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星隕落

苦惱已去,忠利沉沉熟睡,偶爾醒來,似有話要跟陪侍的人說。

命雖已在旦夕,卻不愧是三百諸侯中屈指可數的人物,意識還很清晰。

三月十六日晚上過去,十七日晨,忠利突從昏睡中醒來,交代守候枕邊的近侍內藤長十郎說:“把那掛軸掛起。”

臨終之際,忠利命長十郎把一向喜歡寫著“不二”的掛軸掛在壁龕上。

“是。”

長十郎從座位上站起來。

“且慢……”

佐渡阻止,並對忠利說:“主上,有件您以前想看的東西。”

說著,自己把武藏的畫掛在壁上。

“是的,武藏說是以前約定的東西。”

“嗯……”

忠利臉上浮現笑容,似要敘述一般:“武藏……緣雖短……但很快樂。”他大大喘氣。

“知道了,你的心……可以走了,隨心所欲地……我也要走啦。”

忠利的眼睛移開畫。

“佐渡,這畫,我要帶去哦。”

“是,遵命。”

佐渡拿下畫,向長十郎示意,長十郎掛起交辦的“不二”字軸。長十郎很得忠利寵信,隨身侍候,是個年二十歲上下的青年。

忠利閉了一下眼睛,輕聲說:“腳很酸。”

長十郎立刻卷起薄棉睡褲的褲腳,撫摩忠利的腿。而且他似有所求般地目注忠利的臉,正好與忠利的目光碰在一起。

“主上!有事請求。”

長十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表情堅毅。

“什麽事?”

“是。若主上有萬一之事,請讓長十郎陪侍。”

長十郎一麵說,一麵把忠利的腿悄悄提起,貼在自己頰上。

“這不行。”忠利當場回答,然後轉半身側睡。

“主上,請允許我,請允許我!”長十郎叫喊般地說,又把忠利的腿抱起來。

當然,長十郎是要求切腹殉死。

“不行,不行。”忠利仍然背著臉拒絕。

座中有人說:“以弱冠之身,太過冒失。理應節製!”

長十郎置之不理,說:“祈請俯允!”

他接著把第三次抱起的腿抵在額上,不肯放下。窒息般寂靜……“真頑固。”不久,忠利吐氣般說道,同時點了兩次頭。

“是。”長十郎抱著忠利的腿,俯首把臉埋在薄棉睡褲的褲腳上。肩膀大大地顫動著。再沒有人表示異議。沒有聲音,都閉上眼瞼。

殉死是日本古代的風習。公元六五九年,因野見宿彌的勸諫,垂仁天皇曾加以禁止,以植輪1 代替殉死者。

但這隻是禁止禮儀上的殉死。關係密切的主從之間,這種行為依然留存。到戰國時代,主從已演變成生死與共的狀態後,不僅在戰場,就是平時,也有人追隨亡君之後切腹殉死。

而這種切腹殉死也自成規章,不能隨意殉死。換句話說,主公臨終時,得主公允許而殉死,才是常道。但這不是任何人都可隨意請求。在獲得特別待遇的君臣之間,有的老早已有默契,而且已半公開,其人員似乎也早已決定。殉死者的身份以跟主公有私人特殊關係者居多,所以一般說來,近侍較多。

當然,請求殉死的人不會愛惜生命,甚至以之為最大的光榮,也為他人奉為忠臣。

如果一直被認為理當殉死的人,而得不到主公的允許,那就是最大的屈辱。

如果有人沒有主公的允許而殉死,也會被認為魯莽過分,而受輕蔑。

長十郎是忠利桌邊的近侍,向得忠利知遇,然因年方弱冠,出仕期間也不長。所以他請求殉死時,當然會有人以其“年僅弱冠”,而表異議。忠利也一再拒絕……

1 植輪:土偶或木偶等。

盡管如此,時勢是很可怕的。像忠利這樣的人,若在戰場上可能會要求家臣殉死,在平時理當不會做此要求,但他不能不答允殉死,主要可能是受當時武家道德所製。

當時,除長十郎之外,忠利還允許十七人殉死。森鷗外1 在所著《阿部一族》中論述忠利的心境,說:忠利內心覺得讓這些人跟自己一起死,很是殘忍。他實在想留下許多人才給兒子光尚。但他所以答應他們,乃勢非得已。

忠利相信,自己親切用過的這些人全是不會愛惜生命的人,所以也知道他們不會以殉死為苦。

不顧他們的這種心境,而不允許殉死,讓他們在自己死後繼續活下去,藩裏的人會認為他們是“當死而不死的忘恩負義者!懦夫!”而加排斥,恥與為伍。如果僅隻如此,他們也許還會忍辱偷生,等待奉獻生命給光尚的時候來臨。不過,如果有人不知不覺地說前代的主公怎會用了這些忘恩負義的懦夫,他們將多麽懊悔。這是斷然難以忍受的。

這麽一想,忠利隻好說“可以”。於是,忠利一麵感受與病痛俱增的苦悶,一麵說“可以”了。

鷗外的此一觀察大可同意。如此思考,如此行動,是當時的道義。

不隻日本,就是在埃及等地,古代人似乎都相信,死後的生活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裏,以生前的同一方式予以重現,所以身邊從者殉死後,與君主身邊的用具一起埋葬在同一墓地裏。

佛教禁止殉死,但日本人的思想已殘存著這種佛教傳入以前的想法,並跟武家道德結合,到德川初期,已成理所當然,而且風行於世。

於是,忠利在阿千夫人、世子光尚及近親、重臣、近侍等環視下,於三月十七日申時(下午四時)毫無痛苦地逝去。行年五十六歲。

1 森鷗外:日本明治時代大作家。——譯者注這時,阿千夫人四十五歲,父親三齋七十九歲,世子光尚二十三歲,武藏五十八歲。

因忠利侯之死,肥後全藩頓陷哀愁中。

但這不是單純的哀愁,甚至以最偉大之死使全藩彌漫了異常的昂奮。

有十八個殉死者,這是細川家前所未有的。追隨君侯而去的尚不隻這些人。

三月二十四日舉行頭七祭祀。

三月二十八日暫厝於居室地板下土中的棺材,在春日村岫雲院舉行火葬,然後埋骨於龍田山麓的泰勝院。

這是火葬時發生的事情。默默望著火葬煙火的家臣中,突然發出了喊聲:“啊!老鷹!老鷹!”

兩隻老鷹穿過岫雲院內的杉樹林,在青澄的藍空中盤旋。那是忠利生前寵愛的“有明”和“明石”雙鷹。

家臣們驚訝地仰望。就在這時,有明劃空衝下,刹那間即衝入火葬的烈焰中。

“呀!”

家臣們屏息守望。有明拍了兩三下翅膀,便為火焰所環繞。

這時,餘下的明石如箭般飛舞而下,掠過櫻樹梢,飛入其下的水井。

“哦!”

兩三名家臣飛奔過來,俯視水井,明石似已沉入水底,不見蹤跡。

此事不久即傳遍全藩,感歎地說道:“哦!連老鷹也為主人而殉死!”

在這哀愁與異常昂奮的情緒籠罩下,殉死的人紛紛切腹,追隨忠利之後而去。

太田小十郎,食祿一百五十石,三月十七日,忠利去世當天在春日寺切腹,年十八歲。介錯1 是門司源兵衛。

大塜喜兵衛,是食祿五百石的“目付”四月二十六日在菩提寺切腹,介錯是池田八左衛。

食祿一百五十石的原田十次郎也同樣在四月二十六日切腹。介錯是鐮田源太夫。

本莊喜助,本是浪人,為忠利所發掘、聘用。身蒙恩義,請求殉死,同樣於四月二十六日切腹,由荒見彌太夫任介錯。

伊藤太左衛門司內院倉庫職。雖是微秩,卻同於四月二十六日,在阿喜多八助任介錯下切腹。

野田喜兵衛,生於天草,四月二十六日在源覺寺切腹,介錯是惠良半右衛門。

林與左衛門,南鄉下田的農夫,為忠利引用,以食祿十人份十五石起家,管理花畑館庭院。四月二十六日在佛嚴寺切腹,介錯是仲光半助。

宮永勝左衛門也是微秩,禦廚吏員。是第一個向忠利請求殉死的人,四月二十六日,在淨照寺切腹,介錯是吉村嘉右衛門。

有食邑地百石,身任侍臣的橋穀市藏也在四月二十六日,在西岸寺切腹。

剛要切腹時,城裏的鼓聲依稀傳來,橋穀吩咐跟來的仆人說:“到外頭去問問是幾時啦?”

仆人慌忙出去,不久即回來,答道:“隻聽到最後的四下,但總共敲了幾下卻不知道。”

橋穀不禁捧腹大笑說:“你最後還使我大笑!”

於是他把外褂送給這仆人,然後切腹。介錯是吉村甚太夫。

1 介錯:助切腹者速死之人,大多砍切腹者之頭。

忠利去世當天最後獲準殉死的內藤長十郎,平日相當嗜酒,不類弱冠之人。他酒性似乎並不好,常在花畑館出醜。

但他本性極為正直,忠利深寵這年輕人,若是別人定遭斥責的錯失,忠利往往笑著說:“那不是長十郎做的,是酒的錯!”就寬恕了他。

四月十七日,忠利死後第一個月的早上,長十郎換好衣服,走到母親麵前,說:“今天,要切腹了……”

母親一點也不驚奇地說:“我想也是今天。”

接著他把新近迎娶的媳婦喚來,吩咐道:“把準備的東西拿到這裏來。”

媳婦也跟母親一樣,似已下了決心,攏攏頭發,整整衣服,一點也不慌張,隻是眼圈微紅……

新婚妻子送來酒菜後,長十郎把弟弟左平次叫來,四人默默把盞而飲。

之後,母親對長十郎微笑說:“長十郎,這是你喜歡的酒,喝個夠吧!”

“真的!很好。”長十郎也微笑著,由新婚妻子斟酒,臉色已顯得醺然。

“母親,今天,酒好像發得特別快,先告退一下。”

長十郎舒爽地站起來,到自己居室,仰身倒下,旋即發出鼻息,睡著了。

之後,過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中午過去了,預先約定當介錯的關小平次來了。

母親叫媳婦去把長十郎叫起來。

媳婦去叫他時,望著丈夫沉睡的麵容,淚水不禁泉湧而出。

但她毅然地把手輕放在長十郎肩上,搖晃道:“喂,關先生來了。”

長十郎伸伸手腳,打個大哈欠,驀然站起來。

“那位關先生……”

“哦,已來了!已是中午了。真舒服,睡過頭了。”

“你……”

“嗯……我要到黃泉去服侍主上了。我不在的時候,請多照顧母親。”

長十郎莞爾微笑,輕輕拍著妻子肩膀。之後,他跟關小平次一塊兒到菩提東光院,切腹而死。

右田因幡是前大伴家的浪人,為忠利所延聘,食祿一百石。四月二十七日在自宅切腹,年六十四歲,介錯是田原勘兵衛。

宋本八左衛門,食祿千石,是洋槍五十挺的隊長,四月二十九日在安養寺切腹,年五十三歲。介錯是藤本豬左衛門。

宗像加兵衛和宗像吉太夫兄弟,合計食祿兩百石,五月二日,哥哥在流長院,弟弟在蓮政寺切腹。哥哥的介錯是高田十兵衛,弟弟的介錯是村上市右衛門。

井原十三郎是祿米三人份十石的微秩之士,但因得忠利信任,獲準殉死,阿部彌一衛門的家仆林佐兵衛擔任介錯。

小林理右衛門也是微秩之士,為忠利所寵信,切腹時由高野勘左衛門當介錯。

田中意德是忠利的總角之交,食邑兩百石,老年後,獲許在禦前戴頭巾。忠利生前沒有機會請求殉死。其後於六月十九日,先用短刀刺腹,再向上司申請,而後切腹,介錯是加藤安大夫。

津崎五助,祿米二人份六石,職司牽引忠利的狗,當然是獵狗。忠利放鷹狩獵時,他總是牽狗陪侍,忠利時喚:“五助……五助……”深獲忠利喜愛。

忠利危篤之際,五助請求殉死,獲準,當時重臣們用盡言辭想阻止他殉死,重臣們說:“你不像他人獲有高祿,以殉死增加榮耀。汝誌可嘉,主上既已允許,可說是無上的光榮,這樣就行了,快打消死意,為光尚奉公吧!”

但五助堅持不允。

七七四十九天的法會結束,五月七日,五助選定切腹的日子來臨了。是個清晨,梅雨季中的晴日,輝耀陽光照在綠葉上。

五助穿著陪侍殿下時的衣服,牽著忠利喜愛的獵犬走出家門。妻子阿波送到門口,淚眼滂沱地說:“你是男子漢,絕不下於那些高門子弟。”

“嗯,事後你可問縫之助。”五助微笑回答。縫之助是他的介錯。

五助的菩提所本是往生院,但往生院是跟主上有密切關係的寺院,故五助有所忌諱,選高琳寺為切腹之地。

到高琳寺墓地,事先托請做介錯的鬆野縫之助已先至。

“呀,對不起,來遲啦。”五助致歉後,卸下掛在肩上的包袱,從中拿出飯盒,打開盒蓋,盒裏放著兩個飯團。

五助把飯團放在狗的麵前,狗不肯吃,仰望著五助的臉。

五助像跟人說話一般,開口說道:“你是畜生,也許不知道,撫摩過你頭的殿下已經去世了。所以獲得隆恩的各高官顯要都已切腹陪侍而去。我雖地位低微,但奉祿米以維生的情形跟高官顯要沒有不同,為殿下寵信的恩情也沒有差異,所以我現在要切腹而死了。”

五助摸摸狗的頭,又說下去。

“但是,我死了以後,你就成野狗了。我並不可憐你。一直跟你一起陪侍狩獵的老鷹,已在岫雲院追隨殿下之後赴黃泉去。怎樣?你不想跟我一起死嗎?如果你想變成野狗,繼續活下去,就吃飯團!想死,就別吃……”

五助說著便凝視狗的臉,狗也隻望著五助的臉,不理飯團。

“看來你也願意死囉?”

五助凝望著狗。這時,狗“汪”的一聲,猛擺著尾巴。

“鬆野先生,你看,狗也願隨我而去了。”

回望縫之助,縫之助也雙眸明亮,點點頭。

“好,那就死吧。”

五助靜靜把狗拉過來,拔出短刀,一刀刺下。狗靜靜地靠在五助的手腕上死去。

五助端坐在狗的遺骸旁,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攤頭,紙上壓著小石子,放在麵前。紙上用拙劣的字體寫著一首辭世歌:家老雖雲可止可止,

五助卻可止而不止。

於是,五助毫無牽掛。

“鬆野先生,拜托啦。”

五助袒開腹部:“殿下!我帶著狗來了。”

他以凜然之聲高喚物故之人,勇敢地切腹而亡。

於是,十八個家臣隨忠利之後而殉死。其中十七人直接獲忠利準許,隻有田中意德一人事後向家老申請,得其許可而切腹。

然而,此外還有一個切腹自盡的老臣,即阿部彌一右衛門。他幼名豬之助,老早就出仕忠利為近臣,食祿一千五百石,家門繁昌,島原之役,五子中有三子因軍功而獲新食邑兩百石。

因而,藩裏一般都認為彌一右衛門應最先殉死。本人每次上朝徹夜看護忠利疾病時都向忠利請求殉死。

但忠利無論如何不肯答應。

“你有此心願,我深感滿足,但我希望你活著為光尚做事。”

每次請求,忠利總是這麽回答。

彌一右衛門是個耿直勤勉的武士,所負職責未嚐有過錯失。但是,這種精明堅實,卻反而觸怒了忠利,忠利事事都想與之倒置違抗。

這是相當久遠以前的事,當時彌一右衛門還隻是侍童,他對忠利說:“請用餐,好嗎?”

忠利回答:“還不餓。”

但不久之後,另一侍童請忠利用餐,忠利則說:“好,拿來。”

雖然如此,彌一右衛門依然勤奮不已,毫無不悅之色。不過,忠利也無意把他調離。

主從之間就這樣存在著微妙的關係。對一向體諒人而又聰慧的忠利來說,這的確是很少見的情形。但既是人,那也就無可奈何了。

不過,這並不是忠利個人如此,家臣一般都不喜歡彌一右衛門的為人。理由相同,精明能幹,毫無可疵議的錯失。

在一直無法獲得殉死許可的過程中,最後的日子到了。

彌一右衛門已到拚命的階段。他依偎著忠利,聲淚俱下地請求道:“主上,彌一右衛門以前未請願過一次,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請求啊!”

忠利仍然跟以前一樣,斷然說道:“不許,好好為光尚做事。”

最後還是不許彌一右衛門殉死,旋即咽氣。

彌一右衛門真是進退維穀。

“如此活下去,何顏見人?在被譏笑為死不得其所的狀況下切腹好呢?還是脫藩為浪人離開熊本好呢?”

現在他隻有這兩條路了。

阿部彌一右衛門是個孤僻的人,容易引人反感,但他本是武士,所以絕不是珍惜生命的懦夫,而且也有不惜脫藩為浪人的氣概。

可是,他是阿部一族的首長,既非缺乏常識性的人物,脾氣也不暴躁。

“既如此,隻得遵從先生的遺囑,出仕光尚侯,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務。”

他改變了想法,一如平素,出仕上朝。

但藩士們對他都很冷淡,尤其在十八人相繼殉死後,連擔任同樣職務的人也布在他背後,故意大聲陳述殉死者臨終的情景。

彌一右衛門很不愉快,很寂寞,但他忍耐著。

“我不是因愛惜生命才活下來。如光尚侯準許我死,我可以現在,就在這裏死給他們看。”

他在心中高叫,仍然昂首闊步。

可是,一天,下流的謠言傳進了彌一右衛門的耳朵,不知是誰說出來的,內容是:“阿部幸好沒有獲得準許,才能活下來。縱使沒有獲得準許,也不是不能切腹追隨先主而去啊!阿部的肚皮跟別人不同,塗油在葫蘆上砍算了……”

這使彌一右衛門赫然大怒。忠利不許自己殉死,無論怎麽說,都是自己為人不足,那也無可奈何,但被人認為是貪惜生命,實為意外。嗬,不,這不僅對彌一右衛門,對當時所有武士,都是莫大的侮辱,而且根本無法分辯。忍辱負重的彌一右衛門,到底再也無法忍受更多的屈辱了。

這天,他從城裏守候室下朝回家後,立刻派人把另主一家的兩個兒子叫來。同時叫人把居室與客室的家具移開,令嫡子權兵衛、次子彌五兵衛及尚留前發的幺子七之丞坐在自己旁邊等待。

日已暮,外頭淅瀝淅瀝下著梅雨。

不久,三子市太夫和四子五太夫收了雨具,走上客室。彌一右衛門環視一座,以沉靜而嘲弄的口氣說:“大家都到齊了,現在細聽為父的話!

藩裏已謠言滿天飛,你們一定也聽到了,說什麽彌一右衛門的肚子是塗油在葫蘆上砍的肚子。好,我現在就塗油在葫蘆上切腹,你們親眼看看!”

眾人肅容端坐,似乎大家都知道一定會如此,並不覺得驚奇。彌一右衛門的臉上也毫無依依不舍之情。

三子市太夫首先回答:“父親,這我很了解。朋輩也說,彌一右衛門先生係依遺言繼續出仕奉公。父子、兄弟仍舊一齊為主公做事,真是難得。我也聽過那種謠言,深覺愚昧。”

市太夫與四子五太夫在島原之役都立有軍功,同獲新食邑二百石而從本家(大宗)分出,另立一家。尤其是市太夫,很早便陪侍幼主,所以這次幼主登基,他立即成為人們豔羨的對象。

彌一右衛門哈哈大笑。

“真的!這是隻顧眼前的短視。不該死的我死了以後,你們便成為枉然而死者的兒子,一定會受到侮辱。生為我子,實在很不幸,這是無可奈何的因緣呀。受辱時一起承受,別兄弟鬩牆!好了,你們就看看在葫蘆上切腹吧!”說完後,改坐在設好的座位上。

沒有人再插嘴了。他們非常了解父親這時的心境。

彌一右衛門雖然懊惱,仍淡然切腹而死。

但五兄弟並不認為借此就可扭轉人們對父親的風評。主上雖承認彌一右衛門的殉死,準許葬於忠利靈堂旁,但藩裏武士仍舊未加褒揚,仍然把冰冷的眼神投注到阿部一族人的身上。

光尚已繼承家督,家臣不是獲得新食邑地,就是加封祿米。其中殉死的十八武士之家,都由嫡子承繼父爵。隻要有嫡子,無論多年幼,都未遺漏;未亡人、老父、老母也都獲得祿米。同時還獲贈家屋,興建工程由上負責。

可是,阿部彌一右衛門的遺族卻受到頗為怪異的處分。嫡子權兵衛仍繼原爵,但父親的食邑地一千五百石卻被細分,均分給諸弟。

總食邑雖然跟以前沒有不同,伹繼承本家(大宗)的權兵衛,一夜之間便從千石以上的食邑地淪落為微秩之士。弟弟們雖然各自增加了食邑地,但本家一旦變成微秩之士,心裏也無法平衡,因為本家的淪落意味著阿部家身份的下降。

這是相當怪異的處分。不管以前如何,既承認為殉死者,即理當與其他殉死者同樣處理。

據說,長岡佐渡等老臣對此處分也有異議,但不敢置喙,因為獻此策的是早即出仕光尚,現被擢升為大目付的林外記。

光尚也是一個能分辨是非的大名,但處理政務尚欠經驗,與彌一右衛門和權兵衛的關係還淺,因而隻加封了自己身邊的市太夫,其餘完全采用外記的意見。