸終為骨肉之情而閃耀。

“殿下越來越信任,一家平安無事度日。到伊織那裏去,好嗎?”

武藏又說一次,公主卻隻回說:“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